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暮年哀聊发白头吟 金萱悲情洒儿女泪
题曰:
诗仙曾赋叹高堂,色弱金萱近宦场。
儿女有情皆垂泪,残云落日景昏黄。
且说宝玉往家学里来,先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只见王夫人正陪着贾母说着话儿。宝玉上前作个揖,贾母见他过来,笑道:“明儿便是重阳,叫学堂里放一天假,咱们也聚着乐一天,玉儿也陪我到园子里逛逛。”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宝玉见他形容苍悴,病色枯焦,便有些不忍心,答应了一声背转身去,偷偷掉泪。只见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笑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王夫人便告诉他明日重阳,老太太要众人陪着宴乐一天。凤姐笑道:“早预备了。”贾母问他可曾吃了没有,要他一并吃了再家去,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又问贾母喜吃何物,贾母悢然叹道:“能有什么可吃的,近几年年成不好,庄稼不生,天干地旱,家里出的多进的少,不过可着做罢了,你快告诉厨房里,别管我吃些甚么,随意做了来,不可使他们作难,没的叫他们刮锅刮灶的。”鸳鸯答应了去了。一时端上饭来,果是些家常俗见之物。贾母又问重阳节预备元春娘娘的节礼备好了不成,凤姐一脸难色,笑着塞责。贾母知他作难,要拿出自己梯己垫补。凤姐喂了贾母几口碧粳米粥,见他推开碗摆摆手,叹道:“我身上不大舒坦,你去把太医叫来。”凤姐忙出去叫人。不大会儿,贾琏同王太医掀帘子进来了。王夫人扶贾母躺着,王太医为贾母把脉。良久,贾琏把他叫到外头耳房,问他病况如何。王太医道:“弦脉端直而长,气机不利,六脉弦迟,素有积郁,稍感风寒,药取柴胡疏泄,寸关无力,心气已衰,脉气歇止,止有定数。”贾琏听了,明白大半,叫他到正屋坐着,自己则到房里安慰贾母,笑道:“老太太不必挂虑,才刚老先生说了,是一时感了风寒,不过吃些疏风的药便好了。”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用虚宽我的心了,我忖度着自己熬不过今年了,明日重阳大家得快快活活的过,还不知下一次还过得过不得了。”贾琏、凤姐听了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忙笑着解慰:“老太太定是长命百岁,福寿双全。”贾母微笑着不做声。
凤姐笑道:“我给老祖宗说个笑话罢。”王夫人、宝玉忙笑着问道:“快快说来。”凤姐道:“那日我路过潇湘馆门口,想进去探望林妹妹,进去只见一个鹦鹉儿,我问他:“家里有人吗?”鹦鹉说:“没有人。”我笑着说:“你不是人?”鹦鹉说:“你不是人!””贾母、王夫人,宝玉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凤姐笑道:“今儿重阳节,老祖宗要不要叫一台戏班子热闹热闹?”贾母道:“罢了,那十二个戏子走后,我也没心思听戏了。”凤姐笑道:“说到十二戏子,我想起十二这个数倒也有趣,天上有十二星宿,每年有十二月,人有十二属相。老祖宗说说,我似那个属相呢?我是没嘴的葫芦,老实巴交的,与兔仿佛。”贾母笑道:“让我来逐个分辨下。第一个是子鼠,咱们家有没有成日各个屋里东游西逛小窃的小姐?我倒想起一个人,是咱们家的亲戚,喜欢串门。丑牛,勤勤恳恳劳作,任劳任怨,话也不多,珠儿媳妇甚合。寅虎,威风凛凛,武可治家,咱们家娘娘当之无愧。卯兔,小巧可怜见的,这个是凤丫头的孩子巧姐。辰龙,是龙。巳蛇,身材娇媚窈窕,是蓉儿媳妇。午马,骋风而驰,人非俊杰不能配,探丫头甚合。未羊,是迎丫头。申猴,狡黠聪慧能干,非凤儿莫属。凤姐笑道:“我傻儿吧唧的,应该是未羊。”贾母笑道:“酉鸡,晨起仰唱,志气高傲,四丫头是也。戌狗,忠诚活泼,云丫头是也。亥猪,对人待理不理,只顾自个儿,妙玉甚合。”宝玉忙道:“还有呢,谁是龙?谁是耗子精?老祖宗是说林妹妹罢。贾母笑道:“你回去细想想就有了。”一时大家吃完饭就都散了。
