三
“你不要紧张,我这脑袋虽成了这个样,一时半时的可死不了。”老乔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呢?”远蒲问。
“还不是根据道听途说。你想,他老人家死了,什么都不留给我,我又得了肺病,怎么办呢?我就到处打听,慢慢地就打听到你住的地方。开始房东不让我住,我就先下手为强,瞅住一个空子占领了这间房。吃饭也好解决,每天我待你们吃完了就到厨房去吃那剩饭剩菜,有时我也自己做。反正我是判了死刑的人了,我怕什么呢?”
看着面前这个白发的,佝偻的小老头,远蒲内心的情绪十分复杂,他感到自己跑到遥远的R国来继承遗产是一个错误。但即使是错误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退回去吗?在他的家乡,那套小套间现在肯定已被人占据了,而叔叔给他的钱,规定了只让他在R国享受。
老乔注视着远蒲,脸上浮起微笑,说道:
“你不要内疚,同你没关系。该内疚的是我。如果我不是这样逼我父亲,他现在说不定还不会死呢。我这个人的性格太锋芒外露了。”
远蒲诧异地听着老乔的话,捉摸不透他指的是什么。
“父亲死了之后,我一直在闭门思过。我挤进这里来住,也并不是想争什么遗产,我只不过想沾一点他的气息罢了。”
“这里有叔叔的气息?”
“当然啦。他这种人。阴魂不散。”
虽然整整谈了一夜的话,老乔还是显得很有精神,远蒲注意到他把桌子上那瓶水全喝光了,他的颧骨上浮起两团红云,两眼炯炯生光。远蒲听见楼上有个大东西掉下来落在屋前的草地上,他想到前面去看看,却被老乔拽住了。隔了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吉普车发动的声音。直到那车走远了,老乔才松开他。
远蒲在草地上看见的是那只棕熊。熊已经死了,四条腿被麻绳捆紧,口鼻上罩着一个罩子,身上被捅了很多刀,到处是血。远蒲想,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呢?如果自己不是这样一种追根究底的性格,迷迷糊糊地过下去,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当时自己来到这异国他乡,是为了摆脱生活上的贫困。他本应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惜自己本性难改,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对什么事都神经过敏,又喜欢刺探,这一来当然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又想起怀特夫妇十分反常的匆忙出游,想起他们俩那奇特的卧室。
“你不要为这事烦恼。”老乔在他背后和蔼地说。
“我心乱如麻。”远蒲红着脸说,“现在我们到客厅里去吧。”
客厅里已经被那只黑山羊弄得很脏了,地毯上尽是点点的粪便。但老乔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往沙发里头一倒,将双腿架在茶几上,口里嘀咕了一句“要享受一下富翁的生活。”远蒲抬起眼睛来打量他时,看见他搁在沙发靠背上的头部在流血。他轻轻叫了一声,老乔竖起一个手指制止了他。远蒲绕到他后面,发现他脑后的裂口几乎又加宽了一倍,可以看见里头的脑组织了。血还在往外涌,沙发靠背黑了一大片,并且他的双手也开始抽筋了。远蒲跳起来冲到自己房里,拿了一卷绷带又冲回来。但是已经用不着了,老乔张着大口,翻着白眼,已经完蛋了。显然头部伤口的崩裂是他的死因。远蒲将他僵硬的双臂曲向胸前,又替他合上了眼皮,一瞬间,他感到死者的一生并不那么阴沉。
他打了个电话给殡仪馆,让他们来人。打完电话突然记起殡仪馆的人一定会要弄清死者的身份才抬走他,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他盲目地冲进老乔的房里,将他放东西的那几个箱子全翻倒在地上,匆匆地找了一遍,如预料中的那样,什么证件都没找到。过了不到十分钟,那辆黑色的汽车就开来了。两个职员都长得很矮小,力气却很大,一把就将老乔撤到担架上,盖上白布,抬上车,一溜烟开走了。房里又变得死一样寂静。远蒲这才想起,这两个矮子怎么连费用也不要,也不管死者的身份,就这样把人搞走了?然而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他走到屋前的草地上,发现死熊不见了,被它压过的草地上还留着斑斑的血迹,一定是那两个人把它也运走了。
