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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车停在旅馆门口,提着行李进门。门厅里铺着栗色的绒毛地毯,上面是吸尘器留下的纵横交错的痕迹。前台是一个年轻姑娘,对我报以热情的微笑。我把证件交给她,看到她手腕上套着两根橡皮筋。

“房间就在旁边,可以先放行李。”她说。

等我把行李放好回来,她已经用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只住一晚?”

“是的,明天去波兰。”

“有车?”

“在门外停着。”

她微笑着把护照还给我。于是我问她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是奥洛穆茨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在这里做兼职而已。”她告诉我。

“哲学系怎么样?”

“挺不错,有时间做兼职。”

“赚钱比哲学有意思?”

“也不见得,”她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只是让生活丰富多彩一点。”

“参差多态是幸福本源,罗素说的。”

“你也是学哲学的?”

“不,我自学成才。”

姑娘笑起来:“你真有趣!”

“那我就把这当成赞美了。”

“好吧,你可以这么认为,”姑娘说,“知道吗,你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反正可以早走,”她看了看表,“冬天没什么客人。”

“可能吧。”

“奥洛穆茨是大学城,现在放假了,没什么人,”她耸了耸肩,“不过我和朋友晚上去参加舞会。”

“什么舞会?”

“就是跳舞呗,在另外一个朋友家里。你去吗?”

“我上年纪了。”

“你还行,还不老。”

“真的吗?”我笑了,“那好吧,写个地址给我,我出门逛逛再去。”

她撕了一张便笺纸,写上地址递给我。我折好,放进兜里,然后戴上围巾出门。

我走在奥洛穆茨的夜色中。太阳落山后,气温便急转直下,空气中有股松枝冻裂的气味。我加快步伐,让自己渐渐暖和过来。上城广场上的人还不少,“三位一体”圣柱在暮色中彰显出中世纪的威严。广场显得很宏大,可能是布拉格广场之后捷克的第二大广场。但是相比早被游客占领的前者,这里要低调内敛很多。广场两侧有几家餐厅和商店的灯光在闪烁,鹅卵石路面的尽头停着几辆小汽车。很多本地人拿着热红酒,聚在广场拐角的那家酒吧门前交谈——这是饭前喝上一杯的时间。

我走过人群,纷飞的捷克语如雨点般洒在我身上,等我走过去,一切又恢复了安静。我经过市政厅和天文时钟,进入相对僻静的小巷。窗子里透出的灯火,点燃了昏黄的街道。我路过一座教堂,门开着,里面只点着一盏吊灯。我就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试着分辨四周的壁画。光线过于暗淡,我只能看到壁画模糊的淡影,那是一个垂死者跪在圣塞巴斯蒂安面前。

我突然明白,这幅壁画与黑死病有关,而奥洛穆茨曾是一座被瘟疫和死亡笼罩的城市。黑死病是一种腺鼠疫,但在中世纪一直被认为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这种疾病在欧洲蔓延过数次,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因此丧命。奥洛穆茨的下城广场上,至今矗立着玛丽安黑死病纪念柱,纪念1714年至1716年的那场大瘟疫。

壁画中,塞巴斯蒂安是一副受难者的姿态。他生活在3世纪中后期,是一名士兵,因信仰天主教被判处死刑,却在箭雨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人们之所以向他祈祷,是因为他身受箭伤而不死。

箭,一直以来就是上帝向人类发起疾病的隐喻。

把我的箭向他们射尽。

——《旧约·申命记》

我感到一阵寒意,便走出教堂,走进空旷的街道。天空中成群的乌鸦仿佛夜的碎片,纷纷扬扬。我走过教堂附近的一个电车厂,院子里停满电车,铁轨像黑色的血管,从四面八方伸向洞开的铁门。一个戴着棉帽的工人在给车辆做最后的检修。街灯摇晃,把周围的一切啃得模模糊糊。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电车在眨眼,做鬼脸,只等检修工一走就会活过来,成为夜晚真正的主人。

那么我呢?

我不过是在偶然的时间,偶然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罢了。我不会拥有它,它也休想占有我,我们只是短暂拥抱,就像酒吧相遇的姻缘,酒醒之后便音讯全无。

我终于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酒馆,里面暖洋洋的,电视正播放足球比赛,厨房飘来炸薯条的香味。当地人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天,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啤酒。在欧洲腹地的冬天,只有神圣的教堂和世俗的酒馆,让我感到满血复活。它们就像虚空之中的两个圆圈,交集便是人类生活的核心。我必须感谢它们,没有它们的存在,我将成为无家可归的幽灵。

一男一女走进来。他们一边与侍者打招呼,一边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女人点了摩拉维亚白葡萄酒,男人点了啤酒,一端上来,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胡子上沾满白色的啤酒沫。女人戴着漂亮的大圆耳环,优雅地晃动杯子。

看着他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的事实。倘若不是处于渴望之中,一个人可以是巨大的快乐。然而在奥洛穆茨,“一个人”又是双重意义上的: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当然,那感觉不坏。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点了一杯1623年建厂的奥斯拉瓦尼啤酒,又点了一客牛排和一份煎奥洛穆茨奶酪。奥洛穆茨奶酪略带臭味,但与啤酒非常相称。我就着冷冽的啤酒,将牛排和奶酪一扫而光,然后又要了一杯。这次我喝得很慢,一边小口呷着,一边琢磨接下来的行程。

第二天一早,我将开车翻越苏台德山,进入波兰,到达西里西亚的首府弗罗茨瓦夫。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那里都是普鲁士和德国的领土,直到二战结束后,才重新划归波兰。与摩拉维亚相比,西里西亚又是另外一段不同的故事了。

但是我知道,我并非全然为历史而去。旅行时,我总是拿出地图,测算自己与边境的距离。很多时候,我只是希望找到一条可以穿越的边境,抵达一个可以抵达的场所。对我来说,“抵达”这一行为本身就可以构成旅行的全部意义。

我喝完啤酒,付了账,然后走出酒馆。这是漫长的一天。明天我将离开奥洛穆茨,离开摩拉维亚。我把前台姑娘写的字条拿出来,看那上面的地址。年轻姑娘的笔迹,不禁让人莞尔。但今晚的我老了,不打算再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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