且说第二日一大早,宝玉匆忙起来,胡乱喝点苡仁红豆粥,就急着要往园子里去。麝月忙把穿花大红箭袖给他穿上,道:“时值秋令,外头清寒,偏又这样猴急毛躁的出去,回来又要闹头疼了。”宝玉听他口气,恰又是一个袭人,乃笑道:“怪不得袭人临走要留下你,看来他实走却似未走。”麝月笑道:“二爷敢是又想他了,不妨还叫他回来服侍二爷,我也省省心。”宝玉笑道:“是我多嘴多舌了,一大早你出去,有没有看见园子里都在忙些什么?”麝月笑道:“园子里可热闹了,他们又是采茱萸,又是吃糕点,都嚷嚷着到城外登高爬山去呢。周奶奶刚刚给他们说了,说老太太不许大家走太远,就在园子里行乐即可。老太太吃完饭要二奶奶他们陪着钓鱼呢,还说大家还要猜谜行酒令。老太太这般雅兴,竟是比咱们年轻人还有兴致。”宝玉听了,低头半晌竟掉下泪来。麝月见他伤心,想是自己说的话触动了他,因勉强笑道:“迟一会子再去罢,他们都还没吃饭呢。”宝玉那里憋的住,急急忙忙出去了,先是来到潇湘馆约了黛玉,又到秋爽斋约了探春,在路上又遇见了李纹、李绮,一同去寻贾母。
只见贾母房里花团锦簇,喧阗嬉笑,凤姐、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众人都在。大家簇拥着贾母到园子里游逛,贾母笑呵呵的被凤姐、王夫人挽着手,边走边说说笑笑。贾赦、贾政、贾琏早安置了众多丫鬟、小厮在各处或放风筝,或钓鱼捉迷藏,贾母看了更是欢喜,先是去惜春房内看他画的大观园图画了多少,惜春已画了大半,从里间取出摆在案上,大家评议了一回,又离了这里,转过藕香榭来,走至蓼溆,上了亭子靠着栏杆,看见一片假山石。贾母走的累了,忽然来了雅兴,要大家停下,一同钓鱼取乐。
贾政、贾琏赶上来,命身边小厮把钓竿拿与众小姐,凤姐、宝玉、黛玉、探春、惜春等人都择了空地,一时几个丫头放好了矮凳子,凤姐等将丝绳抛下,扬到水里,安静坐着垂钓。贾母则由邢夫人、王夫人等陪着看他们钓鱼取乐。不大会子,鸳鸯兴冲冲上来笑道:“老太太,二奶奶才刚钓了好大一个鲫瓜儿。”贾母喜的要看,彩明端着小瓷坛过来,大家边看边笑。尤氏笑道:“凤丫头敢是想鲤鱼跳龙门了,老太太快封他个差事做罢。”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母笑道:“你们快拿竿子把他打压下去,他这鲤鱼是个成了精的,难惹着呢。”凤姐笑道:“老太太专会降妖伏魔的,我这区区一小鱼精,成不了气候。”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母对彩明道:“不过是取乐,谁还吃他,快别搁清水里养着了,仍放回水里去罢。”彩明答应着去了。贾母也坐在宝玉旁边钓了一回。
约莫一顿饭工夫,宝玉钓了个杨叶窜儿,凤姐又钓了几条小鱼,黛玉、探春、惜春等皆是一无所获。宝玉是个性急的人,抡着钓竿等了半天,好容易看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不想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大家看着水边的草木都枯萎了,没有一点生机,都有荒凉之感。贾母叹道:“我到咱们贾家已六十多年。从年轻时候到如今,历见了几代兴旺,想当初你爷爷、祖爷爷那辈都是勤勤恳恳持家,不敢稍有懈怠。