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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业的叛乱在光宅元年十一月即告平息,但它的阴影在武后的心中久久未能除去。虽然她通过这次叛乱的契机剪除了宰相裴炎,风阁侍郎刘景先、胡元范,大将程务挺、王方翼等异己势力,可李唐门阀的根基依然未受动摇。这些世袭显贵和遭受贬谪的旧臣暗中勾连,并与朝中权臣幽通款曲,武则天日益感觉到,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和权势正在受到无形的钳制,御史许有功、杜景俭等人更是独行其是,对武则天的革新计划置若罔闻,他们甚至敢于违逆武后谕旨,将朝廷重犯无罪开释,使负责侦讯审押的司刑寺形同虚设。
另一方面,远在江南的几个书生居然能在一夜之间集合十万人马兴兵举事,而朝廷竟毫无觉察,这至少也昭示出这个庞大帝国的中下层机构已面临瘫痪。如果不能及时地了解各地的隐情,防患于未然,克敌于未发,类似的事变势所难免。当然,如要彻底理顺这个积重难返的陈旧体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即便武则天决意清理这一体制,朝廷各部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亦会竭力抗拒,他们或阳奉阴违,或敷衍了事……
看来,现在是利用民间势力发动一场自下而上革命的时候了。
垂拱二年正月,武则天批准了一个名叫鱼家保的人的上奏,在洛阳城的神庙四周设立了告密用的铜匦。铜匦分为四格,东西南北各面均有投书入口,依次为延恩、招谏、申冤和通玄四门。
铜匦亦称告密之门,它的设立通过布告昭示天下,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告密和鸣冤者从四面八方朝神都洛阳蜂拥而来,一度将神庙围得水泄不通。
地方州县的各级官吏莫不谈匦色变,他们不得不用极为小心而谦恭的态度对待那些潜在的告密者,倘若稍有得罪,这些人便会立即踏上前往洛阳的道路。这些告密者大都是一介草民,不过,他们的告密文书一旦受到朝廷的重视,官吏们轻则获罪下狱,重则人头落地。在朝廷内部,情况亦是如此。朝臣之间互相猜疑,彼此提防,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仅仅因为同僚冷眼相视,便疑心对方告密而抢先下手。到了垂拱二年的秋天,朝廷大臣就已养成了上朝之前与妻子诀别的习惯。
武则天除了命令正谏大夫亲自接待那些奉旨告密的民众之外,自己和上官婉儿也时常于早朝之后来到紫宸殿,破例接见告密者。不久之后,武则天就敏锐地意识到,随着告密者的日益增多,罪犯的数量也在急剧增多,而主管诉讼的司刑寺和各级州衙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因此,武则天在朝中新设肃政台。肃政台御史集调查、搜捕、审讯、施刑数职于一身,即便处死朝廷要犯,亦无需向武后通报。除此之外,为了缩短诉讼程序,武则天感到必须任用一批严酷的官员执掌法律大权。很快,武则天就亲自在告密者中挑选了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三人担当要职。
武则天的这一措施不久就遭到了一部分朝臣的竭力反对。御史许有功、杜景俭,尚书省补遗陈子昂等人相继上奏,他们认为武后大开告密之门,任用酷吏的结果导致了先帝法律的名存实亡。朝廷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从而使诬告、自相残杀之风假太后圣名大行于天下,国家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武则天对于这些言辞锋利、直言犯上的奏折似乎并不在意,她下令将许有功等人贬往外地,而对他们遭受贬谪的原因未加任何说明。倒是这年七月发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武后的不快。
有一天,太子通事郝象贤被周兴控以谋反之罪,在他被押往曹市斩首的途中,郝象贤见己已必死,便索性对武后破口大骂,并将武后与冯小宝私通等丑事尽数抖搂出来。武则天自然怒不可遏,命令手下将郝象贤碎尸万段,与此同时,她又暗中颁布谕旨,以后在处死罪犯时,一定要用小木球堵住他们的嘴巴。
在上官婉儿看来,武则天在任用了索元礼、来俊臣等人后,全国上下似乎都被卷入了一场恐怖之中,她从上朝时官员们的脸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连日来朝廷的混乱局面使她目眩神迷。不过,武则天看上去倒是春风扑面,踌躇满志,自从冯小宝入宫以来,太后素来忧郁的脸上再度容光焕发,而她的心思似乎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
