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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各个病房的电视机里都在播放电视剧《亮剑》,从病床上支棱起来的脑袋,有不少都包着绷带。从病房门口挨着走过去看,像一盒一盒新发的黄豆芽。
下山的伤员都在分区医院集中住着,看护他们的营教导员在二楼要了一张值班室里的床位,跟一名过来学习输液的卫生员同住。
他带车刚从山上下来那天,一楼的护士告诉他找教导员就上二楼值班室,他敲门进去,屋里只有那名卫生员在。没坐多久,话也只说了几句,卫生员就被他身上、衣服上的气味熏得招架不住,跑到厕所的盥洗池子跟前干呕。教导员解完手回屋,见着他刚打了招呼想近前,又接连大步退出屋子。他冲教导员招手,说快给我找身衣服。
换上教导员的作训服,又到水房冲了个头,他身上那股刺鼻的臭气才轻些。他在值班室拧开一瓶水,坐下跟教导员讲,下山路上,过九道弯那条达坂路的时候,当报务员的上等兵刚憋过三道弯就忍不住顶起前胸吐了,污秽物直接喷在他和一名士官的头上、身上。之后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其余的人多少都跟着吐了些。晚上,兵站里问了一圈都没有寻见谁多带了一套干净衣服,只得扒下来拿抹布擦了擦,搭在床头晾干,第二天又套身上穿下了山。
教导员问,那名上等兵是不是许元屹带的报务员徒弟,他点头。这名上等兵要在山下的营区教导队培训三个月,由他带过去报到。他给教导员讲,同班的人说上等兵晚上总做噩梦,大喊大叫,醒过来了就发呆。营长说上等兵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班长。那次行动,许元屹说为了锻炼上等兵,一直让他抱着电台,其实谁都明白,电台在谁那里谁出事的概率就小。
教导员问他山上目前的情况,他就拣记得的、大面上的事说了说。说起临下山那天中午,连长带着一帮人做完拚刺训练,正在讲评。指导员脱下防弹衣绕到帐篷背后。要下山的车就停在那。他走过去拉开后备箱往里扔背囊时,看见指导员偎身坐在地上,嘴里含着棵烟,两条胳膊搭在屈起的分开的双膝上。指导员衣袖右臂的位置,写着“许元屹”三个字。
见到他,指导员抬起下巴,眯缝着眼,将烟夹到手上,嘴里的烟雾朝半空吹吐。
他冲指导员喊了一声,指导员,你不是发誓这辈子不抽烟吗?指导员仰脖子冲他一笑,说扛不住了,得学。
教导员听他讲着,给他也递了根烟。他接过去,点着了含到嘴里,将右脚盘到左腿底下垫着。一手拿住烟,朝肺里嘬了一口。
教导员告诉他,许元屹的父母过来,是自己陪着政委接待的。他说下山时,听拉他们的司机班长说了。
这名班长刚从汽车团的高原班抽调过来,许元屹的同年兵,俩人老家也隔得不远。当时许元屹上了岸就是司机班长开车去接的,也是司机班长和军医一道给许元屹擦了身体,拿棉纱布堵上七窍,再把人拉到停直升机的山口平台。
教导员也给自己点了根烟,抽到一半跟他说,从未见过许元屹的爹妈那么刚强的人。许元屹的父亲来时穿着一条单裤,卷着裤腿,坐着政委的车走了一天上山。到烈士陵园,西北风夹着砂刮得几个人眼睛通红。许元屹的父亲一滴眼泪没掉,挨着把每块墓碑看了一遍。到自己儿子墓碑跟前,也没说话,站了几分钟,扭头就走回车上了。
许元屹的母亲在招待室坐了半天,下午拿了一兜她在家里烙下的面饼子要去医院,说想看看那些娃娃。教导员问她有什么想法,尽可以提,他都会向上级报告。许元屹的母亲说,她想知道自己儿子最后的表现是不是勇敢,又问了教导员一句,我儿子,他是英雄吗?
