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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布尔诺之星,异乡人,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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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菲亚特熊猫的车窗上结满了冰霜。我启动汽车,等待引擎的热量慢慢将冰霜融化。我去旁边的面包店买了新鲜出炉的羊角面包和现磨咖啡,翻了翻当地报纸。太阳出来后,冰霜融化得像溃不成军的战场。
开出奥洛穆茨,很快便进入山区,房子越来越少,车也越来越少。菲亚特熊猫的广播开始出现信号不清的“沙沙”声,那是接近边境时才会有的“小奏鸣曲”。苏台德山脉位于德国、波兰、捷克三国边境,北向东走向,长约三百公里,由一系列平行山脉组成。我对它的了解源于二战的历史。1938年,希特勒吞并了德语居民占多数的苏台德地区,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我行驶在僻静的林间公路上,两旁的森林随山势起伏,恍如一匹冬青色的绸缎。天空框在行道树构成的堤岸间,像一条倒挂流淌的白色大河。周围没有行人,也看不到村落。只有我和车,在天与地、山与林之间穿行。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速度所带来的单纯喜悦。因为缺乏一定的对照物,那感觉又像是在光滑无痕的平面上静止不动。此时能听一点舒伯特就好了,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冬之旅》。
《冬之旅》叙述了冬天里一位失恋者的孤独旅行。二十四首歌词,都来自威廉·米勒的诗作。创作这些歌时,舒伯特不过三十岁,和我一样的年龄。然而歌曲中的情绪却是如此阴冷而悲伤,仿佛在感叹人生的晚景。果然,在完成这些歌曲后的第二年,舒伯特就离开了人世。
我打开一点车窗,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周围的风景已经越来越荒,我应是在向着山中更深处前进。我开过一段砂石路,然后是一段新铺就的沥青路,这样开了几公里,一排红色的隔离墩将前路彻底阻住。隔离墩后面,仍有一条沥青公路通向森林深处。我想,那应该是波兰方向,可怎样绕行过去呢?
我熄火,下车,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连溪水和鸟鸣也没有。我走过去检查隔离墩,试着搬动其中一个,可是它纹丝不动。我环顾四周,想找到一条小路,果然发现森林深处有一条土路。那其实很难说是路,只是一条勉强容得下一辆微型轿车的小径,看上去像是伐木工人进出森林时用的。我把车小心翼翼地开进去,高大的树木包围着我。色调灰暗的树干,遮天蔽日的枝叶。小路弯弯曲曲,细碎的阳光像小银鱼在林间跳跃。GPS已经彻底失去信号,画面上只有一个孤独的蓝点。
路越走越窄,树木渐渐从路中间横生出来。我终于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因为已彻底置身于森林深处。我打开车门,下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涌进鼻腔的气息是如此清新,简直如饮醇醪,并且一团一块地混杂着森林幽冷的清香。周遭半明半暗,脚下满是落叶和羊齿,什么地方似有小溪流淌,水流声隐隐传来。我仔细环顾四周,环顾密林,可是看不到丝毫人迹。我想,如果此时有虎狼从林间缓缓走出,我也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
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应该不错,我想,除了需要面对未知的恐惧——我究竟身在何处?这条小路最终通向哪里?我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答案不得而知。我突然感到一阵阴冷,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在狭小的空间里掉头,按原路返回,所幸路线大致还记得。花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我终于回到森林的入口。隔离墩仍然立在道路中央,风翕动着树叶,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这时,我注意到半山上有一座小木屋,烟囱里冒着烟,看来有人居住。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沿着碎石路驱车上去。转过一道弯,发现木屋前还有一个院子,里面停着一辆大众旅行车。
可能听到引擎的声音吧,我刚下车,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他大约四十来岁,穿着格纹衬衫和棉坎肩,蓝色牛仔裤,戴着一副圆边眼镜,留着棕色络腮胡。头发也是棕色的浓密鬈发。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插在裤兜里,一只白色萨摩耶从后面探出头。
“你好,”我说,“我从这里路过,请问附近有路通向波兰吗?”
“山那边就是波兰了,”男人以流利的英语回答,“可是这条路封死了。”
“从那片森林里能不能穿过去?”
“森林吗?”男人摇着头,“那里是穿不过去的。”
“那么森林通向哪里?我看到有条小路。”
“哪里都不通,里面只有森林而已。”
我想着他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森林。
“那有什么办法去波兰的弗罗茨瓦夫?”
“你要往回开二十多公里到顺佩尔克,那里有路通向波兰。”
“顺佩尔克?”
“对,那是附近比较大的城镇。”
我向他表示感谢,他说不用。我问他是不是在这里居住。
“这是我放假时来住的乡村木屋,”男人回答,“这里空气很好,非常安静,适合读书、思考。”
“看起来很棒。”
“如果愿意,还可以去森林里散步。但是要小心不能走得太深,否则可能会迷路。”
“你在这里也会迷路?”
“任何人都会迷路,我们对周围世界的了解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多。”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大学教历史。中世纪史,具体来说。”
“一定很有意思。”
男人微笑着。“你从哪里来?”
“中国。”
“你好,”他用不那么标准的中文说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我看了看表,“非常想,可是还得尽快赶到弗罗茨瓦夫。”
男人点点头。“那么,祝你好运,年轻人!”
我与他挥手告别,一路开回顺佩尔克,再从那里开上一条北上的公路。我翻过几座山脉,一路都能看到行李架上绑着滑雪橇的汽车“嗖嗖”驶过。山间有白色的滑雪道,在阳光下闪光。我在象征波兰国界的路牌前停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标志或哨卡,只是一切文字都突然从捷克语变为波兰语。边境线是多么有趣的存在:这条看不见的线,竟可以区分两个国家、两个种族、两种文化。
我停在这里,静静回想我在摩拉维亚的日子。吃炸鸡的男孩、玛丽亚、做兼职的哲学系姑娘、休假的历史老师,一切都像是雾中风景。
我踩下油门,进入波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