垂拱三年二月,武则天接受了礼部尚书武承嗣的建议,下令将乾元殿拆除,在其旧址上修建明堂,作为盛典时大宴群臣的场所。武则天将督建明堂之任交由冯小宝一手操持,不多久,修建明堂所需的树木和砖石便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送往洛阳。
一个晚春的午后,武则天偕同婉儿乘坐一辆马车去明堂工地视察,在路途中,上官婉儿终于有机会向武后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近来,各地官员上奏弹劾索元礼等人的文书接连不断,在太后的书案上现已堆达数尺之高……”
武则天似乎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婉儿的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我听说,来俊臣等人还编列了一则《罗织经》,供审讯罪犯之用。”
“哦,还真有这样的事?”武则天说,“你不妨说几段让我听听。”
上官婉儿便将她熟记的《罗织经》从头至尾背了一遍。
“死猪愁,求即死是什么意思?”
婉儿道:“这是刑法的一种,意思是,倘若犯人受到这种刑法的逼供,便像死猪一样面露愁态,但求速死而已……”
武则天朗声大笑:“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太后,我近来时常在宫中听人说,您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后,大唐王朝沿用百余年的法律都已废弛了……”
“法律?”太后冷笑道,“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法律,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婉儿,你现在还小,”武则天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谈话间,明堂工地已在眼前。正在忙乱中的官员和民夫看见太后的马车来到,纷纷跪伏在道路的两旁。一阵和风吹来,山野中荞麦和花草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婉儿见太后困倦顿消,兴致勃发,便又说道:“启禀太后,婉儿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太后点拨……”
“你说吧。”
“御史许有功、杜景俭、李日知等人曾在公开场合对您出言不逊,并在私下里辱骂太后,太后为何不借机将他们一并除去?”
武则天正色道:“婉儿,这些人都是我朝难得的忠臣,他们的意见也不一定没有道理,只不过不合时宜而已,我若将他们一一杀掉,日后谁来帮我治理天下呢?”
“太后的意思是不是说,您现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只是权宜之计?”
“婉儿近来越发长进了,”武后用赞许的口吻对她说,“所谓的忠臣叛逆都要依时而定,虽然眼下朝廷内外一片混乱,但澄明的日子也已指日可待了。你要将目光放远一点,在处理目前棘手事情的同时,也要替日后稍作安排……”
武则天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她没有理会那些前来问安施礼的官员,而是驻足朝远处眺望,难以数计的民夫蚁聚在工地之上,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的雏形已隐约可见。在它的背后,大片开阔的麦地吐锦堆绣,令人赏心悦目。
几名官员牵来了两匹天山良驹。武后和上官婉儿骑马慢慢越过一道缓坡,朝野外走去。一队侍卫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密切注视着山野里的动静。婉儿紧紧地伴随着武则天,来到了山坡上一条黝黑发亮的小溪旁。
“婉儿,你在想什么?”武后回头看了看她。
“我在想,太后在朝中的宿敌,无非是李唐王公门阀而已。如今太后大开告密之门,选用严酷的官吏,这不等于是打草惊蛇吗?他们感觉到风声日紧,便暗中隐伏不动,太后又如何能将他们除灭呢?”
武后笑道:“婉儿果真是聪明伶俐,我当初将你选入内宫与我相伴,看来没有看错人。你说得很对,那些人目前的确兔子一样藏进了草丛之中。不过,他们已经受到了惊吓,他们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纤细,必然会在惊慌之余丧失判断力,我只要往草丛里丢一块石头,他们就会四下溃散,夺路而逃……”
武后拽住了马头,似乎又想起了另外的什么事,她遥望着山下的人群,忽然问道:
“婉儿,你看到怀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