教导员说自己参军这么些年,两个兵的父母最叫他难过。一个当然是许元屹,还有一个蒙古兵的父母,儿子巡逻时突发脑水肿,那天山上狂风骤雪,直升机无法起降,从下午拖到第二天早上,人就过去了。
蒙古兵的父母是牧民,从老家赶过来,那位父亲见到教导员就说,我儿子每个月都给家里很多钱,他有没有欠连队的人、欠你们的钱?我儿子不在了,可儿子欠的债还有他父亲来还。继而又说起那夜,蒙古兵的父母在连队浴室的担架床上为儿子擦拭身体,教导员和他们一道,用带来的白色粗布将蒙古兵从头至脚缠裹起来。
他用心听着。忽然就想起许元屹被挖掘机车斗捞上岸的那天,身旁那个人一直以手覆额挡住眼睛,哑着嗓子不停地说:操他妈的,操他妈的。
这年头只顾自己的人多了,但遇事先为别人着想的人不是没有了啊。教导员絮絮地说着,间歇地喷吐烟圈。
许元屹的妹妹,跟她爸妈一块儿过来了吗?他问教导员。
教导员想都没想就答了他,没有,没过来。
他爸问许元屹一个月工资多少了吗?他又问。
没问。教导员告诉他。
他一个月工资多少没告诉他老子吗?教导员问他。
他摇头,小声说了句许元屹拿钱在供妹妹上学,妹妹在师范大学读研究生。
教导员唔了一声没再多问。他把烟熄在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子里,烟头碰着瓶底的一点水,咝了一声。俩人半晌空坐。
把许元屹带的上等兵送到教导队后的第二天下午,教导队的队长打来电话叫他赶紧过去一趟。
那天正好赶上县城疫情封控,出租车停运,院子里的车没有提前批示用车手续的也没法动,他便步行从医院往教导队的营院走。途中路过一家小饭馆,门脸十分熟悉。他站定想了想,记不得究竟是自己在里面吃过饭,还是见谁在朋友圈里发过。
到营院门口,教导队的队长正等在那里。往宿舍楼走的路上,队长跟他讲,分区的心理医生正在给上等兵做干预治疗,每天中午做一回,预计得持续半个月。
他问队长,上等兵进营院大门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崩了?
队长说,上等兵昨天晚上排在队列里进食堂吃饭。因为是周五,食堂会餐,炊事班熬了羊汤,炖了肘子和酱牛肉,主食备的拌面、炸馍、手抓饼和小蛋糕,饮料除了酸奶还有果仁奶和奶啤。上等兵没等打上饭,抱着餐盘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说自己班长临走时饿着肚子,从早上起来到下午人没时就咬了两口压缩饼干。
晚上熄了灯,有战士去水房洗漱,看见上等兵站在水房的镜子跟前鞠躬,一边鞠躬一边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战士把情况报告给队里,队长晚上把上等兵带到自己屋里,想叫他说说话,可上等兵进了屋一声不吭,只呆着发愣,过会儿说困了,想睡觉,队长就给他送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和上等兵同屋的战士过来找队长,说起床号响了以后,他们都着急穿衣服、扎腰带准备下楼跑操,只有上等兵不紧不慢,穿戴齐整了站到阳台上开始打敬礼,自己喊,敬礼!然后啪地立正打一个敬礼。他们把上等兵拉回屋里,上等兵就自己在屋子里倒着走来走去。
站在队长宿舍门前,他隔着门上的透明玻璃向里看。上等兵佝着身子坐在两张床铺中间的书桌前,面朝窗户。在他身侧,床沿儿上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正同他讲话。
小屋里,从上等兵面向的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叫他想起年初在山上的团部营区,还没有进沟的某天。
那天吃过午饭,他和军医、营长、许元屹在医务室里烤电暖炉、抽烟。正聊着天,上等兵进来了。上等兵说他养的狗病了,好几天不吃不喝,总拉肚子,想找军医给开点药。
军医说现在开药都得开单子,人好说,给狗怎么写?许元屹往军医嘴里喂了根烟,点上火说,你该咋写咋写啊。军医坐到办公桌前拿出一张医药单,瞅着上等兵说,那你说,照你说的写。
姓名?军医问。
花虎。上等兵回答。
性别?
男。
年龄?
三个月。
单位?职务?
单位……勤务保障连?职务……看家的。
提提身价,给它写保障处吧。军医说。然后……科别和保障卡的账号花虎都没有……
病情及诊断?军医又问。我说你给它下的啥诊断?
