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鸳鸯女谮语泄天机 绛珠仙泪尽抛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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谮(zèn)

题曰:

熠熠九州域,顒(yóng)望是帝基。

圣阙忽愔愔,麾下何凄凄。

瘗(yì)葬满荒径,舆图遍饿黎。

扊扅圮( yǎn yí pǐ)毁时,众色尽葳蕤(wēi ruí)。

【仓廪匮窾(kuǎn)势倥偬,杜宇凄啼梦已空。

泣笑颠倒恨携愁,聪愚难辨逆似忠。

红粉飘零泪一斛,朱楼幻灭悲万重。

卿愧月夜我怜卿,展眼恩重亦前生。】

话说宝玉在紫檀堡由袭人夫妇供养,日日无事可做,不用自己操心起居。麝月本来还在荣府,因宝玉被掠走,他从西南角门携了包裹欲行逃走,在山下忽遇宝钗、莺儿在赶路,把他请到山庄一住,不想仍与宝玉重逢,从此尽心和袭人服侍宝玉。

暂不说宝玉在山庄浑浑噩噩度日,只说黛玉因见宝玉总是不归,日日落泪,屋子里也待不了片刻,自己坐在竹林里的青石上望着遥处发怔。紫鹃催他不回,只得陪他站着遥望。不觉月色横斜、夜气发凉,黛玉才缓缓挪动步子往内间来,脸上犹有泪渍。

一时雪雁进来伺候,紫鹃便问道:“白天晒的衣服都拿进来没有?夜里凉,拿一件衣裳给姑娘披披。”雪雁走去取了一件过来,却从那衣上抖搂掉一件东西。黛玉一瞧,是个剪破的香囊袋,下垂着铰折了的穗子,忙拿了过来,不觉勾起往事,触物伤情,又滴下泪来,坐着低头看着香袋不语。

正在伤心,忽听门外有脚步走的急促,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道:“宝二奶奶,门外聚集了百十个家奴,正携了包裹趁夜要散去呢,我怎么也劝不住。”黛玉听了急的说不出话来,只按着胸口咳嗽,喘道:“快……快……快把人都叫回来,都走了谁还护着园子?”要紫鹃扶着他走到院外。

只见众家厮、丫头、婆子都背着包裹要走,乱嚷嚷的。林之孝家的抬手要众人肃静,听林姑娘训话。那些奴仆都道:“有什么好训的!这是关碍到个人性命。万一叫坏人杀死了,着实划不来。”喧哗着要走。忽见小红从黛玉身后探出,大声嚷道:“叔叔大娘们且莫要走,听我一番话再走不迟。如今外头更乱,那里都有强盗出没,除非你逃到山旮旯里饿死。咱们的亲人都叫强盗害了,咱们再去入了贼伙,岂不是认贼做亲吗?不如大家拧成一股绳,齐心赶走贼寇,待日后世道好些了,咱们又能在一处了。”

众人听他讲的有理,都断了念头嘀咕着散回各房去了。黛玉笑着望着小红道:“还是你有法子,不然我可没有主意了。”忙把小红请到屋里细论。小红笑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做奴才的就是为主子捐躯了也是应该的。”黛玉见他说话简便爽快,行事利落,便笑道:“他们也统领不好下人,不如都交你指挥了吧。”小红笑道:“小奴无能,还请姑娘另择惯家。”黛玉不容他推脱,只把家仆都托付与他。小红想起当初晴雯等嘲笑他好爬高枝,怕自己揽了差事,受众人诟病,仍是推辞不已。怎奈黛玉已起身走了,自己再跟上去解释,就嫌罗嗦了,就暗自应了,要费心劳力好好大干一番。

且说贾蓉、贾蔷与冷子兴、柳湘莲、薛蟠的队伍合为一党,休整了两日又来侵犯贾家。小红奋起带众家仆拚死抵御,三番五次都把贼兵击溃。蓉蔷心里失望至极,咒骂了小红几句勉强退回城隍庙。又赵姨娘、钱槐一队人马也来进犯,亦被小红指挥着家奴赶出。