一转眼到了这辈,子孙们不再谨勤俭约了,皆是安享逸乐,无所作为,那些胡作非为、暴殄天物的事也渐渐的来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可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时常做梦梦见你祖爷爷、爷爷,脸上多有愧色,也无颜再见他们,好好的一个家被我弄的益发衰微了,心里怎能不惭愧。”说完不禁落下泪来。众人见老太太伤心,忙笑颜劝解。半日,贾母才拭泪勉强笑道:“我今儿是怎么了,唠唠叨叨的没完了,耽搁了咱们钓鱼取乐。”因和丫鬟要了钓竿,由大家陪着,又坐在水边垂钓起来。钓了一会子,也没钓到什么。贾母有些乏了,贾政因命人抬上轿子,由鸳鸯等搀扶着上了轿子先回去了。
众人又钓了一会子,也散去了。贾府宗族子弟贾敦、贾效、贾衍、贾珖、贾璎、贾琛、贾蘅、贾芬等也嬉戏游赏多时,皆散去了。贾母体倦神乏,原拟晚间行酒令猜谜打牌的,也一概免了。另有贾蓉、贾蔷等公府子弟到野外或登高或狩猎,高乐了大半日,到黄昏才收弓而归,原是日日以习射养力为由,藉机吃酒赌钱,趁着今日贾母高兴,想效仿往日烹猪宰羊,滥漫使钱,谁知内囊空了多半,叫人去端佳酿美肴,一时却叫不回送菜的,蓉、蔷等都暴跳如雷骂骂咧咧的。
那些厨役都来诉冤道:“这一二年旱涝频频,田上的米都交不齐,加上连年蝗灾,年成实在不好。连厨房里去外头也买不回多少新样好菜,且又贵的很,叫奴才们也没法子啊。”贾蓉、邢德全不信,挥拳就要打人,骂道:“猴儿崽子狂发瞽(gǔ)论,谁不知这府里痼弊刁奴时兴欺负主子扣压银子,在此处想瞒过大爷学那姓吴的,你是打错了算盘!”厨役强颜笑道:“大爷外出也问问行情,粗米多少两银子一斤,细米多少钱一斤。近闻山东有饥民吃观音土臌胀而死,殣(jìn)尸盈道,连树皮都没得吃,地方官还不肯蠲(juān)免租税。”一语未了,只听豁啷一声手中盘子被贾蓉打落地上,摔成几瓣子,只见尤氏掀帘子赶来,问是怎么了,邢德全吱歪个没完,还要挥拳打人,被尤氏劝住了。厨役愁苦个脸诉道:“别说什么肥鸡糟鹅,粗米都涨了几十倍,谁买得起?”尤氏道:“这倒不是假话,连老太太那里吃的也是白粳米饭,想找几样细米也难了,还盘计着可肆意狂吃噇(chuáng)喝啊?只怕难了,你们还没见乡下那些庄户人呢,连草根子都快吃尽了,这都是老天不开眼,日后还不知到那一步呢。”众子弟听他如此说,都笑道:“那里又缺咱们的,贵了多出点钱就是了。”尤氏见这些纨绔子弟自以继世名门贵冑,承祖之嘏,轻物傲人,奢侈过度,全然不知世事,只知斗鸡走狗,不知稼穑之艰难,柴米油盐来的辛苦,有几个远虑详备,可承继洪业?犹似对牛弹琴,骂了贾蓉几句,叹息着走了。
此时蠢物我回想: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因不耐凄凉寂寞,欲临人世享那富贵荣华,只惭道行不深,虽说可以自行来去,无奈地天之广非我能飞的去的,幸蒙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助携来此,得见这般世面。前回元妃省亲,那富丽豪华实难述尽,石头也曾得意未有枉临人世,只惜如今贾家日渐穷蹇清冷,不似以往那般热闹,将来又不知如何,石头已无心滞留,欲离了这里重寻锦衣豪门寄身,故几日来也思量多时,一直未有绝好去处。忽思及一人,顿觉豁然开朗。诸公未必得知,待蠢物细细说来:
江南有处甄府,是个富而好礼之家,那等显贵亦可比肩贾门。府中有个公子,与宝玉同名,容貌无二,性情相近,亦属罕事。待蠢物想来,他定也有随身所佩之物,和在下相似。既便没有,我去了他那里,也会欣然接纳。
既已思算齐妥,立马动身离了此处去往甄府。趁着夜深人乏,施展本领,腾空而起,往那繁盛京华闹区飞去。一路但见城阙阊阖,楼台林列,好个妙绝人间世,只把石头看的呆了。边行边看,只到了第二日午后申时才到了江南甄府,往大门看去,却也与贾府无两。待进去一看,却吃了一惊不小,只见园里空荡荡的,多处垣断墙颓,花木枯败,好不凄凉萧条。蠢物正在纳闷,忽见前面旷地上,落叶堆燃、寒烟迷离,听见有人哭道:“妹妹,我回来迟了,你死的好惨啊!”匆忙一瞧,只见一个面容憔悴公子正对着一付枯骨泣诉。石头不知甄家出了甚么大事,奇而口吐人言道:“贵府莫非历过一番劫掠不成,公子所泣何人?”公子回头一看,只见一块晶莹鲜润的宝玉离地五尺悬空而言,拭泪讶然道:“怪了,玉石会讲人话,倒唬人一跳。”
