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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夜色不动。高原不动。109国道不动。抛锚的车不动。古玉也一动不动。只有心脏在疯狂跳动,像个被快速拍击的皮球,咚咚咚咚咚咚,他能清楚地听到这声响。古玉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机却不听使唤,屏幕上的图标浮动着,指头总也点不住。他自己也不听使唤,背包带勒住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感觉血管马上就要爆裂了。他张大嘴巴呼吸着,又不敢张得太大,不然心从嘴里跳出去怎么办?鞋上全是中午在大西滩推车时粘的泥巴,难道要把沾满了污垢的心脏从脚底下捡起来重新吞下去吗?
一天下来,他们其实并没走出多远。眼下离沱沱河兵站少说还有七八十公里。早上在格尔木刮过的胡子,此刻已经长出老长。气压减小,胡子就会长得快?这个可以研究一下。出发时带的红景天胶囊马上吃光了,没觉得有什么用。车打不着,用不了暖风,他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依然觉得冷。这是废话。能打着,他就不用待在这里了。打不着,他就得待在这里。没别的办法,带队干部是他,他不能把一车的15号弹扔在野地里,也不能让保管队那两个兵替他待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边。路上已经见不着车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透过布满雨水的车窗看出去,此时的夜色如同肋巴滩一样深沉。不像在雍城暗红色的夜空下,他总能看到自己那层浅薄的影子。说起来,古玉一直觉得自己是喜欢黑暗的。接任警卫连长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营门夜间的灯给关了。从前的营门并非如此。从前的营门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卫兵的眼睛和刺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所以参谋长晚上散步,远远看到营门黑着还以为灯坏了,打电话让古玉赶紧找机营股来修,当知道是古玉故意把灯熄了,还把他训了一通。古玉很认真地向参谋长指出了其中的差别。执勤卫兵必须背着步枪藏身于夜幕,直到有人跨过那条写着“警戒线”字样的白线时——他是这么要求的——卫兵才会突然把营门顶上的大灯打开,让对方瞬间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告诉参谋长,灯火管制是一种安全策略。灯光辐射能量,会让卫兵误以为温暖和安全。唯有黑暗,才能让他们绷紧神经瞪大眼睛警觉起来。
出发前那个周日他也是这么想的。肿瘤医院住院部安静而明亮,而他恨不得去把电闸拉了。他在漫长的走廊里寻找病房,每个拐弯处都会先停下来,像个贼似的把头探过墙角观望。但他终究是要走出来的,他必须闯过护士站前的那片开阔地,才能到达吕老师的病房。
你干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严肃地看着他,探视时间结束了。
古玉尴尬地停了下来。你找谁?他几乎都要转身离开了,护士却又放了他一马,十九床在那边,你动作快点儿啊!
古玉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吕老师。老头躺在白色被单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像是死了,好在古玉确信他还活着,没准还能活挺长时间。吕老师不会知道他曾经来过,他只是需要让自己知道他曾经来过。
呼吸越来越困难。古玉裹紧大衣,把车窗摇开一条缝,稀薄又冷冽的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便携的小氧气罐只剩下两个,人却有三人,他不能再吸了。头疼得几乎要裂开,眼前闪现出不明不白的眩光。马处长给的资料上说得很对,夜间的高反确实比白天更大。古玉想再把头上的背包带勒紧些,可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是要死了吗?他感觉自己撑不到两个去求援的兵回来了。以今天路上的平均行驶速度,他俩搭乘的便车即使顺利到达沱沱河兵站,找到修理工再马上返回,起码也得四五个钟头。那时候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吧?