黛玉见小红果然人材出众,是女中豪英,脸上也有了笑意。众家仆也盛赞小红清廉无私,纪律严明,持法公允,小红名声大振,深得人心。

且说鸳鸯本来想趁着贾家落败,自己也好浑水摸鱼,谁知无端冒出一个小红精明强干,几次三番把贼寇击垮,心上那点冀望也要化为乌有,拿定主意,偷了各房一些东西用衣服裹了,趁夜黑逃出贾门,另作高就。

只见夜已三更,碧云横空,月华如泻,心想:“前儿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儿十七月还是这么圆,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只是别叫人看见了才好。”因把脚步放轻,下了甬路,行至一湖山石后柳树荫下,转往石后树丛藏躲察看。只见角门上闩,有十几个小厮在那里或睡或坐,暗自叫苦。正在犹疑,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其口,拖往一边。

鸳鸯不敢叫嚷,被三个黑影推到一个山洞里去了。洞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三人颜面,扎挣道:“饶命!”“休要罗唣!”一人低声道,“不稀罕你的银子,只要你帮一个忙。若不肯依从,一刀抹了!”鸳鸯纳闷道:“又有何事要我帮忙?奴家不解。”那人低声道:“你只在姓林的跟前说一番言语即可。明日午后我们还在这里等你,会赏给你五十两银子。如若不听,我们的人饶不了你。”鸳鸯问他是什么言语,那人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就把鸳鸯用力一推。鸳鸯踉跄退出山洞,见那三人跟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发了一会怔,一路走着一路思量着转回自己院里来。

鸳鸯进了小院,把院门掩了,掌了灯。正在挑着灯芯,忽听墙上有响动,象是进了贼,吓的缩在被子里发抖。只见门儿被人推开,探进一个身子,忙道:“是那个丫头往这里来了?这院里自从玉钏走后,就我一个。黑灯瞎火的,别开顽笑了,挺惧人的。”只见挨次进来三个人,都小声说:“是我们三个,快别大声嚷嚷。”鸳鸯一见原来竟是司棋、潘又安及一个汉子,忙下床道:“大哥请坐,我去倒茶。”只见那个汉子道:“快坐好了,不必倒了,谁喝你的茶!”鸳鸯只得老老实实坐了。

司棋流泪道:“当年姐姐守秘的恩情我还没有报,今日咱们有幸见了,定要叙叙交情,他府里早已没了实力,你还死忠心守着林姑娘,咱们联合干他一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帮,岂不好?”鸳鸯心下也有了活动之意。潘又安道:“不瞒你说,是蓉大哥叫我们来的,他说明日你在姓林的跟前只说看见了小红和蓉大哥有过来往。”鸳鸯道:“我说了林姑娘也不信啊!我这几日又没有出去,我又怎么知道小红在外头的事呢?”潘又安道:“有人给蓉大哥想了个“掉包计”。”鸳鸯道:“什么“掉包计”?”司棋道:“你还记得有个坠儿吗,当年因为小窃被晴雯赶了出去,如今加入蓉大哥队伍,蓉大哥要他去大观园詗(xiòng)察虚实,坠儿回来说他被看园子的人赶出来了,怕他来历不明,说他当年偷盗之事人人皆知,不准入园。坠儿说他受人所托顺手偷走了小红的一块帕子,还说是当年贾芸托坠儿送给小红的,告诉给蓉大哥说,有人要他用小红这个帕子包裹令牌,再由你拿给姓林的,你告诉他是小红的帕子。姓林的看见绢包儿,不得不信是小红丢的。”鸳鸯道:“什么牌子?”司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绢包,系着一个令牌递与鸳鸯。鸳鸯接了,看上面有字迹,也不认识,问道:“原来是这么个“掉包计”,这上头写的什么我又不认得,我一个做丫头的那识什么字!”三人道:“你不认得姓林的认得,你只交给他就是了。”鸳鸯“嗯”了一声答应了,三人告辞而去。鸳鸯往院外探了探头,见周围没人,才又把大门关上了。

