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类经验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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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研究人类历史或者当代人的事务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个明显的事实,即人类拥有许多情感,许多希望、梦想和憧憬,这是促使我们的生活井井有条的最强劲因素。假如情感属于事实,上述情感就是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事实。不可否认,人是有意识的动物,可我觉得,更加清晰的说法应该是,人是情感动物。如果说灵魂的出现是人的个性而不是某种神秘物质起作用的结果,那么,我们就应该在我们的眼泪和笑声中探索人类灵魂的存在。一个现代哲学家面对眼泪和笑声,会感到不知所措,事实上他会显得非常愚钝。然而,情感,不论是明智的还是愚蠢的,都是构成人类经验的要素。如果一个人缺乏美好的希望、梦想和憧憬,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情感的这一性质,尤其是它温和的层面,现代作家涉及甚少,他们的作品中很少出现柔和的论调。现代作家谈论的不是此类柔情,而是有强烈诱惑力的火热激情。而情感宛如一棵小草,发散出淡淡的香气,总是静静地待在人迹罕至的我们的花园一角,等待着有品位的人去品味,有鉴赏力的人去欣赏。人类心灵中备受压抑的哭喊声和啜泣声中往往充满传统生命的冷漠的理性,因而在社会生活中似乎很难察觉到这些伤感的声音。可是我深知它们是存在的。我坚信,人类生命的丰富内涵百分之九十隐藏在人们的这些希望、梦想以及埋在内心深处的憧憬。穿过任何一条小巷,进入任何一处居所,到处都会感受到这类情感的存在。留意抑或忽视每日生活中的这些情感,只不过是文艺作品中的常见模式,反映人类思想修养的不同程度。有些人喜欢发出淡淡清香的丁香花,有些人偏爱罂粟的自杀型迷醉状态。然而,地球上散发出最怡人香气的却是随处可见的干草。人的不同品位使然。

我不知道如今的我们是否为生命中产生的情感而感到恐慌。我们似乎是这样的。我想起了一部作品《早餐桌上的霸主》,内容为系列散文,作品诞生于这样的年代:对现代人来说过于细腻的情感在当时所有人都平静地接受并习以为常。作品恰当地选择早餐餐桌作为背景,人们在那儿发表轻松、闲适、往往又很深刻的言论,但人们从不在早餐餐桌上进行激烈的争论,那是晚餐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形。在寄宿处彰显的人性带有普遍意义,除了那个神学院的学生和霸主本人之外,其他人知识水平都不太高,其中包括名叫约翰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色邦巴辛毛葛的女士、女房东的女儿和一个叫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男孩。一切都很平淡,直到最后,霸主和女教师约会,故事才达到高潮,但从作品中我们感受到了这个和睦相处的寄宿者大家庭所表达出来的平和的情感。确切地说,所有情节都只发生在早餐时间。而霸主恰巧是霍姆斯法官的父亲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他具有医生和诗人的双重身份,是“新英格兰餐桌之王”,一个充满魅力、活泼健谈的人。《儿时的回忆》一章集中阐释了情感的乐符。这并不奇怪,因为从儿时的经历中我们可以回忆起所有未泯灭的梦想。梭罗曾经写过的一句话似乎最精彩:“我们在成年时期徘徊不前,似乎想畅谈我们儿时的梦想,而在这些梦想被遗忘之后,我们才学会用语言表述。”(《日记》,1841年2月19日)难怪,在故事的最后阶段,正在认真聆听的那位老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中夹杂着颤动的声音,那应该是啜泣声。”当霸主继续讲述一个很久以前被遗忘的旧日情人的时候,老先生掏出一只表,打开表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写有日期的字条,显然是还在上学的小女孩的笔迹……

儿时的回忆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在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可以很容易听到海军船坞里大炮的开火声。“有一艘战舰驶来了!”人们听到炮声时往往会说。当然,我想,在消失了这么多年之后,那些船只再次出现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像掉下来的石头似的突然出现了;人们看见那艘老军舰的船头把海湾的海水分开而感到十分惊喜,同时听到隆隆的炮声。现在,单桅战船“黄蜂号”船长是布拉克利,在光荣地俘获了“驯鹿号”和“艾冯号”之后,已经从大洋的表面消失了,据推测她失踪了。

但是又没有关于她的证据;当然,人们有时还会怀有一线希望,可能还能听到她的消息。在大家都不再提到她很久以后,我仍然用天真的幻觉安慰自己,在大洋深处,她还在漂流;多年以来,每当我听到大炮的声音轰隆隆地从海军船坞的内陆方向传来,我都会自言自语道:“‘黄蜂号’,回来了!”此时,我简直以为自己可以看到她,看到她摇晃着开过来,船头撞击着海水,她饱经风霜,覆满贝壳,带着损毁的桅杆和褴褛的帆篷,成千上万的人欢呼着。流着眼泪欢迎她。这是我心中的梦想之一,而且从没有对别人讲过。让我现在坦白地承认这一梦想,并对众人说,自从过了童年时期,也许快到成年的时候,当加农炮的怒吼声突然撞击我的耳鼓,我的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阵期望,兴奋得颤抖起来,长久以来无法说出的话语已经在脑海无声的耳语中清晰地说了出来,“黄蜂号”回来了!……