拉肚子。上等兵回答。
那就写腹泻。军医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写。先给开一周的甲硝唑氯化钠注液吧。
哎,你。军医抬头又瞅了上等兵一眼。知道怎么给它打针吗?
我会,我练了。
在哪练的?
我拿自己练的。上等兵说。
尽管上等兵此时背对着他,脸低得快挨到桌面,他仍能清晰想见上等兵的神情。正如那天中午,上等兵一板一眼地回答军医接二连三提出的问题。事关生命存续的问题。
从教导队回到分区医院时已近傍晚。他爬上二楼值班室,推开门见教导员正盘腿坐在办公桌前对着摊开的笔记本下神。
“那孩子没啥事吧?”教导员见他进屋,松开咬在嘴里的笔。
“强制心理干预,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他说,“老团长他们上山了?”
“吃完午饭就走了,这会儿快到兵站了,应该能赶上晚饭。”教导员趿拉上鞋,身子转向他,“有意思吗你说,这是老团长调到野战师当副参谋长以后头一次回咱团里。”
“你感觉呢?”他说,“这回指派他上去是参加谈判么?”
“司令肯定会让他参与。”教导员说,“那边儿就有他认识的,都打过多少年交道的。那个死胖子又升了军衔,据说二老婆又生了个儿子。这回要是副参谋长见着死胖子,谈也肯定想好好谈,可想到许元屹还有受伤的弟兄们,肯定想扇他,至少要威胁他们两句吧?
“再有,估计也考虑到了让他上去把握分寸。咱们和他们,就是过后上来的人……两拨人就跟斗牛和耕牛一样,培养目的和评估标准都不一样。现在这种情况必须两条腿,但首先这两条腿得稳当、得协调吧?他不是总说么,只要不是打仗,当主官的就别把下面的兄弟带病了、带残了、带没了、带监狱里去了,尤其把冲动和血性分清楚。别学那边的人,拿弟兄们的血给自己贴金。”
“这次带上山的石灰和刷子,是你给准备的吧?”他问。
“是啊。”
“他的一些思路,团里倒是坚持没有中断过。”
“是啊。”教导员若有所思,双手合掌放到双腿之间,身子轻轻地前后晃动。
“说话还那么有激情?”
“太有了,上午去病房慰问就当场开讲。”教导员说,“对我和那几个病号说,眼前这份罪我们受得奢侈啊。看看瑞士和梵蒂冈,它那面积存在这么个问题吗?压根儿用不着考虑。还有日本,跟他们聊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就掉太平洋里了。可是买商品房你能挑邻居,国家没有这个自由。摊上了,又不是全靠拉铁丝网就能掰扯明白。现在只能往极端里说,弟兄们站着生、站着死的地方就他妈的一寸都不能退也不能丢……”
他想起副参谋长还在团里的时候,有一天带队巡逻,副参谋长当时对照地图找了一块向阳的山坡,要他们用从河坝里捡来的石子,在山坡上摆出版图的轮廓,说对面要是放无人机过来,正好取上全景。那天中午,就在摆好的图形旁边,他们拿出带的干粮、背的矿泉水。吃完喝完,他捡起瓶子往包里装,老团长冲他喊,说塞进去干啥,都扔外边让大风吹走,吹到哪,就证明这边的人到了哪里、能到哪里。
“今天临走,关车门之前还在给我布置任务,让我准备一堂课。”教导员说,“也讲讲许元屹,让那些从其他单位调派过来预备上山的战士们先听一听。可你跟战士谈意义,特别是谈生命意义,是非常难的一个事。而且……我老觉得许元屹还在,能怎么讲……”
教导员说着把手中的笔塞回嘴里,转身面向办公桌,手指蜷缩在笔记本上,反复地轻叩。
他下山前听营长说,沟里对峙时教导员正在老家休假。团部的电话打到工作手机上时,教导员正带着六岁的女儿坐在游乐场的卡丁车上。团部参谋急切汇报沟里斗争的情况和车场训练员让立马开走的喊叫声搅到一起,教导员等脚踩下油门时才清醒过来,顺势抡了把方向盘,将卡丁车撞停在赛道旁的轮胎墙上。教导员之前没给女儿系安全带,女儿的头冲前直接撞上车框。教导员的妻子从一旁飞跑上前,自己抱上女儿去了医院。教导员归队之前,女儿还在医院躺着,左侧脸颊的颧骨粉碎性骨折。
晚饭过后,卫生员去三楼练扎针,他和教导员在值班室一同整理文档,这也是副参谋长提的议。教导员手里存了一部分之前战士们写的家信,还有那日斗争之后,一些人写的遗书与请战书,包括眼下还在病床上躺着的人,也有人写了请战书,请求把伤养好之后即刻返回前线。副参谋长说,这些家信、请战书、遗书还有一些人写的格律体出征小诗,都是往后复盘时的佐证。
教导员边整理,边挑出几句讲文法的、高昂的话念给他听。他仔细翻阅不同大小和厚薄的纸张,使劲辨认纸面上潦草的字迹。纸上的、眼里的、教导员念出来的交叠、混淆、膨胀。一阵辣气从他胃里顶入食道。
急!急!急!