且说黛玉一清早起来栉沐,对镜梳妆,气色也比近日强了些。紫鹃、雪雁都笑道:“小红姑娘可真厉害,那些流贼都不敢来。这一夜竟是没有动静了,姑娘也睡了安稳觉。”黛玉笑道:“他原是跟着琏二嫂子的,定是在那府里学了琏嫂子的治家本领,不然竟是跟他父母学的。往日不大注意这个丫头,原来这么好。一会儿等他来了,你把这盘点心端给他吃去,这个家离了他还不行了呢。”紫鹃笑道:“功臣当然要多受些奖赏了。姑娘就放一百个心吧,那些强盗再不敢来了。”黛玉笑着不语,叹了口气道:“想我也是个糊涂的,心眼窄,只因他的名字叫个林红玉,我就不大高兴,搞的府里人都不敢叫他红玉,都改作小红。我是冤枉了他,认真抠死字眼,觉的红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红玉岂不说上我了?以后还改过来,仍叫他红玉吧。”紫鹃笑道:“红字必然就是流血吗?我看是走红运,喜庆才是。姑娘遇见他,以后要交好运了。”黛玉笑道:“正是,紫鹃姑娘怎么今儿变聪明了,我都不认识了。”紫鹃笑道:“服侍谁的就象谁,谁叫我跟了姑娘呢。”黛玉笑道:“这丫头不是这里的,定是琏嫂子手下的,会说话恭维主子了。”雪雁和那两个侍女也笑了起来。

正在谈笑,忽见春纤进来道:“刚才我在门外见鸳鸯姑娘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总是不敢进院,好象有什么心事。”黛玉诧然道:“他和我没说过话,今儿莫非有什么事?快请了进来。”春纤应了一声出去了,紫鹃也颇为纳闷。只见鸳鸯低着头腼腆着走了进来道个万福道:“给林姑娘请安。”黛玉道:“不必拘礼,大家随意,紫鹃倒茶去。”鸳鸯忙止道:“别,别,我不渴,我来是给姑娘报告个事儿的。”又望了望紫鹃、雪雁、春纤,三人会意,走了出去。

鸳鸯见他们出去了,才道:“我说出来姑娘不要乱传才好。”黛玉笑道:“你说吧,我不乱讲。”鸳鸯道:“昨儿夜里,我因多喝了些水,半夜起来,开门出来,忽在那树丛里听见有几个人嘀咕。趁着月光一瞧,原来是小红姑娘和几个男人说话,我就有了心,偷偷躲在了树后。只听一个人说,“这是蓉大哥给你的银子,你好生收了,事后还有重赏。下次林姑娘再叫你去查宝玉的下落,你查了别告诉他,先跟我们说了,蔷大哥会再给你银两的。”我听了,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就散去了,我到那里一瞧,发现树下遗落一个绢包,打开一看是个令牌,上面还有字。我又不识字,故拿来给姑娘瞧瞧。”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绢包递给了黛玉。

黛玉接了绢包,解开拿出一个令牌,翻看多时,见那上面写着一溜字:“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不禁大吃一惊,捂着头道:“我有些头晕,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要到里面歇一会儿。”鸳鸯忙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吗?我搀姑娘进去。”黛玉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坐着。紫鹃,给鸳鸯姑娘倒茶!”鸳鸯忙起身道:“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回去了。姑娘歇养罢。”说完一径走了。

黛玉见他走了,手拿着令牌又观看多时,心里说不出什么味了,酸辣苦咸搅在一处,腹中似是翻江倒海一般。扑到炕上,那眼泪又滚了出来,心想:“这令牌分明是贾蓉的,怎么被鸳鸯拾了?莫非小红真的和蓉蔷勾结一处?神天菩萨帮帮我,颦儿心里迷惑的很。颦儿求求神灵提示我,到底小红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冤枉了好人,岂不误事!是鸳鸯扯谎吗,他这些天那儿也没有去啊?他又不识字。小红倒是为探宝玉下落出去了两天,看来定是小红和强盗有勾结了,我说他怎么这么好,人人都击不退贼寇,怎么他有这么大本事!一定是他们合伙演戏蒙骗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忠心的奴婢?我看错了人,差点被他害了。要是信他的话,以后家败人亡,我可是头一个昏主了。”

如此想来,不禁恨从心生,拿定了主意,急忙起身往门外来,急忙召集三个小厮去把小红叫来。小红正和母亲在家里谈着这几日的事,忽见有家奴来请,说林姑娘要见他,便笑道:“我这就去,母亲在家好生待着。”林之孝家的笑道:“我的儿快去吧!林姑娘定是有事相商,不可耽搁了。”小红笑兮兮往潇湘馆来,却见迎出两个小厮道:“林姑娘在那边院子里等你呢。”小红有些不解,同二厮赶往这边来。