二十天过去了,怀特夫妇还是没有回来。在等待中,远蒲的生活越来越随意了。他不爱去热闹的超市买食品,就打电话让他们将半成品送到家里来,一天三餐饭他也不按时吃,饿了就大吃一顿,有时半夜吃,白天才睡觉。没事他就戴上老花眼镜读那本《昆虫记》。先前他是很爱清洁的人,现在他变得无所顾忌了。由于长久不打扫,屋子里头的灰越积越厚。那只黑山羊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仍旧常常跑进客厅来拉屎,客厅已经没法进去了。好几次,远蒲在厨房看见黑山羊的背影从那边一闪就钻进了灌木丛,看来它已经变成野羊了。远蒲无意中在车库的角落里找到一把猎枪,里面还有子弹。他将猎枪放在厨房,打算用来对付黑山羊。“黑山羊呀黑山羊,黑山羊……”他一边做饭一边轻轻吟唱道。
他终于接到了怀特太太的电话。女人的情绪很慌乱,她说怀特先生出了事,打伤了一名警察,现在正在监狱里,他们一时半时是回不来了,请远蒲好好看管家里的一切。远蒲放下电话就想笑,嘿嘿地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就上了楼。当天夜里他就睡在怀特先生的卧房里了。那是一张很硬的床,又窄又小。一开始远蒲久久地翻身辗转,无法入睡,腿子都发麻起来。他好几回掀开毯子下了床,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在黑暗里踱了一阵步之后又回到了那张床上。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折磨自己,一直到天快亮才睡着。睡了不多久他就醒了,一个梦都没做。
不甘心的念头在他心里作怪,第二夜他又睡在那间房里。因为前一天夜里没睡好,他特别疲倦,恨不得一倒下就睡他个痛快。他躺下后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短短地闭了一下眼马上又醒来了,这一醒就糟了,所有的睡意全跑光了。床板又开始硌痛他的背、他的胯骨、他的肋骨。于是他又下床走一走,打开那盏细小的壁灯看看房里,把窗子也通开,在蒙灰的窗台上坐一坐,然后又到走廊里走几个来回,又进入怀特太太的卧房,再出来,回到怀特先生的卧房,再又睡下。一睡下又兴奋起来,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他在焦虑中一度进入了老乔的意境,他为他购买了一个热气球,让老乔坐在那玩意里头进入叔叔的古堡。“这一来,就不用钻地道了。”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他还想了个办法买通律师,篡改叔叔的遗嘱,以使老乔成为一名大农场主,坐在收割机上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收割小麦。在那些各种各样的念头中有一个念头始终时隐时现,这个念头令他的心头像一口盈满了泉水的井,但他不能弄清它究竟是什么。这一夜再也没有入睡。
熬到第三夜,他简直是连站都站不稳了。脑袋一接触枕头,他马上就进入了那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在那里头他自己变成了老乔,拖着化肥行走在家乡的一座桥上,他远远地看见了叔叔,连忙放下车子纵身跳入河内。那河深得没有底,他憋着一口气扎下去、扎下去,后来他竟觉得不憋气也可以了。他像鱼一样自由地呼吸起来,而小河也变成了前一天夜里梦见的那口泉水井,在他的周围有很多淡青色的虾子游来游去。他闭眼享受了短短的一会,一只脚就触到了井壁,但那不是井壁,却是床头的那块木板。他难受地辗转了几次,又遇见了老乔,老乔站在家乡的火车站门口,神情凄楚地对他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是异道同归,是一件忘记又记起了的事。”他木然面对老乔。后来老乔就孤零零地进候车室去了。他清楚地听到了火车鸣笛的声音。这时他想:“明明离开的是他,不是我嘛。”他还听得见自己大声诘问的声音:“叔叔是谁?”一瞬间他睁开眼,四壁的回音还在嗡嗡地持续。他起了床,往走廊里摸索走过去,这时旁边那间书房兼客厅里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拿起话筒,听见了嘶哑的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家乡话。
“这是谁的家?”
远蒲告诉对方这是怀特先生的家。
“呸!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这究竟是谁的家。”那人很生气。
“这是我的家。”远蒲试探着回答。
“这就对了,不要推卸责任嘛。再见!”
