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五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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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不大高贵而事业比较成功的男人,要想提升自己的身份等级,除了伪造家谱这一招外,更实用、社会认可度也更高的手段,是娶个出身名门的女孩。

而感受到衰落风险的豪门,要保持自己的特殊地位,除了教育好自家子孙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女儿嫁给作为潜力股的年轻才俊,补充新鲜血液来撑门面。

两下里,很容易一拍即合。

这也是很普世的现象。古希腊神话里,有多少来历不明的英雄(自称父亲是一位神),最后娶了一位公主;中世纪欧洲贵族以“蓝血人”自居,但真查他们的谱系,母系的血统往往比父系的高贵得多。

咱们的大隋大唐,也差不多。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要证明自己是成功人士,最好妻子要是“五姓女”,即来自崔、卢、李、郑、王这五个家族中的一个。

隋朝的时候,越国公杨素可说权倾天下,但儿子娶到了清河崔儦的女儿,他还是视为绝大的光荣。聘礼给得极其丰厚,那也不消说了。亲迎的时候,公卿满座,崔儦却故意穿了一身破旧衣服,骑着匹小驴溜溜达达过来。但杨素还是只管吩咐推为上座,亲家能来就是面子。

唐太宗时代编《氏族志》,排列天下姓氏的等级,使劲想打压这几个家族。但仍拦不住魏徵、李勤、房玄龄这些当朝大臣,纷纷觌着脸要和他们通婚。唐高宗时代,权臣李义府向这些山东旧姓求婚不成,于是请皇帝下诏,禁止这几家人相互联姻。这是极蠢的一招,以此时这些家族所拥有的政治资源之有限,不断和门望较低而握有实权的家族通婚,本就是其保持自身地位的不二法门。标榜五大姓自为婚姻,只是人为制造稀缺,哄抬女儿身价的一种手段而已。这道诏旨一下,等于是替他们大大炒作了一番。果然,从此他们都喜欢宣扬:我是“禁婚家”。

没娶上这几个姓的媳妇儿,从而觉得这是自己的人生污点的例子,当然也非常多。最直接的概括,如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的“平生三恨”:不得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薛是河东大姓,薛元超的祖父和父亲分别是隋、唐的高官,所以他无需参加科举,直接就进入了官场。在别人看来,这自然令人羡慕得不得了,但薛元超晚年,却懊悔自己因此少了个进士身份。

薛元超的妻子,是唐太宗那个倒霉弟弟李元吉的女儿。从他的话看,一般的宗室之女,是不能和五姓女比的。

更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唐宣宗的时候,皇帝挑女婿,宰相白敏中推荐了新科状元郑颢。当时郑颢已经追求范阳卢氏成功,正准备去赴婚姻之约,结果被中途截了下来,拉回去当了驸马。

后来白敏中的宰相被免,要到外地去任职,于是找皇帝说,当初为了您的爱女的亲事,我把郑颢是得罪狠了。他"衔臣入骨髓”,我在中央工作’他拿我没什么办法,我一走,他一定天天来说我的坏话。

唐宣宗吩咐拿出一个盒子来:“这里面都是郑颢检举你的文字,今天就交给你了。”意思是,他说你坏话还用等到你离开?这么久了我一直不听他叽歪,你走了我当然还是不会听,放心上任吧。

“五姓女”如此受欢迎,显然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当然,也就一样会有假冒的出现,尤其是,这还会影响到风月行业。

武则天时代的著名文人张鷟,写过一篇第一人称的小说《游仙窟》。唐人的诗文里,喜欢称妓女为仙女。这些年的古装神话剧里,女演员往往衣着暴露,有观众质问:“这是天上的仙女,还是天上的妓女?”会有这种疑问,总是不读书之过。至于把高档会所叫作天上人间,倒是很得大唐的流风遗韵,要算弘扬传统文化的。