拂晓接令,千里狂奔只为敌。
险!险!险!
风紧气寒,沟深山高冰河远。烈日悄无息,寒风无情欺。萧然生死别,筹谋到戟迟。思绪泛涟漪,告别胜相见。
未及平生顾,遗书抒我志。
荷累累、志气未曾衰减半分的强力生命?
假如战争爆发,上阵杀敌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牢记连训!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回想起军人誓词:时刻准备战斗,誓死保卫祖国,这就是我的决心!我请求参加此次作战任务,到一线打头阵。报国戍边!无需马革裹尸还!
妈,孩儿当兵已经一年多了,我知道您在家里一直担心我。担心我在部队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受冻等等。担心孩儿遇到一点小事,就想躲进避风港一样的家里。但是孩儿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事都需要您一一操心了,孩儿已经长大了,像雄鹰一样飞向天空了,而且您所担心的事情在部队不会发生。因为这里每一名战友之间相处得就像家人一样,互帮互助,还有班长排长、连队主官就像长辈一样照顾着我们。遇到事了,永远抢先站出来保护我们。也有一群老兵在教我们知识,而且在他们的教育和照顾下,我正一步步成长了起来,做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经过大脑就乱来,而是在做事情之前都想一下后果是什么。所以您可以放心了,孩儿已经长大了,也不需要继续在您的臂膀下躲避了……
当他打开一个班排的人写在一条床单上的请战书,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带血的指印时,教导员昨夜向他转述的许元屹母亲的那句话又直入脑海:我儿子最后的表现是不是勇敢?我儿子,他是英雄吗?
他在想。有谁能把那个许元屹说得明晰?谁会告诉他们,许元屹是由他母亲生在了麦地里?谁知道他为何去到贵州安顺的工地上做工?什么讲稿能包囊许元屹负他将手盖着受伤一侧的额头,手指使劲摁压突突刺痛的太阳穴。
在山上犯头疼的时候,他会把许元屹叫来一块抽棵烟,说说话。每回巡逻进沟,手机信号中断,十好几天里也就几个毛人来回瞪眼。夜里,大家伙尤其是刚下连队的新兵,都指望许元屹那天别累着,留点精力给他们讲故事。
许元屹时常说,不比你们,我小的时候吃过苦啊。
新兵就接着许元屹的话再问,班长,您小时候吃过啥苦?