远蒲愣了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打开书房的灯,看见所有的东西都复归了原位,就好像农场主昨天没来过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下来,看见墙上的挂钟指着两点。他的情绪不像前两夜那么沮丧了,他觉得自己成了法布尔笔下满怀信心织网的大肚蜘蛛。他甚至想到,如果怀特夫妇不再回来,他就搬到楼上来住;他还要背上猎枪在房子周围巡视;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他还要搞些远征的活动,比如上那边湖里去钓鱼之类的。为什么他不能钓鱼呢?这地方不正是个世外桃源吗?他听见有人在怀特先生的卧室里叫他,是家乡的人,他从前的一个邻居,声音那么熟,所以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他回到黑洞洞的卧室里,他刚才睡过的床上出现了一点绿光,那光在游走,待他靠近时,它又不见了。他四面扫视,又在床底下发现了它,绿莹莹的,在地上照出一个小圆圈。他想也许是那位邻居在捣鬼吧,反正他也懒得去弄清了,这回他有了很大的睡意了。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点绿光就停留在他的眼皮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瞌睡又消失了,此刻竟有种欢乐从他心里涌了出来,窄小的硬板床不再折磨他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在脑子里重叠着。除了去湖边钓鱼,他还要去农场里,他可以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送他去。如果农场主不接待他,他可以睡在玉米地里。这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天那么蓝,森林如绿海洋,野外没有毒蚊,就像生活刚刚开始一样。他也可以躺在灌木丛下,吸吮那些母羊的奶头。叔叔把他引诱到此地来,什么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呢?他确定了首要的事是要进城一趟,找一家小酒馆待一待,说不定会在那里遇见家乡的人呢。刚来R国那一天,班车从飞机场将他载到城里,他在街上走了走,这个城市用朴素掩盖着奢华让他大为吃惊。咖啡馆里在音乐声中谈话的人们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好像人人都在策划阴谋似的。所以他每走进一家咖啡馆,总是站了不到两分钟又退出来,他感到自己在那些侍者眼里像个怪人。后来他找了家屋顶爬着葡萄藤的酒馆坐下来,觉得安心了一点。酒馆里的顾客虽然也不怀好意,但这些人吵吵闹闹的,显得没有那么可怕。遗憾的是侍者听不懂他的话,不论他说什么全听不懂。他只好随便喝了一杯啤酒,拿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让他去找钱。他这样做时,旁边那些绿眼珠灰眼珠都瞪得大大的。后来他贼一样溜出去了。现在躺在这里,他分外地怀念起这个城市来。他甚至决定去咖啡馆饮咖啡,听听那种神秘的音乐。毫无疑问,怀特先生和太太都是属于这种鬼鬼祟祟的地方的。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参与那种策划,他分外兴奋。此时远蒲心里又很后悔。他已经老了,一生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事,如今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重新生活的地方,本该抓住机会好好生活一下,可是他却瞻前顾后,把自己囚禁在屋里什么都做不了,就像自己这条命比什么都要紧一样。留着自己这条老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第三个失眠的夜里,远蒲的痛苦消失了,他成了个积极的策划者。一幕又一幕的场景涌现在他眼前,异国的花香和鸟语正在为他逐渐衰老的躯体注入活力。黎明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到草原上去学骑马,他脑子里的画面上出现了“飞马扬鞭”四个字。他骑上那匹白马,不知怎么到了悬崖,那匹马纵身一跃,他栽进了深渊。长久亢奋的身体终于进入了死一般的睡眠。
不知是哪一天了,吉普车的吼声震醒了他。农场主那沉重的脚步声又在那边书房里响起,远蒲揉着眼起身去那边看,一进门就心里一沉。书房里坐满了农场的工人,个个样子又麻木又野蛮,见他进了屋也不抬一抬眼睛。农场主正在审视书柜里的书,看见远蒲就扫了他一眼,远蒲被他的眼光扫得差点退了出去。接着他伸出食指,往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示意远蒲到他面前去。
“你走不成了。”他边说边掏出雪茄来点燃,“你看,连我们都来了。大河改道,除了这里,周围几个县全成了汪洋。就连这种事也是被记载在这些书里头的。”
他猛吸一口然后将烟雾往远蒲脸上一喷。
远蒲先是看见很多闪光的圆圈,然后就倒下了。朦胧中听见有个工人在大声叫喊:“这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农场主那放大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念书上的一段话。那里头提到“涨水”“家园建设”“小麦施肥”等等字眼。他似乎全听懂了,似乎恍然大悟,看到了某种出路。可是等到他清醒过来时,明白的事又变得更糊涂了。
所有的工人都庄严地绕着大圆桌而坐,农场主一面大声念书一面从他们身后走过。远蒲从地上爬起来,想加入这些工人,可是他插不进去,他们都用胳膊捅他。他只好走开去,站在角落里,就是这样也不行,农场主每每踱到他面前就凶狠地一瞪眼,示意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只好待在怀特先生的卧室里伸长了脖子倾听着,隐隐约约地倒也听见了一些内容。他惊异于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书籍,将眼下发生的事全预见到了,还可以指出解决的方法。这些人看来是要在他家里住下了。远蒲还是坚决打算要实现他夜里的计划,想到这事他就起身溜到了楼下他自己的房里。他找出存折、钥匙、地图,还有一些零钱,一一放在换洗的衣服那一堆,然后去洗漱,洗完后又到厨房弄了些吃的。做完这一些后他就翻开电话簿,他有好几个电话要打,首先要到城里旅馆定房间。他拿起话筒,里面一片寂静,这令他大吃一惊。他连忙检查线路,一直检查到外面,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又想去试试客厅里的那部电话机,刚要转身就被一个大个子工人揪住,猛地一推推倒在台阶上。
“你这个亡命之徒,竟敢不相信书上的话!”
