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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吉普车就停在河边的草滩里,一群孩子围着它。桥的影子像张弯弓,静伏在浅浅的河床下。阳光使墨渍般的阴影加重了,院外的篱边有两棵高大的桑树,叶子长得满满的,风吹得它哗哗直响。

已经过了午后,吸入鼻孔的气息仍然像清晨一样,凉阴阴的。

吕雁对山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羡慕之意:河流、树木、桥墩,终日沉睡的山谷,以及农妇吃苹果时发出的“咔嚓”声。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在吃苹果时能发出如此清脆的响声,正在备受忧郁症折磨的吕雁仿佛觉得自己在顷刻之间就恢复了生命力。

村长伏在桌边打盹。他的女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目光黯淡地剥着去年的玉米。母亲吃苹果的声音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你就像在吃玻璃。”她说。

吕雁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睡得太沉了。半夜里下起了雨。她从床上醒来后首先听到的是雨点落在瓦片上的飒飒声,接着,从前院的方向传来了嘈杂的低语、争吵和辱骂。后来,她听见有人蹲在后院的墙根下哭泣,不过,她很快就又睡着了。

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出现同样的情形了:争吵、哭泣和碗碟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夜雨开始,天亮雨停时结束。到了白天,家中突然恢复了殡仪馆一般的沉寂,很难听到他们说上一两句话。

吕雁自己也记不清,她多少有点病态的收藏癖是什么时候开始萌发的。最早的收藏品只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糖纸或火花。有许多个这样的晚上,吕雁将自己关在小屋里,漂亮的糖纸排满了整个桌面,小刀在糖纸的白蜡上发出的刮削声驱散了宁静、甜蜜的睡意,清晨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就照亮了她的窗户。她的母亲怎么也弄不清,自己家里的火柴为什么永远用不完,而父亲则开始为女儿不明来由的疯狂嗜好忧心忡忡。

当吕雁的收藏兴趣从陶壶、旧洋伞转移到邮票上的时候,整个家庭已经有充足的理由为吕雁感到骄傲了。她的第一笔邮票交易收入,在支付了祖父全部的殡葬费用之后,还多了三十八元。吕雁正好用它购买了一本《古董收藏指南》。六个月后,吕雁在玻璃厂拥有了自己的店铺,存折上的数字着了魔似的变化着,原来担心自己会死于营养不良的母亲已在为肥胖症和糖尿病而四处求医了。

不久前,吕雁在天桥的古董市场遇见了两个向她兜售恐龙蛋的人。恐龙蛋一看就是假的,可他手里的一只破旧的、刻着鱼纹图案的盐钵却让她吃了一惊。据说,这只盐钵来自一个叫作“银坑”的地方。当天晚上,吕雁就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村庄的名字。它位于河北与山西的交界处,小五台山的北麓,距离北京约有六七百公里。在驱车前往“银坑”的路上,吕雁感到了多年来很少有过的轻松与喜悦。至少有好几天,她用不着为洗脸池上搁着的一枚锋利刀片而想入非非了。

这个村庄像一堆混乱不堪的积木似的,散落在河谷的两侧,一座石桥将它们连在一起。在桥上,吕雁碰到了一位年轻的画家,他自称是中央美院的教师。为了准备第四届全国美展的参展作品,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你看见那座门前有两棵桑树的院落了吗?那就是村长的家。”画家说,“据说村长的祖上曾做过冯玉祥的书记官。也许你能从他们家的墙缝里挖出一些值钱的古董。”

吕雁用两套冒牌的阿迪达斯运动衫、一块飞亚达手表作交换,获得了在村长家住宿的许可。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后院的柴房里。对于祖上的经历,村长始终缄默不语。他近来似乎碰到了什么烦心的事,目光躲躲闪闪的。他的妻子,那个长得敦实、肥胖的妇女对此同样说不出什么名堂。当她弯下腰来帮吕雁铺床时,胸前衬衣的纽扣仿佛随时都会绷飞。

现在,吕雁又可以看到山顶上的那棵松树了。隔年的积雪和冰川尚未融化。山坳里有一片岑寂的果园,眼下正盛开着梨花,它一直延伸到一座废弃的寺庙边。阳光越过西边的山头,将瓦砾之中的断墙残垣照得金碧辉煌。在废墟的阴影里,那位画家的身影时隐时现。寺庙前还站着一个牧羊人。白色的羊群像一股水流似的从破败的墙洞里汩汩而出。吕雁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三只。

看着那片幽静的山坳,吕雁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假如我就是那位画家、牧羊人,甚至是那座寺庙里曾有过的一位撞钟的和尚,处境是不是要比现在好一些呢?她刚刚发出这样的疑问,立刻听见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在回答她:

“那要好得多……”

好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那是两个戴头巾的妇女。她们在越过高低不平的塄坎和小山包时,远远看上去就像两只在波浪中沉浮的红色圆球。

这两个女人显然将吕雁当成了一个收破烂的,她们带来了一大堆破犁头、登山者留下的矿泉水的瓶子、牙膏壳、小孩穿的塑料凉鞋,装了满满一麻袋。不过,吕雁还是从这堆垃圾中发现了几件她想买的东西:两枚抽屉的铜把手、一口翠绿色的鸟纹水罐、三只黑釉红边碗、一方缺角的漆盒方盖。

做完这笔交易,天就快黑了。那两个妇女却没有立刻想走的意思。她们笑嘻嘻地站在桑树下,问吕雁昨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吕雁说,她晚上睡得很沉,被雷声惊醒后听见有人在吵架,还有哭泣声,就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

“那就对了。”其中的一位妇女向她的同伴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还真有这样的事。说实话,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事情是明摆着的,你信不信都一样。”那位妇女不容置疑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他们在吵架时,都说了些什么?”