许元屹便低下头掰响手指的骨节,开始第多少遍地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妈当年快生我的时候,我奶奶还让我妈去小麦地里割麦子。
我啊,就被我妈生在了麦地里。
你们看着我矮,我妈说了,都怪我小时候老扛麦子,压的。一袋麦子百十来斤,我一个肩膀就扛动了。要不说,扛你们过河不在话下。
生我之前,我爷爷奶奶和我爸分家过日子。离开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奶奶给了我们家一点粮食,就是用化肥袋子装了八袋麦子,然后给了山顶上的一块地、三间房,还给了八十块钱。我爸觉得光有三间房没个院子不成,就在屋后刨地修整。第二天早上,我爷爷从屋里跑出来把我爸的头给打破了,说我爸占了他和奶奶的地。
当时我们那儿喝水也得靠拉水。一米二高的铁桶,灌满了水的要卖八毛钱一桶。我们家没有自来水,也打不起井,我爸就想找奶奶用一下家里的井,可我爷爷奶奶都不让。最后也不知道买水喝了多久,八十块钱用完了,还欠了人家八块六毛钱。卖水的人说,你得先把欠的钱还上,不然这水就不能再拉走了。
我爸去找我爷爷,说上一年跟着我爷爷帮人修车,说好了要给工钱,眼下缺钱,让我爷爷给结一点。我爸当时想的是,按市面上的工钱差不多能结三百多块钱,我爷爷怎么也能给二百块钱。可我爷爷掏遍了身上的兜,凑了不到十块钱给我爸,说他就这些了。还上前头欠的,我爸把几袋小麦卖掉才又能往家拉水了。我爸说,我奶生他的那会儿难产,后来别人算了一卦,说我爸是来讨债的,不可太亲近。
我妈生下我六七个月后,我爸就跟着同村的人上北京打工。我四岁那年,我妈怀上了我妹妹。一九九六年那时候,计划生育查得很严,我妈想躲,但还是被管计生的人抓住了。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妈肚子大了正好八个月。管计生的人跟我爸说,这个孩子不能留,必须打掉。我爸就哭了,拉着我一块给那个人跪下。
我爸说,求您给孩子扎针的时候不要往头上扎,扎脖子,要是孩子没了我们认了,要是命大能活下来,我们一辈子感念恩人。管计生的人和旁边的医生商量了商量,就一针扎在了我妹脖子上。
我妹生下以后,脖儿上留了一个明显的针眼,休息不好、情绪激动,就往外流分泌液。流一流,自己就结痂,过段时间不好了,又往外冒。
我人生前三十年,头等的大事就是攒钱给我妹子,只要她想考学,考到博士我也供她。等她工作了,我俩把钱凑巴到一块儿,一定医好她的脖子。
这几年间,许元屹总朝身边几个关系不错的人叮嘱,不管他家谁来电话问一个月工资挣多少,都别说实话。许元屹一个月万把块钱工资,五千打给妹妹学习和生活,三千给家里,两千来块钱自己存着,能不花则不花。
许元屹曾告诉他,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后,老家有不少搞工程的人过去参与重建。许元屹的父亲跟着一位老板干电焊,攒了点钱。回村后不久,支部书记动员许元屹的父亲包一座山头种果树,既能个人致富,也帮助当地绿化,果园达到一定规模还能享受一笔农业补贴。许元屹的父亲动了心,就把存折上的钱全投了进去。只没想到果园还没建成,和许元屹的父亲商量事的支部书记就退了,履新的书记将补贴用在了其他亟待投入的项目上。许元屹家的果园一直没拿上补贴,资金后续跟不上,许元屹的父母又并不懂果树培育,本钱赔得精光。
许元屹对他说,父母为了家庭没少折腾,只是脑筋和运气都差了点儿火候。
从沟里往山下走的那天,途经团部。车刚开进院子,就看见球场上停着一辆工商银行的流动服务车。团里的人告诉他,这段日子他们在山里通讯中断。家里房贷、车贷还不上了的、亲人生病住院的、生孩子的、老人没了的……着急的家属们纷纷往团里打电话,有个别的包了地方车辆跑上山来询问情况。为了钱的事方便,团里找县里调派了一辆银行的车上来办业务,先安排还不上贷欠了银行信用款的家庭解决问题。又单独安排了一名排长每天接打电话,转告家属询问的战士情况,解释这次任务出动得紧急,目前人都平安。
他也记得,那天下山的车刚停在烈士陵园跟前,手机信号恢复的信息提示就进来了,接着上百条未读消息、未接来电的提醒……他给父亲拨去电话时,父母的声音同时在话筒那边出现。他的心攥紧又再跳动。
