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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展新来到张有礼任职的那所小学,天已经黑了。一位女教师告诉林展新,张校长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上课。他病得很重,肝腹水。为了防止传染,除了医生外,他不希望任何人去看他。不过她还是说出了他的住址,不远,就在食堂后边的一幢平房里。
张有礼一脸倦容地躺在睡椅上看书。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睡椅边的茶几上搁着一本字典、一支钢笔。袖珍收音机播送着当天的新闻。
他显然是发现了有人正朝他走近,便缓缓移开眼前的书本,让林展新看到一张枯黄而略显浮肿的脸。
“果然是林先生。”张有礼从椅子上坐起来,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吃惊,“我从收音机里听说,从省城来了一个科技下乡团,虽然我心存侥幸,但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
林展新说,本来应当早一点来看他,只是被一些烦事缠住了。
“用不着客气。”张有礼吃力地说,“你能来,这就很好了。”
“你看起来病得不轻。”林展新说。
“我已经在为自己安排后事了。”张有礼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连医生都已断定,我活不到吃上今年新收的小麦了……我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你在几年前和妻子离了婚。”张有礼歪过头来看着林展新,“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我们后来又复婚了。”林展新不好意思地纠正道。
接下来,林展新克制不住地谈起了自己的妻子,名噪一时的女演员,他们“噩梦般的家庭生活”,像毒气一样四处弥漫的日常琐事,妻子的不忠以及他本人的两次外遇,他的悔恨和痛苦,他内心积压多年的一个隐秘的愿望,渴望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
“就是这个愿望将你带到马祠来的吗?”张有礼笑着问他。
林展新提到了他临行前留给妻子的那封诀别信。“我只是想在这个小镇上过默默无闻的生活,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张有礼说,“和你相同的愿望纠缠了我一辈子,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记起一个人来?”
“谁?”
“祝云清。”张有礼用极为微弱的声音缓缓说出这三个字,似乎事隔二十多年,这个名字对他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她当年在小镇上突然消失,也许正是被这个念头撵上了。”
“你的意思是,她只不过是隐居了起来……”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张有礼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失踪之后,我一直想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走访了无数的人,做了无数的记录,甚至,为了能够便利地接触到有关资料,我还毛遂自荐,去县档案馆当了半年的馆员……”
“是不是查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林展新问道。
“没有。”张有礼说,“没有任何线索。”
林展新提到了外科医生庞小强和他妻子对这件事的说法。不过他省掉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无稽之谈。”张有礼没有掩饰他的轻蔑和愤怒,“这完全是一个疯子的逻辑。你知道,在打靶现场,用一支自动步枪朝自己的腹部射击,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当然,我还听说过有关她的不少传闻。人们的大脑在这件事情上显得过于复杂了。不管事实到底如何,我的感觉告诉我,她还活着,生活在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些年来,她从未离开过我。在寂静的晚上,我听得见她的呼吸;在开着紫云英的河边,我能看见她的脸,她的嘴唇;树木的沙沙声是她在说话,隔着窗户,从夜半到黎明;而她的笑容就是清晨的一道阳光。如果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突然遇到她,或者,收到一封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万物都向我们保持神秘。”
张有礼顿了一顿,转了话锋:“假如你不过于担心被传染,晚上就住在这里。我很高兴在死前能够见到你。不管你自己如何看待这回的马祠之行,我都将它看成是一次告别,它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
林展新刚刚在床上躺下,立刻就做起梦来。朦胧中他感到张有礼的声音像一条渐渐远去的河流,消失在深夜的风声里。他梦见自己在干涸的河床上行走。出于一种暧昧的动机,她微笑着走近他,突然向他敞露了乳房。林展新用一只手轻轻地托起它,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