所以所谓"游仙窟”,翻译成大白话就是逛窑子。

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就是记录了一次妓院中的经历,既没有遇到有司抓嫖的惊险,男女主人公也没有真的陷入情网。有趣之处全在细节。嫖客先向婢女打听,你家娘子叫什么,于是婢女介绍说:

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季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侍,玉体逶迤,人间少匹……

这句话里,既提到博陵,也提到清河,自然就是强调姑娘姓崔。说容貌像舅舅潘安仁,这是说长得好,潘安仁几乎是美貌的代名词了。又说气质像哥哥崔季珪,崔季珪就是崔琰。《世说新语•容止》里提到,曹操接见匈奴使者的时候,觉得自己又矮又丑,镇不住蛮夷,于是找崔琰来假扮自己,这自然也是个漂亮人物,顺带把崔姓又强调了一遍。

然而,前面高雅了半天,还是立刻就介绍到“玉体逶迤”上去,终究是欢场女子的本色。

后面崔十娘出场,又自我介绍说:

“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即成大礼,随父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返。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

再次强调自己是清河崔氏,又提到自己有个去世的丈夫,是弘农杨府君的大儿子。弘农杨氏在东汉时四世三公,是最了不起的大家族。直到唐朝,凡是姓杨的,几乎没有不想和弘农扯上点关系的。

然后她还提到自己有个嫂子(小说中实际上发挥着老鸨的作用),姓王,所以丝毫不出意外的,是“太原公之第三女”,也是五姓之一。

当然,崔十娘还强调了,“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先强调自己的贞洁,后面再和嫖客调情,才能更有挑战性和情趣。

话说到这份上,嫖客也需要表明一下自己的家世,才显得彼此相配,于是说道:

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余波。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钜鹿侯之子……

这段话里全是典故。

“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汉代以来,南阳西鄂的张氏,是著名的大姓,代表人物,如发明了地动仪的张衡。这句的意思,是我姓张。

"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余波。”传说,西汉的张良曾经跟黄石公学过道术。东汉光武帝刘秀南阳起兵,具体地点是在白水村,所以白水就是指代南阳。这句的意思,还是我姓张。

“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前一句是西汉张安世的典故,后一句又是张良的典故。继续强调我姓张。

接下来夸张了一大篇祖宗的辉煌,感叹自己的不幸,于是又用了两个典。西汉张謇做过博望侯,晋代的张华曾受封广武侯,但青州刺史、镇鹿侯这几个职衔则和历史记载对不上。也许这类细节不能太较真,反正他就是在渲染我们姓张的好厉害。

《游仙窟》是俗赋体,用轻佻油滑的骈文写成,所以会整出这样一种画风:嫖客和妓女为了夸家世,从而对飕贯口。但现实的影子,还是存在的。

现代妓女常有自称大学生的。据说,嫖客会因此觉得既嫖了女人又嫖了文化,从而有双倍的快感。在唐代,一个妓女若这样讲述自己的身世故事:本是崔家、王家的女儿,因为某种不幸沦落风尘,大约也会产生特别的效果吧。

《游仙窟》不是孤例。唐传奇里和妓女有关的作品,最著名成就也最高的,无疑是《李娃传》和《霍小玉传》。李娃自然是姓李,她后来被封为“浒国夫人”,汧水源出甘肃,流经陕西注入渭河,这样陇西这个郡望,算是也得到了认可。霍小玉看起来和几个大姓无关,但问题是,这个姑娘之所以被叫作霍小玉,其实是宋朝人编书的时候搞错了,然后就一路错到今天。其实,小说原文写得很清楚。她是唐朝宗室霍王庶出的女儿,则自然也是姓李。被兄弟赶出家门后,“易姓为郑氏”,所以,她公开的名字,应该是郑小玉。

此外,随便翻检《北里志》之类的书,可以看见妓女常常是叫郑举举、王苏苏、王团儿、李端端之类的名字。再如著名的薛涛,不在五姓之列,但薛也是了不得的河东大姓。总之,这个年代,不姓个来头大的姓,说自己是名妓,也会觉得底气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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