石头见他貌同贾家宝玉无二,便知此人乃甄家宝玉也,乃道:“吾本是石头城荣国府贵公子贾氏宝玉所配之物,近来闷了出来逛逛,请勿见怪。”甄宝玉道:“倒也怪异。”又道:“吾哭的是我的红颜知己,先我一步而去,吾家先是被圣上下旨抄没,后又遭贼寇入侵,说了亦是无益,不如不提。”石头再三追问,才知他家有个做尚书的四十余岁兄辈带兵打仗,屡获战功,却被奸人诬陷,已经凌迟处死。石头又是惊讶又是嗟叹,忽然从那边走来一僧一道,用些言语机关开导甄家宝玉遁入空门。甄家宝玉听了豁然开朗,感激仙家指点。僧道走后,甄家宝玉对石头道:“吾已万念俱灰,意欲投身佛门,石兄还是回去的好。”石头道:“吾是施展本领才不辞劳苦飞来贵府,消耗了许多法力,若能藏匿公子袖兜,安逸带回贾府,也少用些功力,不必过于劳乏。”便央求甄家宝玉送他回贾家。甄宝玉是个乐善好施的,思量多时,便把它揣入袖内,叹道:“待我先完结俗缘,他日若有闲余,必送你归贵府。”说罢葬了白骨,离开甄家,先去那佛门寺内剃度出家,再将石头送回贾门。正是:
奕光交汇刹倐缘,心绪支离尘似烟。
痴怨婪嗔为宿孽,意皈思寂寤心虔。
且说贾家无端丢失通灵玉,宝玉忽然神志不清、人事不醒,急的众人又是哭喊又是叫人,手足无措,闹的举家不宁。贾母近来体弱年高,身体大不如前,由鸳鸯扶着颤微微道:“那是你的命根子,怎么能丢了。”急令众人再去各处找找。贾政叹气连连,在屋子里踱步,一时赵姨娘进来了,又说不中用了,要预备后事,早被贾母、贾政骂出去了。
贾琏急忙请了张道士进来,贾母迎上去道:“老神仙好,快救救玉儿罢。”张道士堆笑安慰贾母道:“这都是贵府一时疏忽,忘了给他多系块护身符了,哥儿一旦失玉,便会昏厥,须备个护身符代玉护体。”因亲自到床边给宝玉系了。不大会儿,宝玉甦醒过来,叫了声张爷爷好。贾母、王夫人、黛玉、麝月等见了都放下心来。
约过了一月,这日忽听门外有奴才来报:“外头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丢的这块玉,说是送玉来了。”贾母忙叫人去请,只听外头传进来道:“原来是甄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迎了出去,却见贾琏同甄宝玉携手进来。甄宝玉先是合掌行了出家人之礼,后又对贾母等鞠躬。贾政忙命人搬了椅子让他坐了。贾母、王夫人与他叙两家交情,谈起往事都嗟叹不已。甄宝玉从怀里掏出通灵玉,尤氏从他手中接了玉过来给贾母。贾母过来一把攥在手里,摩挲半天才道:“可回来了。”王夫人拿着玉,啼哭笑道:“我的儿,你可把为娘吓坏了,这回好了,宝玉有救了!”因命麝月跟着出去找宝玉去了。
黛玉、探春等也松了一口气。众丫鬟打量着甄宝玉,都惊讶笑道:“怪了,这人同咱家的宝二爷一个模样。”甄宝玉笑道:“那年我到过贵府做客,施主怎么反不记得了?”众人纳罕道:“玉儿怎么叫你得了?”甄宝玉道:“待贫僧细细讲来。”因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听的满屋子不住唏嘘落泪。
且说宝玉正在怡红院就寝,忽见王夫人同麝月进来,把通灵玉交给他,麝月对他道:“家里来了客人,老太太要你去见,是江南甄家的宝玉来了。”宝玉听王夫人提起过甄宝玉与自己相貌无二,早就想争睹为快,急忙穿衣往这边来,看到里里外外站了好多人,有个和尚正坐着同贾母谈叙寒温,仔细一看,那人相貌果同自己一样,忙上前拜见。甄贾宝玉彼此都有似曾相识之感,宝玉见他文采斐然,对答如流,侃侃而谈,识见不俗,甚是心敬,想到那年梦中之景,如今再听他所谈又皆是高论,因把甄宝玉当个同心知己,也坐在他旁边,两个人谦恭的说着话。