父亲说,那天吃饭时听见新闻发言人就某地的边境形势讲了几句话,知道字越少,事越大。连着几天联系不上他,母亲托人找了位懂易经的师父给他批八字,看目前人还在不在。那位师父给的消息还算吉祥,说在西边,喘气,能动,要受皮肉之苦。
同父亲小学时就相识的叔叔随即也打来电话,告诉他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父亲哭,说儿子找着了,还活着。又说他爷爷奶奶也都挂牵,盼他尽早回家探亲。
军校毕业临去报到之前,他和父母到爷爷奶奶家道别。爷爷是市里钢铁厂的老厂长,退休十来年后中了风,只有半侧身子能动,口齿不清,极少言语。那天爷爷抽了两口他带去的烟,对他说了一句,我名下两套房,你回来就是你的。
放下电话,他走进陵园。那时许元屹已经收葬。他站在许元屹的衣冠冢前,看着碑前新置的香炉、祭奠的酒和尚未打蔫的水果,遂想到那天黎明时分,他和许元屹蹲在崖壁底下那个洞穴里,打着手电写家信。
当许元屹听他说如果有谁牺牲了,这封家信就会被寄送家属时,立刻把刚写好的一页信纸撕了塞进石缝,怼上块石子,又掏出裤兜里一枚早就空了、搓皱的烟盒,就手撕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纸片,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我只是死去,请为我自豪。
他从桌前站起,走出屋时眼前一阵发黑。教导员并未察觉他的反常,还在耐心往电脑里誊录纸上内容。
他走到楼道的水房洗了把脸,摸兜时记起烟搁在了值班室。
许元屹以前问他,排长,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他如实说,是本科在军校里,站夜哨时学会的。他又问许元屹,许元屹说,当年为了供学习成绩更好的妹妹读初中,他跟着同村的人去贵州安顺打了半年工。在一家工地,跟着旁人打模板、扎钢筋、搞电焊。
工地上有一对本地的父子,常把家酿的米酒带到工地上请工友们喝。夜里,工人们聚在一起,光喝酒划拳不过瘾,还要抽烟,许元屹说自己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起初许元屹也买一包两包的烟给教他做工的师傅抽,后来听说他出来打工是为了供妹妹读书,谁都不肯再接他的烟,不让他在烟钱上破费。
他印象中,许元屹有一回抽得最凶。
有年春节,年三十那天晚上,连队的人都在连队营房里和家里人视频。十点多时,点位上的光缆坏了,信号一下中断。连长跑到机要参谋屋里找许元屹,叫许元屹赶紧准备工具修光缆。当时他也在机要参谋屋里,跟着一道跑出去上了车。
营房离点位二十几公里,那天夜里雪很大,等开到点位已经过了十一点。跳下车时他才看到许元屹没穿电暖靴,他要跟许元屹换一下鞋,许元屹说不用,熔个光缆,费不了多长时间。
猛士车的车灯照着、连长和他给许元屹两侧打着手电,许元屹很快找到了断点。熔光缆时不方便戴着手套和防寒面罩,许元屹都摘了扔在一边,用手一点点地把保护层、涂覆层剪了剥开。天太冷,玻璃丝是脆的,一熔就断,等熔接好回到车上,已到了大年初一。
往连队返的路上,司机开大了暖气。车里刚暖和几分钟,就听见许元屹哎哟了一声。他扭头一看,许元屹满脸通红,淌着泪,哼唧说疼。连长问哪里疼,许元屹说浑身上下整张皮都疼,连长让司机赶快把暖气关了。
车到连队时,许元屹已僵在座椅上。连长赶紧叫了四名小个子战士过来,钻进车里把许元屹搬下去,抬进连队。军医叫人去炊事班后窖里敲了一块冰抱出来,拿高压锅烧,化出来的水倒进桶里凉到三四十度。之后把许元屹扶起来,两脚放进桶里,反复搓洗。之后又叫人烧了一锅水,给许元屹不停地搓洗胳膊和手。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许元屹总算会张嘴说话了。虽说几天之后,他的两颗脚趾甲冻黑脱落,手上被玻璃丝扎穿的一个地方掉了痂,变成一个死肉疙瘩。但那天晚上,缓过来的许元屹第一时间叼上了烟,眼泪汪汪。