吕雁说,昨晚的雨实在是下得太大了,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她看见房东家的那个女孩正透过窗户朝门外张望。她的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衫,心事重重地在镜前比画着。

“就是这么回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等着吧,可有咱们的好戏看了。事情反正是明摆着的。”

可另一位妇女却显得沉稳、老练一些。她提醒对方,在事实没有彻底弄清之前,最好不要过分张扬,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事情”……

“他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吕雁问道。

两位妇女彼此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吕雁,随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晚上你睡觉时留点神……”

说完,两个女人又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晚饭还是老一套,玉米渣粥,腌泡菜,一盘白薯干。村长第一个吃完饭,像只老鼠似的逃离了餐桌,回里屋去了。不一会儿,隔壁的屋里就传来了单田芳那沉闷沙哑的嗓音。

“他倒好,”农妇说,“还有心思听评书。”

她的女儿没有搭腔,因为她也竖起了耳朵。当然,她不是在听评书。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后发出的沙沙声使她不住地皱着眉头。换上了新的运动服之后,她看上去还挺漂亮的,只是身体的发育程度与她的年龄显得有些不太相称。

“我怎么觉得屋子外面到处都是人……”她对母亲咕哝了一句,“你听,就在窗户底下,还有人说话。”

“你就给我省点心吧。”农妇将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撩起围裙去灶下抹眼泪去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换成谁还不一样?”女孩说。她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她用一个小纸团塞住鼻孔,仰起头。

“你要是再敢吭气,我就撕烂你的嘴。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农妇在灶下吼道。她又摔碎了一只碗。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把家里的事统统抖出来。”女孩朝吕雁看了一眼,然后一脚将饭桌踢得在屋子里打起转来,就像玩杂技似的。

经她这么一说,农妇在灶下果然不再吭声了。

“还不如一把火,将这个家烧了倒也干净……”女孩叫道,“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的母亲已经打算偃旗息鼓了,可女孩似乎才刚刚进入状态。

大概是母女俩在晚饭时宣泄掉了积蓄的能量,这个夜晚倒是出奇的平静。到了十点钟,天空依然缀满星斗,看来,雨也不会再下了。吕雁在床上看了一会儿随身带来的那本《亡灵书》,竭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那枚搁在洗脸池上的刀片。随后,她来到院中的井边刷牙。

村长坐在井栏上等她。他的脸蓝幽幽的,井栏、碌碡、院墙和井边的一棵槐树都是蓝色的。他已经帮吕雁打好了水,一只飞蛾在木桶里凫动着。

村长显然是为他女儿的事而来。他直截了当地问吕雁,能不能帮他女儿在城里找份工作。

“什么工作都行。或者干脆替她找个婆家,什么人都成。”村长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就当我没生这么个女儿。”

村长说,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提这样的要求的确是太过分了,但他能想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一条路。他说他这些天都快发疯了。然后他立即抱住自己的脑袋,做出痛苦万状的样子。

村长说,活着就是受罪。我已经受不了了。

村长说,天黑时,我看见你和那两个娘儿们在桑树下说话。不要相信那两个骚货。其实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村长说,我不能告诉你家里发生的事,你不要问,也不要自作聪明地去瞎猜,即使你把这个世界上能够发生的事都排一遍,也还是猜不到。一大堆煤球铺在地上,只有烧锅炉的人才知道,哪一块煤球捡起来会烫手。

村长说,你能不能明天就将她带走?

“那可办不到。”吕雁说,“回城以后,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让她去跟你收购古董怎么样?”

吕雁笑了起来。她说她在城里倒是有一个可靠的朋友,是股票交易所的经纪人,认识各路的朋友:“也许可以让他帮着想想办法。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也许是没想到吕雁这么快就答应了,村长的胆子又壮了起来,说起话来渐渐就失去了控制。

临走前,村长竟然趁吕雁正在刷牙不便反抗之机,一把搂住了她的腰,与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对吕雁说:

“这几天我老是在做同一个梦,在梦中老是和同一个姑娘同床共枕。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梦见的那个人是谁了……”

在回城的路上,吕雁还在想着这户人家可能发生的事。几天前,当这个隐蔽、幽静的山村突然从一片山坳里敞露出来的时候,空气中凉阴阴的草香使她萌发了在这一带隐居终老的念头。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想起了那个在股票交易所的朋友,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在吕雁出发来银坑的前夕,他带着一丝神秘的喜悦告诉吕雁,他准备去一家皮肤病医院做手术,彻底割除掉腋下的“芳香烃”。“等到我们再见面时,你就用不着老是捂鼻子了。”


赝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