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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幅精心绘制的地图前,罗冰抱着她那架心爱的尼康2000型照相机进入了梦乡。她的父亲罗德辉教授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巴颜喀拉山的绝壁上插下了第一根钢钎。
罗冰躺在地上的一张藏毯上,枕边搁着薄荷型的紫罗兰香烟,一只打火机。烟灰缸已经满了。罗教授在女儿的身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女儿已经二十八岁了,可怎么看都像个婴儿。他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那根雪茄,将视线投向对面的墙上。
这幅巨大的地图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地图上标明了中国境内所有海拔在三千米以上的山峰。约有二分之一的峰巅贴上了三角小红旗,并在旗帜的下方留了攀登的日期。其中包括著名的冈底斯山、贡嘎山、祁连山、念青唐古拉山和昆仑山。一九九一年,罗冰作为唯一的一名志愿者,居然混进了中日攀登珠峰的联合登山队。只是在做第三项体能测试时,她才被刷了下来。因此,在地图上占有显赫地位的珠穆朗玛峰暂时还是空白。
罗德辉教授不知道女儿是如何迷上登山运动的。看来问题还是出在一九八五年七月。当时,为填写高考志愿一事,父女俩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罗德辉教授看来,可供挑选的热门专业很多,像外语、国际金融、经济管理、外贸都是理想的选择。可罗冰却执意要报考中国文学专业,她的志向是成为一名狄金森那样的诗人。有一句话罗冰常常挂在嘴边:要么成为狄金森,要么一无所成。在父女俩各执一词、相持不下的那个炎热的夏季,为了挟制对方,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绝食。
在宣布绝食后的第二天早上,罗冰在自己卧室的门边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女儿,在绝食期间躲在被窝里吃巧克力,是不诚实的欺诈行为。当天深夜,罗德辉教授也看到了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爸爸,客厅里的饼干桶为什么空了?要知道,饼干渣掉在床上是要生虫子的,请自重。
绝食游戏在第三天中午宣告结束。当时,两个人在分别吞食了三包方便面之后,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无法动弹了。罗冰最终选择了地理系的地貌专业,总算消除了罗教授对女儿在文学领域备受身心摧残的担心。而实际上,罗冰只读了三年就中途辍学了。对于她突然染上的登山狂热症来说,三年的地貌学专业训练似乎已经足够了。在罗冰赋闲在家的那段日子里,罗德辉教授没有一分钟不为女儿的前途操心。后来他通过关系替罗冰在中国测绘局找了一份临时工,也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为了让女儿在心理上有所寄托,罗教授在无奈之下决定再度求助于文学。但这毕竟太迟了。他试图重新点燃女儿对于诗歌的热情,而罗冰只是哼哼干笑了几声。
“你不是喜欢那个狄、狄、狄什么的东西吗?”
“噢,你说的是狄金森,狗屎!”
坐在这幅地图前,看着这个堆满了登山器材的杂乱房间,罗教授不无自责地想到,在妻子去世后的这些年月中,他的娇纵已经把女儿宠坏了。他反复计算着这样一个等式:如果把女儿在登山上耗费的时间统统加在一起,可以背会多少个英语单词。可这个问题就像地图上五颜六色的等高线一样让他头晕目眩。
“您怎么还没睡?”罗冰说。她早已醒了,正在哗啦哗啦地翻阅着一本时装杂志。
“我吃了四片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
“我知道怎样才能让您睡着觉……”
“知道就好。”
“可我办不到。”
罗德辉笑了起来。他从罗冰手中接过一只枕头,挨着女儿躺了下来。天已经快亮了,街道对面卫戍区的兵营大院里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
“最近有什么登山计划?”
“我打算去爬小五台。”
“是在山西境内吗?”
“不,在河北与山西的交界处。”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罗冰说,“我的那辆2020吉普前轮有点左偏,我打算将它送到修理厂校正一下。”
“还是一个人去吗?”
“那当然。”
“我给你找个伴怎么样?两个人一起去,要安全得多。”罗德辉说。
罗冰没有吭声。她知道父亲又要搞什么鬼名堂了。果然,罗德辉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罗冰。照片上的这个人留着一脸大胡子,有点像在刻意模仿恩格斯。他站在一面带有木头支架的圆镜前,手里托着一只茶盅。窗帘是红色的,从窗户里可以看到花园里的一座裸女铜像。尽管罗冰目前对他一无所知,可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坚定和从容不迫的神色还是让罗冰充满了艳羡。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她的这一印象多半是由于他脸上络腮胡子的巧妙掩饰,一旦他剃去胡须,嘴角里暗藏的痛楚或苦涩说不定就会一览无余……
“您的意思是让我和他结婚吗?”罗冰问道。
“这也是你死去的母亲的意思。”罗教授说,“约会的时间已经定好了,明天下午两点钟。在雍和宫。”
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罗冰已经在睡梦中再次踏上了去拉萨的旅途。雪山、寺庙、奔腾的河水在汽车的反光镜里交替闪现,甘洌的空气带着冰雪的寒意。罗冰喜欢途中的感觉:目标永远在远方,道路永远在延伸,就像每一个从车窗外掠过的穿着袈裟的僧侣一样,圣地永远不可抵达,隐秘的希望之路被无限拉长了……她听见父亲在她耳边不住地叹气。在他看来,对登山过分的痴迷实际上已经和锻炼身体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人们通常担心身体羸弱而发疯地锻炼,结果往往死于疲劳过度。
“我真的在替你担心,如果地图上的那些山都被你爬完了怎么办?”
