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外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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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明清两代,江南贡院就在风月无边的秦淮河畔,考场紧挨着妓院。所以难怪《桃花扇》里侯方域一出场就要大发感慨:

对三月艳阳之节,

住六朝佳丽之场,

虽是客况不堪,

却也春情难按。

算起来,这也是秉承的唐朝以来的老传统。长安城里,平康里是妓女聚集的地方,号称“风流薮泽”,甚至于,后世“平康”二字,干脆就成了妓馆的代名词。

而国子监是在务本坊,就在平康里西边,一街之隔而已。

平康里,除了是长安城最著名的“红灯区”,也是各地方镇的“进奏院”,即驻京办事处特别密集的地方,据考证多达15个。平康里周围的崇仁坊、务本坊、崇义坊、宣阳坊……也都分布着许多进奏院。

当然,这些地方派到长安办事的官员并非特意冲着平康里的名妓来的。他们最需要经常接触的,是尚书省的官员。尚书省在皇城东部,这些里坊,距离尚书省也都很近。这些驻京官员离家寂寞,很有出入风月场所的需求。大抵,是先有了驻京办,才有了平康里的烟花繁盛,而不是相反。

但传世的各种文字材料里,这些驻京官员和妓女之间的故事并不多。大抵,这里多是人格都已经高度行政化的油腻老男人,可以做的事多,可以说的话少,没事不会想把自己的私事写下来发表。有了精于算计的头脑,真的动情的可能也少许多,单纯的金钱和美色交易,别人觉得值得记录的事件,自然也少很多。

最多的故事,还是文人墨客们的。一者,平康里他们确实也来得多;二者,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喜欢念叨自己那点事儿了。

裴思谦可能是中国科举史上最奇葩的状元。他是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应的科举,当时,正是大宦官仇士良权势泼天的时候。裴思谦带着仇士良的介绍信,穿上紫色的官服走进考场直奔主考官,直截了当地说,除了状元,别的名次我裴秀才是不接受的。

于是,他就真的中了状元。

裴思谦用名贵的红笺,写上自己高中的消息,送给平康里的老相好们。当晚,他就在平康里留宿,并写下了他唯一一首被收入《全唐诗》的诗:

银斜背解鸣铛,小语偷声贺玉郎。3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这是借妓女的口吻写的。中状元是蟾宫折桂,陪状元睡过了,身上就有了桂枝的香气,从此兰麝之类的香料,也就不足为奇了。裴思谦的这种轻狂自恋,和考场里的嚣张作风,可谓吾道一以贯之。

崔涯,是“吴楚之狂生”。他也喜欢在妓院里写诗,这是很聪明的办法,因为这里人流量大,自然浏览率就高,所以这些诗就能在大街小巷里迅速传播。当然,妓院里写的诗不能走含蓄蕴藉路线,就追求个夸张形象、朗朗上口,如他嘲讽名妓李端端说:

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

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

铛是多音字,上一首诗里的“鸣铛”(dāng),当意思是耳环;这首诗里“耳似铛”(chēng),则是一种平底浅锅。

李端端长得黑,一到黄昏,你要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个人。

她的鼻孔又大又黑,跟烟窗似的;她那俩招风耳朵在脸两边张着,跟俩平底锅似的。

她把象牙梳子插在头上,就跟半个月亮爬上昆仑山似的——唐朝人心目中,昆仑山在哪里很不确定,但所谓昆仑奴,是指黑奴,昆仑是黑的象征,所以这句还是骂人家长得黑。

这首诗吓得李端端“忧心如病”,于是尾行崔涯,苦苦哀求,终于让崔涯又作诗一首,称赞李端端如“一朵能行白牡丹”。这美容速度,远超今日"东亚三大邪术”之一的美图秀秀,难怪有人评价:"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

不过无论如何,据说第二首诗流出后效果极好,李端端门前,从此挤满了名商巨贾。看起来,诗人的消费,代表着品味,有了诗人的好评,有钱但缺乏文化自信的商人们也就纷纷跟进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北里志》的作者孙棨,某年春天游曲江池时,发现了“北曲内小家女”刘泰娘。

刘泰娘的美貌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纷纷上前打听她的住处。平康里妓馆的分布是,集中在里的东北部,分南、中、北三曲,越靠南地位越高,北曲的靠近坊墙的地方,是“卑屑妓所居”,素来被同业者鄙视的。泰娘因为住的地方档次太低,很不好意思明言,最后只说,自家门前有一棵樗树。

傍晚遇到下雨,多数人也就散了。只有孙棨大约是用了心(虽然他的记录里,描述成一场偶遇),找到了刘泰娘,于是题诗一首:

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

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

樗树就是臭椿,《庄子•逍遥游》说,樗树“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早已经成了没用不被待见的代名词。

孙棨的意思,是刘泰娘就像她家门前的樗树,向来是最被鄙视的,但今日自己发现,这棵樗树比桂树还强。

后两句是典型的直男癌式的夸耀。我泡妞率先得手,就像汉高祖刘邦第一个打入咸阳,你们那些刚才也搭讪求交往的,都只能吃残盘了。

之后,也就出现了大批豪车开往贫民窟的景象,刘泰娘家也“结驷于门”了。

甚至于,不必与诗人有直接接触,妓女也可以利用诗人来给自己抬身价。白居易在写给元稹的一封信里提到,有个妓女在和人谈价钱的时候,强调:

“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

当然,白居易会拿这件事向朋友宣扬,可以看出,自己的作品被妓女传唱,于诗人而言也是很荣耀的事。

诗人当然也不免借着歌妓较劲,最有名的是《集异记》中《旗亭画壁》的故事。

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个大诗人都还落魄的时候,某个天寒微雪的日子,他们在旗亭遇到了一群梨园的歌妓。于是三个人约定:"咱们就在旁边听着,等会这些歌妓唱谁的作品最多,就算咱们谁诗写得最好。”

歌妓们果然开始唱诗。唱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和"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唱高适的"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很长时间过去,谁也没有唱王之涣的诗。

王之涣年纪最大,成名最久,这时有点挂不住。他说,刚才演唱的,都是“潦倒乐官”,所以才会吟诵你们这些庸俗的作品。我的诗歌犹如阳春白雪,不是这些俗物所能接近的。

于是他指着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歌妓:"等她开口,如果唱的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再不敢和你们争衡了!”

终于,那个美丽的歌妓唱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时,王之涣的得意兴奋是可以想象的,他对高适和王昌龄说:“田舍奴,我岂妄哉?”你们两个乡巴佬,我还能瞎说吗?

和《集异记》中的很多故事一样,这件事的真实性受到了很多怀疑。不过这确实是一个诗人与歌妓频繁互动的文化氛围下才能产生的故事。另外,故事里出现的诗都不冷僻,大约就是中国诗词大会的水平。但也可以看出,背诗的姑娘虽然讨人喜欢,却并不会因此就被称为才女的。


真真假假“五姓女”科举:考场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