他和连长检查了许元屹耳朵、身上露出来的皮肤,没有冻起水泡,随即放下心,给许元屹接着续上烟。
大年初一中午会餐,许元屹被搀进了饭堂。许元屹坐的那一桌上有个小碟,盛着几颗比鹌鹑蛋略大的西红柿。那是连队通了长明电以后,种植员在大棚里多用了几个千瓦棒才种出来的,想等年后领导上山视察时显摆。在许元屹还睡着的时候,连长找几位主官开小会,举手表决摘了果子,作为对许元屹前一夜抢修光缆的奖励。许元屹捧着果子,一瘸一拐端到了种植员所坐的那一桌,种植员接过去,又端到下排不久的新兵那桌。最后全体举手表决,给三位临近复转的班长一人分了两三颗。
这回上级单位的首长到医院慰问,给评了功的战士每人奖一台笔记本电脑。有一名战士还询问首长,能不能把发给自己的电脑折换成钱,拨给连队搞温棚建设,大家伙都喜欢看带秧子的瓜果。又说起许元屹曾从老家背了一袋子土上山,想先把土质改善了,种西瓜。首长听罢说电脑照发,温棚的建设也帮忙想办法搞,种出来了让新兵给陵园也送一份去。
他走出水房下了楼。那晚在山上帐篷里打过照面的军医在楼前的空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手柄似的遥控器正在摆弄。
他走过去和军医打了声招呼。
“喏,迎宾大道。”军医把夹在遥控器上手机屏幕里的动态图像放给他看。
他凑到近前看:“挺气派,就是看不到几辆车。”
“封城么,到处冷清。”军医说。
“你不回家看看?”他说。
“算了,疫情一来,我老婆带孩子上娘家去住了。”军医说,“我儿子刚打视频过来,我说要他好好学习,别惹他老娘生气,我有好几只眼睛能看见他。把航拍的视频发过去让我儿子看了,找找自己家房子在哪。”
他和军医接着又看了看离分区不远的法桐大道。城虽封了,路灯和景观灯都璨璨地亮着。
飞机落回楼前空地,军医收起手柄遥控器放进包里。
“不休假回去看看你对象?”军医说。
“还不急找。”他说。
军医点头:“你年轻,沉两年再找也不耽误。”
“这回就挺怪的。”他说,“事情一出来,原本要留下接着干的,不干了,原本想走的,要求留下来。对象也是,原本要结婚的不结了,死活要分的,经过这一段时间找不着人,不肯分了又。”
“我是有一年突然觉得该把这事儿办了。”军医说,“我还仔细品了品,是不是自己的妥协,后来发现是基因。它们让干这事儿是这个基因该往下传递了,没有现代科学和医疗条件,人也就活到三十五六岁,你可能不着急,可你的基因着急。”
“有烟吗?”他说。
军医从兜里掏出一包荷花烟递给他。
“都抽荷花啊。”他说。
“自从老大抽这个,从官到兵,都抽。”军医说。
“这一批上山的核酸报告出来了吗?”他问。
“三四百人呢,估计得到明天中午了。”军医说,“教导员在干吗?”
“准备教育材料,讲课。”他说。
“费那劲干吗,拉到前线转一圈就是教育。”军医说。
他和军医走到空地东侧的一棵梧桐树下,在石桌前靠着抽烟。
军医向他讲起自己去年八月份跟着上山保障会晤,那回是现任团长带队。军医说那边的人当时故意迟到几分钟,往近前走的时候,长官远远落在后面。前面先过来了几个人手提肩扛,施工队似的,一到地点立马开始张罗,架桌子、支椅子、撑遮阳伞。见长官要走到了,两个人抬出来一卷红地毯,往地上一推一铺,又抬过来一个弹药箱,铺上毛毡毯,摆好碟子,瓷杯置放其上。长官在阳伞下站定,摄像的人帮着拍了照,这才坐到椅子上。这时旁边有人又立刻从兜里掏出咖啡来,抱起水壶冲泡。军医告诉他,团长当场就看乐了,说这么大阵仗,泡个速溶实在可惜。
他告诉军医,这回那边的人列阵喊冲的时候,长官站在斜侧方让兵先上,眼看这边援兵愈多,有的扔下自己人掉头跑得飞快。
“那天晚上我救了他们那边的一个人,是被他们自己人逃跑撤退的时候踩断腿了。”军医说,“我到安置这帮人的医疗帐篷送药,有个指挥官就拉着我说,让我先给他治,过会儿又给翻译说,让我们单独给他安排地方,他的身份尊贵,不能和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呆在一起。我当时准备给一个人缝线,看那个士兵搞成了那个毬样子,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好意思吗?把你的兵带成这个样子还张得开嘴?”
“是不是采集视频的时候还让那人出镜了?”