“那我就可以去爬八宝山了。”罗冰毫不迟疑地说。
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罗冰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露面。
她站在国子监门楼前的一片树荫下不安地看着手表。她渐渐有点沉不住气了。她决定再等五分钟。两个五分钟过去之后,雍和宫的门前还是空荡荡的。第一次约会就碰上这样的事,的确有点令人扫兴。罗冰怀疑父亲会不会记错了约会的时间或地点。这些年来,他为了说服自己尽早结婚,都快要发疯了。罗冰在树荫下焦躁地踱着步子,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内心的骄傲也开始变得盲目起来,每一分钟都在增加着她的愤怒和屈辱:竟有这样的事……
街道对面有人在不停地按着喇叭。罗冰转过身来,看见那儿停着一辆迷彩顶篷的北京吉普。
吕雁摇下车窗玻璃,将脑袋伸出车外。“这么热的天,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瞎转呗。”罗冰心不在焉地说,“你呢,又到哪儿收古董去了?”
“我刚从你们家来。”吕雁说。她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你怎么老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往我们家跑?该不是看上我爸了吧?”
“很有可能。”吕雁笑着说。
罗冰和吕雁是小学时的同学。她们最初的友谊是从罗冰定期向对方提供高级糖纸开始的。她听说吕雁的古董生意近来挺红火,可不知为什么,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她却毫无缘由地用一枚剃腋毛的刀片切开了手腕的血管……
吕雁告诉罗冰,她不久前花了两万元买来了一只清代百蝶瓶,刚才去她家是想让罗教授帮着鉴定一下。
“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吕雁说,“你爹只朝它瞥了一眼,就告诉我是假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罗冰从吕雁手中接过那只花瓶看了看,很快就被它的图案和色彩迷住了。瓶胆和瓶颈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蝶翅呈暗红色,底衬是孔雀绿的云状、火焰状的纹饰。
“蝴蝶倒是有一百只。一只不少。”吕雁笑道,“你爹说,这些年来,他经手鉴定的类似赝品已不下十件。我让他再仔细看看,老头就不耐烦了,他说真正的百蝶瓶早在七十年前的直奉大战中就已毁于战火了。”
她们在树下又说了会儿话。罗冰问吕雁是否有兴趣一起去爬小五台。它在山西和河北的交界处,据说山腰上的一座废庙倒是真正的明代建筑。
“我知道。”吕雁说,“两个月前,我去过一趟。”
临走前,吕雁突然神秘地对罗冰说:“你要等的那个人,我看今天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吕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罗冰晚上回到家中,将自己满腹的怨恨和委屈都发泄到了父亲的头上。她发誓永远不再跟他说话了。奇怪的是,罗德辉教授脸上倒显得十分平静,仿佛他早就料到对方会失约一样。罗冰两次提起了吕雁,老人也是笑而不语。
第二次约会的地点改在东单公园,时间还是两点。罗冰决定狠狠地教训一下对方。她打算与他一见面,扭头就走。她已经想好了一些足以让他神经崩溃的刻毒言辞,是不是应该当面给他一巴掌,那要看当时的情形而定。不过,对方仍然没有给她提供这个机会。眼看就到三点钟了,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在焦灼的等待之中,罗冰忽然想起,东单公园有两个大门。她所在的这个大门与同仁医院毗邻,紧挨着崇文门的非法劳务市场,而另一扇门正对着北京医院的急诊楼。当罗冰急急地穿过东单公园,向西门狂奔的时候,脸上流下的滚烫的泪水吓了她一跳。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流泪。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而现在,她暂时还看不到它的边际。
当天晚上,罗冰在睡梦中依然气得发抖。竟有这样的事?他妈的竟然有这样的事?嗯?这算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妈的?她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她的耻辱仿佛永远也洗刷不掉了。直到罗德辉教授答应她,将那辆2020北京吉普换成一辆新的切诺基,才使女儿最终安静下来。
往后一连几天,罗德辉教授再也不敢提约会这档子事了。他每天在书房里写字、作画,或者在阳台上摆弄花盆,恢复了刻板的作息起居。父女俩也很少说话。对于女儿的未来,罗教授一反常态地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听之任之的架势。
很快,罗冰有点待不住了。她没事总爱围着父亲的书房转。
“上次的那件事,就算完啦?”
“什么事?”父亲茫然不解地看着女儿。
“两次约会都没来,就这么不明不白?就算完事啦?”
“不完还怎么着?”罗教授反问道,“两次失约,言而无信。过几天,我再托人另外给你介绍一个吧。”
“不行。”罗冰说,“我非得跟那小子见一面不可。”
“那又何必呢?”
“你现在就去跟他打电话。明天晚上七点,我请他去工人体育场看球。”
罗德辉教授顺从地走到电话机旁,他将听筒拿起来又放下了。
“要是这一次他还不来怎么办?”老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
“那我就一刀杀了他。”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雨。罗德辉教授正在客厅里看晚间新闻,女儿一身泥水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换身衣服就瘫倒在沙发里。
“我完蛋了……”罗冰叫道。
罗教授赶紧关了电视,问她怎么完蛋了。
“我真的爱上那个流氓了!”
“你们已经见过面啦?”
“要是见过面就好了……”罗冰这一说,倒把罗德辉教授逗乐了。看来,对于男女之事,女儿并不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懵懂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