只见黛玉在花园里已站好等着了,一见他来了,冷冷的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小红笑道:“姑娘拿什么要我看?”黛玉掏出一个帕子,问道:“这是你的帕子罢?”小红看了诧然接了细看,果然是贾芸当年送给他的那个,纳闷道:“姑娘怎么有我的帕子?”黛玉冷笑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令牌,说:“这是从你的帕子里找到的。”把令牌往地下一扔。小红心内大异,察觉黛玉今儿脸色不对,低头弯腰把令牌捡起,看了半天,不解何意道:“这又是那里查来的贼赃,姑娘要我去找这偷牌的人吗?我不认识字,这上面写的什么?”黛玉呵斥道:“别装了!你会不认识?你和贼寇私下往来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小红听这话不对劲,心里更迷惑了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说的话都听不懂。”

黛玉道:“做贼的都会打掩饰作样子,只哄不住我。已经有人举报了,说你跟贼寇有勾结,贾蓉、贾蔷给你不少银子。你今儿逃也逃不掉,快爽爽快快交代了吧。”小红急了,眼中溢出泪来道:“这是那起小人造的谣,有人偷走我的帕子构陷我,姑娘怎么不辨是非,听信谗言。”黛玉此时心里被怒火烧的不明晰了,只是愤恨,也不容小红解释,硬说他和贼寇有勾结,收受了诸多贿赠。小红大呼冤枉,见黛玉扭过头去不愿多听,哭道:“怪不得人人都说这林姑娘孤高自傲,心窄多疑,果然不假,被小人蒙蔽了眼睛。”黛玉听罢,怒从胆生,气的浑身哆嗦道:“你们上去拿皮鞭把他打一顿,看他还狡辩不了。”那三个小厮依令都上去把小红用绳子吊在树上。小红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姑娘再容奴婢解释,我真的冤枉啊!”黛玉只叫嚷着用力打。那三个小厮果真使劲抽打起来,只打的皮开肉绽,黛玉仍不肯喊住手,口中说道:“要这样阴险小人做甚,打死正好。”小红哀号啼哭求饶,黛玉仍无动于衷。

不多时,三个小厮打累了,过来问黛玉还打不打了,已经没气了。黛玉道:“死了就死了,这些日子见过的死人够多了,我泪也流干了,心也变硬了。”小厮们七手八脚把小红放下,只见脸色煞白,全身是血,已魂断命绝了。黛玉命叫了他母亲过来把他安葬了,自己往潇湘馆来。

一时林之孝家的赶来,见女儿已气绝惨死,瞪着眼睛大哭,扑了上去,嚷道:“我女儿犯了什么法了,死的这么惨!你们去把林姑娘叫了来,我问问他去!”起身就跑。

一时贾琮等子弟也惊讶赶来,见小红一命呜呼,都嚷道:“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把人打死了?”三小厮都摇头说不知,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林之孝家的咬牙发狠跑到潇湘馆,指着黛玉问:“我们忠心耿耿为主子卖命,却被无端打死,还有没有道理?”黛玉道:“他私通贼寇,我也无可奈何。”

林之孝家的道:“姑娘怎么知道他私通贼寇的,是那个说的?”黛玉道:“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林之孝家的坐地上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不明啊!我满以为忠心待主就能讨得主子欢心,谁知君子易从,小人难侍,那些苛刻的主子实难讨取他的欢心,这样的主子不是君子啊!”直哭的涕泪纵横。黛玉听了,心中烦恼,起身走了。

林之孝家的又赶往花园来,却见贾芸正蹲着抱着小红大哭,走过去扶贾芸道:“咱们走,离了这园子。自古主子都难服侍的很,咱别自作多情了。”贾芸泪眼红红的瞪着他道:“林姑娘怎么这么混,我问问他去!”林之孝家的忙阻道:“别去了,人家高傲的很,待人理也不理的,没的碰一鼻子灰。”贾芸仰头悲愤望天哭道:“天神老爷,快教教芸儿,怎么自己人还跟自己人过不去了呢?”林之孝家的忙弯腰去抱小红,贾芸从腰上扒出一把刀子,往腹中猛的一插,大叫着倒地翻滚。林之孝家的吓的大喊:“女婿,你怎么也做起傻事来!”哭着又去抱他。忽见贾琮等众宗族子弟又跑了过来,将贾芸、小红抬走了。