(我说着,然后,大多数寄宿人在我开始讲我的一些秘密时离开了餐桌——事实上,除了对面的老先生和女教师,其他人都走了。我明白,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会喜欢听这些早年简单但真实的经历,正如我前文所述,这些经历是小小的褐色种子可以长成带有碧蓝和金色叶子的诗歌。偶尔,老先生会把椅子推到离我更近些,并将他听力最好的耳朵侧向我。有一次,当我正在讲一些琐碎而温馨的往事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中夹杂着颤动的声音,那应该是啜泣声。而在此时此刻,我会感觉到,这些经历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本质的东西,弥补了它们表面的卑微。告诉我,正在听我轻声倾诉的男人和女人,你们没有一个回忆的小仓库吗?里面尘封着我正在讲述的这类往事,它们埋藏在一个又一个夏天飘落的树叶下面,也许藏身于很快回来的冬天未融化的积雪之下——这样的回忆,如果你将它们全都写出来,可能会被扫进某些粗心大意的编辑的抽屉里,而他的订阅者也许只会用不足半小时的时间懒懒散散地读完它们——而且,如果死神从中欺骗你的话,你将不会知道你自己已经永垂不朽了。)[作者接着讲述了三个他童年时的“熟人”,其中之一是他的情人。]

在我生命的早期,一个比传奇作家的习惯形成还要早的时期里,我结识了另一个熟人——当然是情人。她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我感到满意的是,许多孩子的乳牙还没有全掉,他们就开始排练了他们在生活戏剧中的角色。我认为我不会讲那个白皮肤金发碧眼女人的故事。我猜每个人都有他童年迷恋的对象;但是有时,这种迷恋是狂热的冲动,意味着提前经历了本属于以后日子的所有让人震颤的情感。多数孩子会记得,他们在十二岁之前曾见过爱慕过可爱的天使。

(老先生已经离开了对面的椅子,在女教师和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离餐桌有些远。“确实如此,确实如此。”老先生说。他手里握着条钢表链,一头连着一个大大的、方形的金钥匙,另一头让人联想到某种计时器。他有些费劲地拽上来一只古色古香的厚重的银质牛眼表。他看了它一会儿,犹豫着用他中指的指肚揉了揉他的右眼角,看着表盘,说道:“马上就是上午了。”然后打开表壳,无言地把表递给我。表的衬纸曾经是粉色的,现在还留有一点模糊暗淡的色调痕迹,好像它脆弱的生命迹象还没有全部消失。两只小鸟,一朵花,和一个日期——17日,那是一个女学生的笔迹。“无所谓了。那是在我还不满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了。”老先生说。我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女教师的头脑中到底想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那么做——她将表的衬纸拿了出来,并轻轻地放在她的嘴唇上,好像她在亲吻很久以前制造它的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老先生小心地从她那里拿回衬纸,放回原处,转身走了出去,手里握着那只表。我看到他不一会儿从窗口经过,头上戴着那顶可笑的白帽子;他戴上它时,也许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样子。于是,餐桌旁只剩下女教师和我。)

[《早餐桌上的霸主》(九)]

我不敢肯定,现代的读者是否喜欢阅读这篇散文。它只是一则引人发笑的小品文,文章轻轻地触动了我们的诸多情感。现代人的神经经常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获得的是短暂的刺激带来的巨大快感,并不能享受丝丝颤动的柔情。并且,我们拥有的情感将不由得变得更加猛烈起来。一家杂志的编辑为了迎合读者的需要,要求作者在稿件中尽量使用有力的语言。然而,如果我们具备平和的心态,《早餐桌上的霸主》将会一直得到读者的喜爱;如果我们不这样,恐怕我们会遭受很大的损失。霸主将我们引入查尔斯·兰姆的世界,我想他的影响力会一直存在下去。区别在于:他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霍姆斯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并非生活在由于政治争斗和思想反叛而动荡不安的他那个时代的客观世界中。他不仅信任星期六俱乐部和二十九个成员的团体,而且还相信“尚可接受的关于人类普通情感的确定性”。能够这样做的人,能够恰当地处理尚可接受的关于人类普通情感确定性的人,他们思想的感染力比影响一代人的绝望论还要持久。一些政治见解搅动着爱默生、梭罗和西奥多·帕克的心灵,他却不为所动。洛威尔指责他不参与论战46——抗议马萨诸塞州逃亡奴隶法以及墨西哥战争——可他却从事着更加富有同情心的日常活动:关注人类的普通情感。假如他相信人类的普通情感,这类情感就不会那么令人失望。他专注于人类灵魂的探究,他致力于拯救灵魂,不是由上帝手中,而是从加尔文的宗教理念中,并将灵魂回复为自由、独立、有希望的美国文化。于是,他创作了《鹦鹉螺》和《逼真的教堂》,在这两篇文章中,我们全身心地领悟了人类高尚的灵魂。


一、唯物主义观点的不足之处三、浪漫主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