他吹胡子瞪眼地咒骂他。
“到处涨水,你往哪里打电话?你想搞叛乱吗?”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楼去了。远蒲盯着他靴子上的湿泥巴,判断他是刚从外面来他家的。他抬起眼看着水气朦胧的天,耳边传来风暴咆哮的声音。似乎周边地区全是狂风暴雨,只有他的家这一块平安无事。就在刚才,他还打算去旅行呢。家里住了这么多人,冰箱里的食品马上要吃光,下一步怎么办呢?他不能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带了食品来,要是没带,灾难可就要来了。他又记起那只黑山羊已消失了两天了,那狡猾的小东西可能是有预感吧。
他在客厅里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声音。沙发上还留着老乔的血迹,老乔却不可思议地一下子就消失了。几十年前,他那位古怪的叔叔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土地上,他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他又将自己引诱到这里来,让他经历这些困境,他真是个死不瞑目的魔鬼!看了老乔的下场后,远蒲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回家乡去的念头,只是他觉得自己来这里之后已脱胎换骨,无法再适应家乡的生活了。一个人被改造真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此刻,他就盼望着重返怀特先生的那张床,只要夜间可以睡在那上头,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他也愿意。想到这里他就起身往楼上走。
楼上静悄悄的。客厅里那些工人全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农场主也在藤椅上打瞌睡,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远蒲溜到怀特先生的卧房,看见有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人连鞋也没脱。他就是刚才推倒他的大个子工人。远蒲心里很失望,他只好钻进了怀特太太的卧房,在那张同样简陋的床上躺下,等待某种情况出现。他躺了几分钟,就听到壁柜里头有种“咯咯咯咯”的声音传出来,他立刻记起了两个白色的老年人体模型。即使在大白天,房里还是黑得同夜里一样。他起身将窗帘全部拉开,房里才稍微亮了一些。当他仔细听时,那种“咯咯咯咯”的声音还在。于是他走过去,屏住气慢慢拉开壁柜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东西就砸在他脸上,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定睛一看,模型还是模型。他站起身,将这一男一女重新摆进壁柜,喘着气回想着刚才的惊吓。他转过身去看木架子上的小圆镜,他将镜子拿到窗户那里,但镜子里头没有自己的形象,却赫然出现了那头棕熊。棕熊的模样同他前次看见的相同,也是开了膛,四肢被钉住。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镜子呢?他把镜子放回去,心里思忖着:这位女人住在这种血淋淋的氛围里,神经可够坚强的。
“这样好的天气,你不睡觉,折腾些什么呢?”
说话的是那位将他推倒的大个子工人,一双眼睛蓝莹莹的。
“我只是对怀特太太的一些念头好奇。”
“这怀特太太是一个妓女,同谁都乱搞。”
“胡说八道!”