却说黛玉在房里心乱如丝,理不清个头绪,出外找人探问巨细,忽见侍女春花哭着跑过来道:“姑娘,芸哥小红姑娘都死了。”黛玉猛然一惊,沉思着站定了扶着修竹,心想:我一时气的急了,将他打死,虽说罪有应得,可鸳鸯的话也有几分可疑,怎么坏人这么不小心,把个令牌就遗失了呢,若是故意丢下叫鸳鸯拣去,岂不糟了。越想越觉自己太过冲动,忙喊了侍女春花、秋月,边走边命二人去把鸳鸯叫来,秋月说:“鸳鸯姑娘刚刚背了包裹从角门出去了。看门的问他为何出去,他说是林姑娘要他去外面打探宝二爷的下落。”

黛玉走到潇湘馆门口,听了秋月一句话,如天旋地转,一时吐出血来,不觉昏倒。春花两个人搀扶着黛玉到屋里来,忙喊了紫鹃、雪雁出来,又是灌汤又是哭叫,才把黛玉唤醒。黛玉一睁开眼就要往墙上撞,吓的三人急忙拉住了。

紫鹃哭道:“姑娘怎么了,早上不还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又不对了?”黛玉哭道:“要我死,我有罪!我错怪了小红,我没脸活着了!”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紫鹃等听了都怔住了。黛玉大骂道:“赶快叫人把鸳鸯这个叛贼抓回来,我要剥了他!”又喘成一处,闭了眼,眼泪流了下来。侍女“嗯”了一声跑出去叫人。

黛玉便叫雪雁开箱,拿出那块令牌,扎挣着拿砚台狠命的砸那令牌,却是只有打颤的份儿,那里砸得破。紫鹃早已知他是恨鸳鸯,却也没法,只说:“姑娘身子要紧,莫要动气。”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挣手不开,喝道:“紫鹃别抓我,我出去给他们道歉去。”紫鹃松了手扶着黛玉陪他一道出来。黛玉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之孝家的,问了问别人才知他已经和园中百多人离开贾家走了。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站在山坡上望着遥处,浑身瘫软倒在地上。紫鹃急忙扶他起来,往回来的路上走。

黛玉颜面雪白,不住咳嗽,握着帕子,颤巍巍的侘傺走着,走一路哭一路,几次要投水撞树,都被紫鹃拦住了。黛玉此时心里酸辣苦咸堆于一处,“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道:“咱们家完了,走了一百多人,这个家亡在我手里了。”紫鹃也哭得心碎肠断,道:“姑娘何必自怪自怨,这都是他们的罪过啊。”黛玉在沁芳亭依着栏杆驻足凝望,紫鹃劝也无益,只好陪他站着落泪,不觉天色已黄昏,黛玉思忖再三,往园中走来。

话说园中众人听说黛玉刚愎不明,乱杀功臣,不肯服从了,都商量着一同离开贾家,另觅路子。黛玉不顾已傍黑,跑到各房里去游说道歉,说的嗓子都哑了,都说不动众人的心,众人都待他冷冷的。黛玉直哭了一夜,后悔了一宿。天明也不梳洗,叫紫鹃到园中看看众人都走了没有。

紫鹃来到园中,见众人背着包袱要走,哭着拦劝。众人不听,抬脚要走。忽见园门大开,赵姨娘、钱槐领贼寇又闯了进来。众人吓的抱头就逃,众贼寇不由分说,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只杀的尸骨遍地,堆成小山。紫鹃吓的哭着跑回潇湘馆,侍女端着金盆要黛玉洗面,黛玉呆呆的发怔。紫鹃哭道:“姑娘快走,强盗们又来了。”黛玉满脸是泪,只呆呆的说:“你们逃命去吧,不要管我。”紫鹃又跑了出去探看,一会儿回来道:“卫公子和琮三爷带着人正和强盗打着呢,咱们的人都英勇的很。”黛玉仍流泪不语。

