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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工作,但多少有点怠工。天空阴沉沉的,像给城市加了个黑白滤镜。这倒是和我心目中的(旧照片中的)弗罗茨瓦夫更接近。停车场上,我的菲亚特熊猫鹤立鸡群,因为根本没有别的“鸡”。它孤零零地停在那里,结满冰霜,好像荒原上一只被冻僵的驼鹿。我把它唤醒,而车厢里积蓄一夜的寒气也彻底唤醒了我。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路上几乎畅行无阻。那些战后才建起来的房子,气色看上去不错,因为又过了一年,它们都高兴于自己越来越有历史感了。店铺大都没有开门,到处偃旗息鼓。节日,在国内是黄金周,是商机,是报复性消费,在欧洲却是一年中最肃静的时刻。
我把车停在古城的巷子里,在人还不多的广场上溜达。白天,市政厅看上去气势更加宏大,里面有市民艺术博物馆,展陈着黄金工艺品和弗罗茨瓦夫的民间传说。广场上栖息着鸽子,有一面建筑被刷成了四五种颜色,像积木一样矗立着。广场西侧的兵工厂是一座15世纪的建筑,如今改建为军事博物馆,但也因为假日歇业。开门的只有那一串照顾游客的酒吧,它们现在又顺应时势地变为经营欧陆早餐的咖啡厅。
我发现,每个酒吧门口都三五成群地站着一些“异人”,可能是朋克或者嬉皮,要么就是两者以任意比例的混合。他们看上去傻透了,都有莫西干头、脏兮兮的辫子、黑皮靴、铁链子、鼻环或唇环。但他们有本事将这种傻气转换为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一种无畏,一种近乎精神病的优越感。世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少不了这群人的身影,以至于我常常思考:什么样的雇主会雇用这些人?他们究竟以何为生?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在街角的另一撮人里,有昨晚那几个英国孩子。有了“异人”的映衬,他们正常得就像伦敦城市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显而易见,他们狂欢了一夜没回酒店。现在,两个男孩在抽烟,一个女孩半裸地瘫在墙边,还有一个女孩——那个自称能搞到叶子的女孩——不知去向。
我盘算着她去哪儿了,这像是一道哥德巴赫猜想:
a. 她搞叶子把人搞丢了;
b. 她没搞到叶子不好意思回来了;
c. 她搞到了叶子但决定据为己有;
d. 她被能搞到叶子的人搞走了;
……
我听到一声喧哗,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一个朋克用酒瓶爆了一个嬉皮的头。我看到嬉皮倒在地上,旁边是一地碎玻璃。这事突如其来,没人知道为什么,答案也不在风中。所有人都望着案发现场,包括那个打人的朋克。他的目光比谁都无辜,仿佛不明白那个酒瓶子怎么会从手里飞出去。
我想也许会有一场帮派混战、械斗或者火拼——朋克对决嬉皮,年度盛宴。然而,打人的朋克突然一声不响地走了。其他人也相继离去。没人愤怒,没人动手,没人过去看看那个倒地的小伙伴。就像一幕先锋话剧倏然收场,每个演员都酷酷地拒绝阐释,而把解读的权利交给观众。
我从嬉皮身边走过,他侧匐在地上,头顶是一小摊血,身体还在随呼吸起伏。他好像睡着了,又像在练习刚从印度学回来的瑜伽术。我看到广场较远的地方,有两个巡警走过来。我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个人受伤了。”我对他们说。
“你看到怎么回事了?”
“有人用酒瓶子砸了他。”
“好啊,谢谢。”巡警对我说,好像这一酒瓶子是我砸的,而且干得不错。
他冲着对讲机说着什么,里面一阵芜杂,然后他站在那里,望着虚空。
“这种事时有发生。”另一个巡警微笑着对我说。
我也报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