“对。”军医眯着眼点头,“上来就‘I love you,China’,一顿瞎白话,说我们对他们可太好了,天天给他们冲咖啡。操,可有意思。”
“前年东线不也搞了一回么,我也在。”军医说,“有一道山脊线特别难投送物资,刚上去的时候什么都缺,有人都偷偷喝尿。”
“那回也有一个。”他说。
“对。”军医说,“我一个战友救治伤员过劳,犯美尼尔了,和那个烈士一块儿被送下山的。”
军医讲,直升机运送那名烈士和几位伤员的时候,也把他的战友抬上去了,就躺在烈士旁边。飞机落地准备出舱前,军医的战友看见烈士的手忽然从担架上掉出来垂在那儿,就伸过去自己的手,牵了牵烈士的手说别着急啊,这就到了。
“等我这战友病养好了,头不晕了。”军医说,“就开始每天做梦,梦到在抢救伤员,怎么也救不过来。”
军医踩灭烟头,插着兜,一只脚踏在树下的石凳上前后拉抻。说后来单位给那个战友批了年假,战友一个人开车,从老家开到西安,从西安到成都,又从成都走318到了拉萨,在拉萨呆了几天,然后转到冈仁波齐,到札达土林。再从阿里走219到新疆全境转了一圈,最北到了喀纳斯。
“我那战友说过后想想,也许‘生’‘死’留给我们最大的困难就在于能不能接受。战友也好,亲人也好,你不知道怎么接受就是因为这太突然了,没有一个人提前告诉你,或者让你知道这是他离开的最好的方式。比如说他突然战死、突然病死,而你可能会想到一百种比这种方式更好的方式,对么?”军医看着他,“你知道我说的那谁。”
“许元屹背战士过河的时候把脚脖子弄伤了,又被石块砸中,所以才会从崖壁上掉下去……”他端详着手指间燃得溜长的一截烟灰,“有人脑壳被石头砸裂了,但我们把他从那边儿抢回来了,现在人被转到战区医院,颅骨镶了钢板,再动两回手术就能打着视频和人吹牛逼了……”
“听着都太不像是二十一世纪能有的事……”他说,“所有战斗手段,都比战斗还古老。”
那个许久没有阖上眼睛的人的面孔随即出现了。他在想。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喜怒哀乐悲惊恐。这些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又非常系统组合在人身上的,加上诸如徒手将农用工具改造成趁手的武器,嗜血、暴力与残忍的本能。如何控制和调节这些恐惧与需要,让人的情感与行为得以形成?背后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真辛苦了,要亲自上手编写这么复杂纷乱狗屁不通的人性、畜生性和草木性……
“我不知道心里边有种什么感觉。”他自言自语地说,“所有人都说我们只是履职尽责,可我总感到胃里恶心……”
“恶心就对了……”军医沉默了片刻,“你闻着粮食香,是因为大脑皮层离不了碳水化合物。要是吃屎对身体好,人闻屎就是香的。要是你放倒一个人、看见一个人被放倒,不恶心反而高兴,那你就完了。所有人都不恶心,人类就完了。”
“看那个新闻了么?”他说,“得了新冠的病人嗅觉会变,以前闻着香的东西,现在觉得臭,以前臭的反而不臭了。”
“那也有个改变的底线。”军医说,“我向你保证,人的基因里永远不会写入一条:屎香,可食。”
晚上。他和衣躺在床上,听手机里播读的郑振铎译的《飞鸟集》。
听到困意袭来,他侧了侧身,胳膊护着肚脐就闭上了眼睛。
夜里寒气重,他想起身拉开被子盖上,却梦见自己一伸手够被子,醒了。
梦里。他看了眼手表,正是早上五点多不到六点。他推开猛士车的车门下去,许元屹和两名战士已经在河坝边砸开了一道冰口。许元屹和那俩战士架好油机,接上水车的水管就开始抽水。
抽水时,他见许元屹双手托扶水袋,两只手结结实实冻在上面,一边扶着一边哭。他说许元屹你快撒手吧,旁边的战士说,不行啊排长,一撒手不走水管子就冻住了,油机熄火了再发动不着怎么办?
他走近看,许元屹的手掌这时已粘在了水袋上,肿得发紫。他从耳后摸了根烟,塞进许元屹嘴里。
许元屹眼珠和嘴唇上凝着冰霜,像哭像笑地冲他喷了两口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