宝玉既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蘭在坐,口中夸赞道:“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世兄是万人里出拔之最清最雅的,小弟是极憨极浊的一等庸物,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宝玉这两个字。”甄宝玉道:“施主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贫僧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更比瓦砾犹残,佛说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sǒu)。如是观察,渐离生死。”宝玉听了,心里甚是赞叹,不知不觉把些佛理潜移默化记在心里了,又听他说道:“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再次向他讨教。
甄宝玉道:“讨教谈不上,不过是这般道理。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贾政见他说了诸多,怕他口渴,忙止住了,要李贵端了茶给他再慢慢细说。
甄宝玉起身施礼道:“贫僧来了这么多时,也该回去了。”贾母那容他走,忙命小厮将他扶到内间歇息,甄宝玉只得进了套间坐着。
且说宝玉才刚听了他这一番高论,如梦初醒一般,又是嗟叹又是嘻笑,自言自语道:“我原来竟是个痴子,枉在红尘空读多年,竟不知何为形,何为心,这回我必是要随他一同走了,离了这俗世凡尘,我也要做出家人。”贾母、贾政等听他说些痴话,都唬的忙过来劝道:“又从那里想起这样荒唐话头,还不快灭了念想。”因命小厮将宝玉搀了出去,大家也都散了。
贾政指示李贵守着甄宝玉服侍他,自己边走边忖度着要多留他住几日,忽见李贵来报,说甄宝玉已经告辞走了,拦也拦不住。贾政急道:“他大老远来了,咱们还没有好好谢他,怎又让他走了?”又骂李贵留个人都留不住,慌忙派人到大门外去找,已经找不见了,不免嗟叹了一回。
且说贾母回去身上发热,扎挣了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夜里脸上作烧,茶饭不进,面容枯焦。贾家个个心似油浇,贾政慌了,遍寻京城名医,也花了不少银两,无奈贾母病势越发严重,贾家宗室众子弟儿孙轮番前来探望,都偷偷掉泪。贾母亦知自己阳寿将尽,便想着临终能再见见子孙一面。一时想起湘云,又不敢打发人去瞧他,心想才新婚的人怎可探望待亡之人,因把鸳鸯劝止住。鸳鸯在老太太身旁哭得眼睛红肿,一刻不离左右。琥珀见贾母神色不对,也不敢言语,悄悄到门外告诉贾赦、贾政。贾政又传张太医进来,又诊了一回,张太医出来对贾赦、贾政、贾珍、贾琏摇摇头就出去了。
贾赦贾政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贾母声音低哑叫琥珀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琥珀忙告与贾政,说老太太想见宝玉,叫儿孙们都来。贾政出去找人。不大会儿,贾敕、贾效、贾敦、贾衍、贾珖、贾璎、贾琛、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贾珍、贾蓉、贾蔷、贾荇、贾芷、贾琮、贾环都来了,在院子里黑压压的都站满了。尤氏、凤姐、李纨、宝玉、探春、惜春也都来。贾母让一个个进来看视一番,又强扎挣着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说了些话,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用来办丧事。