外头打了一阵又一阵,直打到天黑还没有停休。紫鹃到茶房里去端药,刚走到窗子下就听见贾菖、贾菱说:“吓死人了,外头死了这么多人,幸好他们叫咱们只管着煎药,不然咱们也得上去迎敌了,岂不怕死人!”只见紫鹃进来道:“药煎好了没有,林姑娘等着喝呢。”贾菖、贾菱道:“已煎好了,你端了去吧。”紫鹃一边端着一边说:“还是个男人,怕成那样,平日里就会欺软怕硬。”贾菖、贾菱都道:“你懂什么!”见紫鹃出去了,都冷笑道:“这回姓林的可有罪受了,里面加了剂量比以往大了一倍,又添了些如狼似虎之药,谁叫他平日里待咱刻薄了,这都是他自找的。”都偷笑了起来。

且说黛玉见紫鹃回来端来了药铫,倒入茶碗,本不想喝,被紫鹃等催了几遍,才勉强端起喝了。因问:“外头怎样了,你们出去瞧瞧。”紫鹃出去一瞧,慌忙回来道:“不好了,咱们的人死了好多,都趁夜躲起来了。姑娘快想想办法吧,园门恐怕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强盗们都提着灯笼搜屋子呢,倘若叫他们搜到了咱们,可怎么是好。”掩面而泣。雪雁也泣道:“外头那些贼叫嚷着说见了林姑娘,莫要乱动,说有个钱大哥看中姑娘了,要留着给他。”黛玉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大骂:“狗贼信口胡沁,不如把我命要了去。”忽觉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霎时药劲发作,说不上什么味了,可谓生不如死,扎挣着伏在炕上,大汗淋漓,喘道:“紫鹃给我端的什么药,喝下去要死不能活,难受的要命。”

紫鹃唬的急忙上来帮他捶捶,黛玉叫他不要捶了,强忍着叹道:“我不怪你,如此看来,咱们是极易落入狗贼之手了。”紫鹃听了,不言一声,流泪与黛玉相偎着,黛玉喘道:“打我进了这府里以来,老太太、太太待我无不尽心,你虽是我的丫头,可却像我的亲姊妹一般,说什么主子、丫头,以往我把这些名分看的过了,大家都是人,谁又比谁多出什么来呢,我以往待你太苛刻了些,如今后悔亦迟了。”一席话说的紫鹃低头哭了起来道:“今生能伺候姑娘,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要守姑娘一辈子。”黛玉强颜笑道:“那些贼人立等要闯进来了,古来国破争战,女人总是被践踏,或卖到青楼,我好担心你和雪雁,我是誓死要保持清白了,就是一头碰死了,力拚一场,也不可被狗贼玷污了。”

紫鹃偎着含泪笑道:“我同姑娘想的一样,想咱们都是女儿清洁之身,未曾沾染了男人气味,我决意以死全节。”只见雪雁过来,急切说道:“姑娘快想想法子罢,园门怕是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咱们再叫坏人抓住侮辱了可怎么是好?”黛玉听到“侮辱”二字,神色一惊,又转而笑道:“那里到这个利害份上了,你们到外头看看,有没有山洞可以躲起来,我想起来宝姑娘院子里有翠嶂假山石可遮人眼目,雪雁快收拾了东西,备些吃的,咱们都趁夜藏在里头。”

雪雁点点头,“嗯”了一声去里间找吃的去了。黛玉看他出去了,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命紫鹃开箱,从里头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又要紫鹃取来一锭墨,持笔在那绢上写道:

“今势至于此,余已有死念,借绫罗托肺腑之言:余粗鄙如庸之族众,不堪隽才中兴,美誉留世,反误杀好人,弄得家败人俎,真真痛切于心。思及诸多因果、前后去来,皆是余一人过错,望贤能之兵不可因吾之罪孽,降罪众人,大兴杀伐,余允尸身示众凭尔等千刀万剐,只求放过无辜家人奴仆。切记切记!”

紫鹃不识得字,以为他又赋诗寄兴,看他写完,又劝他坐下歇口气养养神。黛玉又对紫鹃道:“你快给我找根绳子,我把诗稿、书本捆了藏山洞里。万一叫他们看见了,也是烧毁。”紫鹃应了一声到屋里屋外找了半天,紫鹃找来一根绳子,说:“何不用衣服一并裹着?”黛玉夺了绳子道:“快到里面收拾去,找些吃的,咱们到山洞里藏几天,再趁他们不留意跑了。这绳子可用的地方多,岂能少了?”