他瘫倒在座椅上,躺下应该会好些。正挪着身子,突然觉得腰下硌着个东西。伸手一摸,噢,枪。一支老牌的五四式手枪。上军校新训时用的就是这个,肋巴滩警卫连也用这个,现在还是这个。他其实挺喜欢五四式,很趁手。相比之下,空勤用的七七式就显得太小了些。棕色的牛皮枪套上插着一只弹夹,里面有五发子弹。古玉退出空弹夹,在黑暗中把装有实弹的弹夹塞进手枪。咔嗒,好了。然后呢?在肋巴滩的时候,他们会射击固定靶和移动靶。不过现在没有靶子,有的只是他自己。刚开始学习轻武器射击时,总有人不理解什么叫“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报告连长,我老想着无意呢,那这是不是又算有意了啊?刘宝平这么问过他,不过后来他总算明白了。当然,手枪训练最基本的要求不是这一条,而是“枪口不得对人”。古玉打了那么多子弹,还从来没把枪口对准过谁呢。对着那小小的、圆圆的、刻着精细膛线、黑洞般看不到尽头的枪口会是什么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古玉举起手枪,在车窗透进的微光中端详着枪身优美的剪影。他盯了它一会儿,用拇指张开击锤,又把手慢慢移开,直到枪口碰到了太阳穴,那里的血管正跳得厉害。古玉把枪口紧紧压在太阳穴上,但似乎还不足以压制住那弹跳的血管。他僵了几秒,试着把笔直地紧贴在扳机护圈外的食指移进护圈,可就在轻触到扳机的那一瞬,他像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天哪!他飞快地关上保险退掉弹夹拉动套筒,枪膛里那颗子弹掉在了座垫上。他赶紧捡起来压进弹夹,又神经质地把弹夹内所有的子弹退出来数了几遍。一、二、三、四、五。没错,是五发。五发够了,送他出发时马处长这么说过,就是那么个意思。他这才把子弹重新压回去,给手枪换上空弹夹,然后把这沉甸甸的家伙装回枪套,再一把塞进工具箱,“叭”地扣上盖子。他浑身紧绷地坐在那儿,只觉得从脚跟到后颈一阵阵发麻,身上酸痛的感觉反倒消失了。
这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给你看个东西。常宁宁发来一个视频,你肯定感兴趣。
古玉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信号很差,视频始终在缓冲。但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波接一波的后怕开始平息。昏昏沉沉不知道坐了多久,古玉再点一下视频,居然可以打开了。古玉认出那是保障部机关礼堂,他曾在那儿开过几次会。镜头从主席台顶上一条“先进事迹报告会”的横幅移下来,又拉大,主席台侧面的发言席上,一个穿着军装,斜挂着红色绶带的士官正站在那儿发言。起初古玉没认出这是什么人,因为他戴着军帽,脸上似乎有一块一块像是没洗净的东西。看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才陡地明白过来。
刘宝平。这是刘宝平。怎么可能是刘宝平呢?他长得不是这样的。在水青火车站送他时,刘宝平还像只河马一样敦实,现在却瘦多了。常宁宁拍的视频声音不很清楚,得仔细听才能听出里面说的是什么。
……我特别想感谢的,是我的老连长古玉。当初在新兵连训练时,我因为过于紧张而把手榴弹投到了脚下。是我的老连长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挡住了弹片。我毫发未损,他却被炸伤,整条裤腿浸透了鲜血,直到现在,他身上还留着没能取出的弹片。我的老连长是我最崇敬的人,是他用实际行动给我树立了崇高的榜样,教会我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军人。所以在看到战机起火迫降时,我脑海中第一个闪现出的就是老连长当时的身影……
身影。刘宝平居然也会用这个词?不用看都知道是宣传科的赵二宝给写的,肋巴滩的人都知道,赵二宝最大的本事就是添油加醋,然后去骗报纸的稿费。还有刘宝平,他说得太逗了。谁想去替他挡什么弹片?
可古玉却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屏幕变得完全模糊起来。他推开车门爬下去。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空洗净了,头顶一片汪洋星海,弥漫着雾一般的星云。他眨巴几下眼睛,星空变得清晰起来。这里的星河和肋巴滩的一样宽广灿烂。在肋巴滩那些年,古玉就喜欢坐在操场边上的混凝土墎子上看星星。时间久了,墎子上露出的钢筋都被他的屁股磨得发亮。那阵子刘宝平常会跑来和他一起看。古玉叫他滚开他总也不滚,他坐在几步开外的另一个混凝土墎子上,学着古玉的样子,仰着脑袋看天。
连长,古玉忽地又想起刘宝平曾问过他的问题,你说天上这么多亮闪闪的星星,为啥夜还是黑的呢?
这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古玉可能是这么说的,他对刘宝平从来都是这副口气。也可能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沉默着,因为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