贾家因日渐贫蹇,家计艰难,已不能象往日办可卿丧事那样大手大脚操办了,幸而贾母素日存了不少梯己,今日全部拿出。贾赦贾政愧的涕泪涟洏(ér),都道:“母亲还要掏钱出来,做儿的怎不惭愧?”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去他屋里开箱倒笼,将做媳妇起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三人答应着仍是站着。贾母又要见宝玉、黛玉两个,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两个小冤家,以后可不要再赌气吵嘴了,要和睦。宝玉不肯读书,也别逼紧了。”宝玉、黛玉两个早哭的说不出话来。贾母又道:“可惜这辈子见不到你两个成亲,也是我的一块心病。”说着又将此事嘱咐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李纨一遍。又道:“我再见一个重孙子就安心了。”李纨也推贾蘭上去。
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蘭也说了一番,只见脸上发红,再也说不出话来,竟是含笑去了。贾氏一门都放声痛哭起来。
贾赦、贾政、贾琏、王夫人、尤氏、凤姐、李纨、宝玉、黛玉尤其哭的肝肠寸断。赵姨娘见贾母唤进众子弟见一面,独没有见贾环,有些气不忿,拉了李纨哭道:“环儿不是他的孙子,为何只见宝玉、贾蘭两个?”贾政喝道:“住嘴,老太太弥留神竭,那能一个个都见了,没心肠的歹妇,这个时候还争!”赵姨娘撇撇嘴出去了。
且说贾家为史太君操办丧事,史鼐史鼎的几个儿女也来了,送来赙賵(fù fèng),王子腾王子胜也送了赙仪。史湘云和夫君卫若蘭也来守灵,居丧尽礼。史家来的人皆号啕大哭,史湘云更是哭的死去活来,被探春、黛玉含泪劝住了。凤姐念及当初贾母对他的呵护慈爱,痛哭了几场,也告恙卧床休息。
谁知皇宫里今年有好多官员犯了事,被圣上关了,也不知他们所犯何事,死活不明,故此次来吊唁的官家少了好多,一时不消细说。元春娘娘遣夏太监带一干人前来吊唁,提起宫中艰难,出手比往年难免寒伧(chen)了些,夏太监言说娘娘获悉噩耗,思念祖母,伤心涕泣,凤体违和,寝食难安,贾政等跪地敬请娘娘节哀顺变。
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理。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贾政本欲请钦天监阴阳司及百余僧道来超度打醮,然今非昔时,内囊渐空,只略找了几班僧道,十二个七至二十岁已受十戒,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前来为贾母度亡佛事,超度法会。想起水月庵备用的有一干女尼,由贾芹看掌,遂叫了赖大家的来,要他去水月庵去找贾芹。
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当初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日间懒怠学些经忏,趁空跑到地藏庵仍去寻蕊官藕官叙旧嬉玩。贾芹也是风流哥儿,把个芳官弄上了手,庵里那些女孩子年纪渐渐的大了,也都有个知觉了,禁不住贾芹招惹,也都上了手。另有族中子弟名香怜、玉爱的,因被贾政逐出家学,结识了贾芹,也偷偷地溜到水月庵与小尼姑调笑淫眠,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渐渐地招接外头的不良子弟进来,吃喝聚赌。更有匪类盗徒厮混进来,与贾芹称兄道弟,笼络与他。