紫鹃到里间去找诗稿书本。黛玉因被菖菱下了虎狼药,浑身难受,欲死不能,欲活受罪,解开绳子纥繨(gē da)拿了绳子就跑了出去。紫鹃翻找多时才抱着书本、诗稿出来,却见黛玉已不见了,吓的急忙到门外去找。又不敢呼喊,怕被贼寇知觉,只是偷偷的寻找,却见外头虽有朗月,只是比不得白天易瞧,故找了好几处,都没有找到,心里如火烧油浇一般。

且说黛玉见天已近拂晓,一轮圆月照的路径依稀可辨,趁着亮光在园中急走,东看看西瞧瞧,只见到处都是尸骨堆积,全是自己的人,心里虽悲愤交加,只是因长年哭啼,眼中已经泪尽,哭不出一滴泪来,知道大势已去,加上药劲攻发,浑身辛苦,又怕被贼人侮辱,污了清白,不如一死倒也干净。不觉来至柳叶渚边,只见槐柳成阵,月泻树林,四周树影纷纷,花影丛丛。正是:

红粉佳人林黛玉,才比道韫貌绝伦。

凝悲沐月出绮户,愤踏飞花嗟怨深。

可怜离人遥双看,相思今夕镜月轮。

误中谗言恨何极,冤魂散去更难寻。

天机灭乱长城毁,缟服遍地泣万门。

只恨世人呲目凶,妙龄奈何泉路沉。

哀声悔惭知谁诉,未挽君手赴地魂。

虑念王孙见其谁,伤情处处愧思君。

怨叹危局撑厄境,请消瞬念速转身。

污浊天地谁清洁,权钱世界虎狼蹲。

孤身决毅起死念,抛家弃国丢残局。

无奈卿意实难挽,唯见树影落满身。

黛玉靠在一棵柳树上喘了口气,不禁仰天悲望,想道:我今之罪可算罄竹难书,错杀小红,致使贾家败于我手,众人也受我连累丢了性命,如今我死有余辜,怪只怪苍天无情,包容贼人恶行,轻纵他们肆意作乱,我亦似嫦娥悔意甚深,欲赴广寒宫,真真恨入骨髓。我此刻虽然死了,又怕别人发现不知名姓。虽得了个全尸,却未必有人肯埋。四顾看去,在一棵槐树旁边有五棵柳树,想出个法子,乃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旧帕来,乃当年宝玉病时赠与他的。又想:日日当着人面拿它擦泪,人人都知是我之物,且上面还有字迹,下人会看的出来。寻了个柳树洞,放在里头。仰首见上面枝繁叶茂,可以挡的些风雨,莫淋坏了帕子,倘若有人见了,俯首即拾。又在柳树旁边的槐树下站了,恰有个垤堄可踏,将绳子往高处一投,穿过枝桠过来打了一个死结,望着远处连呼三声宝玉,将头儿望绳里一伸,足儿一蹬,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一时灵魂出窍,悠悠荡荡不知身欲何往。

忽闻空中阵阵音乐之声,乃是一群垂髫仙女抱着琵琶奏着鼓乐,围着一个面熟之人乘着绣幢翠盖飘飞而来,在黛玉身旁稽首停了,黛玉心中正自恍惚,仔细儿一瞧,竟是秦氏悠悠荡荡而来,对他作个揖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来接绛珠妹子回太虚幻境。”黛玉愕然道:“此话怎讲?”可卿道:“我本警幻之妹可卿是也,因妹子生前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欲酬报他甘露之惠,故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今已还尽,故请妹子到太虚幻境司掌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几处,妹子快随我前去销号。”黛玉听了,恍然大悟道:“谢谢姐姐指点,不然妹子一生不得明白。”可卿携了其手,几个仙子擡过仙辇彩轿,搀扶黛玉坐了,翠带飘扬,鼓乐接引,飘飘荡荡飞往仙界去了。

话说紫鹃四处寻找不到黛玉踪迹,忽在柳叶渚边看见黛玉吊死在槐树上,吓的大哭。

正是:

痴意浓情凡尘游,风摧林秀英雄愁。

堪怜绮楼守不在,泪似春江水悲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贾宝玉参无知无识 花袭人信有始有终第九十八回 系新绦嗟慰失意人 拾旧帕悲悼寂寞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