远蒲很讨厌这个人,就从他身边擦过,走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他气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远方隆隆的雷声还是在响着,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闪电。不知谁居然在走廊上吊了一串风铃,现在正嘲弄似的发出叮当声。也许真的只有他这里是个安全岛了。远蒲想着他的安全岛上的情况,心里成了一团乱麻。门“咚”的一声响,什么东西闯到他房里来了,扭转头一看,是那只失踪了的山羊。山羊在桌子底下缩成一团,显然是病了。一会儿它口里吐出了一团泡沫,泡沫挂在下巴上,显得怪可怜的样子。远蒲坐在对面同山羊对视着,内心被同病相怜的情绪压倒了。他记得这只山羊刚来时是那么生气勃勃,不停地找东西吃,到处拉屎,但几天工夫,它就成了这个样子。还有那只棕熊,还有住在这屋子里的老乔,这一切真可怕。这个圈子,越来越向他缩紧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道:
“叔叔啊叔叔,你到底要从我身上榨出什么东西来呢?”
他的声音一出口,自己就吓了一跳。他连忙看那只山羊,山羊已经倒下去了,正在做最后的挣扎,隔一会儿后腿便踢两下。远蒲不忍看下去就向外走去。
他沿着草地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朝前走,他听见那些人在二楼的窗口严厉地呵斥他,勒令他返回。他低着头还是走,他的眼睛发直,脑子里轰轰响,很快他就到了草地的边缘,乔木林开始的地方。眼前一片晃眼的黄水。昨天他还听见吉普车从这个方向开往他家,今天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再一看,树林里头游着很多黑天鹅,比原来多得多,它们庄严地游来游去,好像是在从事一桩什么事业。忽然,他眼里晃过一片天蓝色,他怀疑是幻觉,眨了眨眼,没错,真的是怀特太太,她穿着天蓝色的绸裙坐在一叶小舟上。远蒲猛喊了几声,她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她的船驶进了树林深处。远蒲始终没看见船上有船夫。为什么她不过来向他解释一下呢?先前给怀特太太的小船让道的黑天鹅又聚拢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虽然默默地不出声,远蒲还是觉得它们在威胁自己,所以越来越不安。他抬脚往东边方向迈步。
他沿着树林往东走了好久,一直到了树林尽头。他记得这个地方原来有条马路横过,马路的那边就是农场,现在却既没有马路也没有农场,只有连到天边的黄水,那大水离他脚下的草地不到一百米,可以看出还在慢慢上涨。远蒲醒悟过来他的安全只是暂时的,他转身打算跑回去。
“我们正在读那关键的一段。”农场主盯着他说。
远蒲看见他手里拿着书,他身上不知怎么古怪地穿着一件睡衣,毛茸茸的胸膛敞开着。
“梦想就快成真了。你这只山鸡,你跑到哪里去?”
“涨水了。”远蒲说。
农场主示意他跟他回家。走了一会儿,他指着远处停在小路上的鲜红的小汽车问远蒲认不认识。远蒲认出那是怀特的小车。
“他们回来了?”远蒲有点兴奋。
“只是他们的车回来了。他们把房子托付给我了。房里那些书可说是无价之宝。”
“就连这类事书里也有记录吗?”
“当然啦。我们同属书里记载的那个家族。”
远蒲闻见浓烈的汗臭味从农场主多毛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他认出他穿的这件睡衣是怀特先生的,所以穿在他身上有些嫌小。
“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把这套房子搞得像猪圈。”农场主似乎在自言自语。
“怀特夫妇怎么样了?”远蒲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们已经解脱了。真是一对善良的好夫妻。”
在远蒲自己的卧房里,那只黑山羊终于死了,不知怎么刚一死就有腐臭的味道弥漫开来。仔细一看,羊的肚子那里已经开始流脓了。他想立刻扔掉它,又怕沾上传染病毒,就从衣橱里找出一双手套戴上,然后才去搬动它。山羊意想不到的沉,他跌跌撞撞的差点被绊倒了。走一走,歇一歇,终于将它搬到后院的灌木丛那里扔下,他回转身打算找把锄头来挖个大坑。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二楼的窗户全开了,工人们都站在那窗口看他,农场主也在他们中间,他正抽着那种很大的雪茄,隔了这么远,远蒲还闻得到那呛人的烟味。
远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听到不知是谁在说:
“他还戴着手套呢,可够冷血的!”
他想说:“不是我。”他的嘴巴动了动,说不出来。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双双瞪着他的眼睛,不就等着看一件事吗?他硬着头皮走回自己房里,止不住“怦怦”的心跳。
他想起农场主说的“解脱”这两个字,眼前似乎又有一片新的前景呼之欲出。
2001年6月25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芙蓉》2001年第5期
二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