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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瑞典的布姆什维克,我遇见诗人多多。他旅居荷兰多年,头发全白了,看上去显得非常虚弱。我们在湖边散步,随后来到一棵大橡树下避雨。他穿着一件花格西装,坐在树桩下打盹。我看见孟浪(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正从树林里出来。那天雨下得并不大,于是,我们一起聚在树下聊天。多多说话时仍像十年前一样爱激动,喜欢骂人。不过,这一次他用的英语,蹩脚的英语。他在骂人时不说“Fuck you”,而说“Fuck me”,逗得我哈哈大笑。在雨中我们觉得快乐。
有人提起了他们,那些死者,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们的死大多是因为自杀。气氛随之变得抑郁而沉重。我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以上事实:几乎所有的自杀者都是在春天死去的。我们希望找到一两个例外,于是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些姓名和日期。没有例外。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就像一部侦探小说所设置的谜团,春天即便不是谜底,至少也是线索之一。为什么会是春天?
如果一定要寻找解答,总会得出一些牵强附会的结论。多多提到了一位名叫岳重的诗人,早在七十年代,他就发现了春天隐含的恐怖,他有一首诗,在当时非常著名,题目就叫作《三月即末日》。也有人谈到了T.S.艾略特:
四月最残忍
从死了的泥土里滋生丁香
还有那位遁世者华莱士·史蒂文斯,春天总在他的诗作中扮演杀手的角色:
狂怒的春天过去了
所有被残杀的愚人来到了盛夏
我以为,胡河清博士在这方面的思索也值得一提,作为一名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他的文章中洋溢着浓厚的神秘主义气息,我猜测,这与他对于时序、季节、术数和天象的持续兴趣不无关系。在上海华山路上的枕流公寓里,我们喝着刚刚上市的西湖龙井,对春天这个话题进行过一番简短的交谈,时间是一九九三年四月。谈话也是从一位朋友的自杀开始的。
“这与苏醒时的脆弱意识有关。”胡河清先生的语调里夹杂着钱塘方音,说话不紧不慢,“假如他能熬到夏天,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根本用不着自杀。”
我说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胡河清接着解释说:
“在春天,随着万物的复苏,人的思维也变得格外活跃,积蓄了一个冬天的能量此刻都已蠢蠢欲动,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而不冷不热的暧昧气候很适合这些念头的生长。在冬天,至少还有严寒需要对付,通常你只要缩紧脖子就可以了。而到了春天,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到处都是平庸、呆板、浑浑噩噩,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的,连续不断的阴雨更让人厌倦。我这么说,只是打了个比方而已。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春天感到不适,只有极少数的人被忧郁抓住不放,比如我……”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我对他说。
“你是在安慰我。”胡河清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像个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在我看来,春天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毕竟夏天很快就会到来,一切都会在暴风雨中得到洗刷;或者,像我每天盼望的那样,在炎炎烈日下出一身大汗。”
“那么,什么是最可怕的?”我问道。
胡河清博士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他呆呆地看着墙角出神。那里有一张木台上有一面圆镜,镜子上覆盖着红绸布。大概是为了避邪。
“生机。”胡河清说,“空气污染得那样厉害,你还是能嗅到窗外的勃勃生机,它几乎是无处不在,却唯独不是你的。它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你的衰老、没落、陈腐、百无一用。所有的植物都长势良好,而我却要凋萎了。”
那天,胡河清博士留我用了晚餐。我的朋友徐麟教授后来告诉我,能吃到胡河清先生的晚餐,是一件难得的礼遇,我提到了那天的谈话,并表示了隐隐的担忧。徐麟想了想,对我说:“胡先生虽然生活在当今世界,但严格地说,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也是四月,我在北京突然接到了陈福民先生从上海打来的长途,他只说了四个字:“河清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