某日薛蟠跟踪而来找香怜玉爱,瞥见此处别有洞天,喜的抓耳挠腮,也与贼寇抱成一团。今日得知贾府有红白喜事,这些人都想进贾府看视。贾芹道:“府中戒备森严,难以见缝插针。”薛蟠嗐了一声道:“这有何难,可从西南角门探入,那里松懈些。”是夜此一干人十余人藉着月色悄悄从西南角门钻入贾府,来到贾芹家中。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肆意挥霍,大家宴饮聚赌起来,外面却不曾察觉。
且说贾蓉、贾蔷这日邀了刑大舅王仁在外书房聚宴小赌,因问起薛蟠不大来家学,近日频频登访贾府,却为何事。刑大舅王仁皆不知情,道:“管他作甚,我要行个令儿,搳搳(huá)拳。”贾蓉道:“咱们还是小声点吃酒,快让那两个唱曲的小弟家去罢,老太太仙归还未满月,咱们就这样大吃大嚼起来,叫人看见怎么了得。”见桌上有板栗、白切羊肉、蟹黄包子、水芹鸡汤,又叫贾芹把膳牌拿来,点了扎肝油豆腐、酱剥肉、水晶团子、元宝虾、酸汤肥牛。贾芹道:“那里还有这些三黑三白,吃不起了,还是拣些豆花油条鱼、乌饭糕、神仙蛋、还丝汤、糊鲜螺丝、豆瓣闷蛋充数罢。”邢德全知府中艰难,只得作罢,因倒了杨梅酒、留云酒、黄金茶大家酬酢(zuò)啜饮。
只见外头有两个人探头,几位回头打量,原来是金荣、玉爱,都有些不屑,乃道:“你不是往城里上学去了吗?怎么这会子逃课回来了?”金荣冷笑道:“爷们好乐呀,不过是替家母买薬请了个假,谁又逃学了?我今日倒要做一回恶人,去府里告状了。”贾蓉、刑德全都呵斥道:“不过是歠醨(chuò lí)了几杯,又没有听戏唱曲,你告谁的状?看我不起来捶你。”金荣上前拿筷子夹了一块酥肉填入口内,笑道:“诸位误会了,我是说芹儿,他半夜三更的引一干匪类进园胡闹,也不该管吗?”贾蔷笑道:“不可乱说,咱们家有的是管事的,何必得罪人,快坐下喝几盅。”金荣也不客气,坐下就大吃起来。刑德全瞪了他几眼,说:“这肉筋筋拉拉的咬不动,不想吃了。”起身走了。贾蓉、贾蔷、王仁急忙起身追他:“他是个二彪子,不必理他,咱们依旧喝酒。”把刑德全拉了回来。金荣见没人理他,甚觉没趣,偕玉爱要走。贾蓉对玉爱使个眼色,玉爱回头对金荣笑道:“别拽我袖子,我还没有吃饱,你先家去罢。”金荣冷笑了一声走了。贾蓉急忙要他坐了,好好说说贾芹的事。玉爱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刑德全道:“芹儿也闹的不像话了,咱们也管不了,又告诉谁听去,懒得管,我先告辞了。”起身与王仁走了。贾蓉、贾蔷饶有兴味听玉爱说东说西,撺掇他带着去那里看看,想结识这些子弟。玉爱夜间叫了二人同去贾芹家探望,看到贾环也在里头,甚是不悦,只略看了看,就都回去了。贾环与这些匪类刚刚认识,竟是如鱼得水,大旱逢甘霖,与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贾蓉贾蔷深厌贾芹家里匪类与贾环打的火热,欲偷偷告诉凤姐。两个来寻凤姐,却见王夫人带着两个小丫头到他那里探看。贾蓉道:“咱们何必管这闲事,还是回去的妙。”两个又转身回去了。
贾母逝后,王夫人料理丧事,连日劳累悲恸,添了些病,体弱身乏,走路恍恍荡荡的,勉强去凤姐处商议些家事。凤姐见他病恹恹的,忙同丰儿搀扶着他,刚走至湖边等轿夫抬轿子来,王夫人斜依着柳树,一阵头晕目眩,忽然从那湖里影影绰绰现出三个披头散发的小鬼,里头还有一个看着眼熟,竟是金钏的摸样,王夫人甚为惊恐,只听那小鬼冷笑道:“太太好狠毒,逼的奴才走投无路,如今就是来报仇来了。”说着同那两个都向王夫人扑来。凤姐与丰儿惊叫着推赶小鬼,王夫人也大叫着要逃,被那三个小鬼生拉硬拽往湖里推,只听“扑通”一声,王夫人失足坠入湖里,那几个小鬼又不见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