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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沙上圣母教堂后,我向西北方向走,不知怎的走进了一片住宅区。我经过了照相馆、咖啡厅、面包店。我经过画满涂鸦的楼房。我看到几个孩子正围着一辆老款大不列颠绿的甲壳虫放鞭炮。我拐到另一条路上,发现街角有一家小小的书店。透过窗玻璃,我赫然看到赫贝特的一本波兰文著作摆在桌子上。
我走进店门,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店主正在打扫地面,大概就要关门了。我拿起那本文集,封面照片上的赫贝特正凝视远方,风拂动着他灰白色的头发,眼角布满鱼尾纹,后面是一条河和空无一物的旷野。我的心瞬间被这诗人的形象击中了。我拿起书,去收银台结账。女店主用波兰语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告诉她,我听不懂。
“我看你买这本书,以为你在这里留学呢。”她对我说。
我说,我只是游客。
“我很奇怪你会挑这本,赫贝特在波兰也不是太出名。你从哪里来?”
“中国,”我回答,“他是个大诗人,不是吗?可能比米沃什和辛波斯卡写得还好。”
“米沃什、布罗茨基、谢默斯·希尼都很推崇他,他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波兰作家,”女店主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微笑着,“我很高兴中国人也知道他。”
这本七百多页的书收录了赫贝特绝大部分的随笔,包括他的游记和对古希腊神话的解读。我抱着书走出店门,内心充满喜悦。赫贝特一生都在写作,他觉得政治压制和经济贫困都不算什么,“会弄走那些非一流的作家”,但真正的作家不会停止写作。去世前,他患有严重的哮喘,但依然完成了诗集《一场风暴的结语》——这也是他一生的结语。
我经过附近一栋看上去颇有气势的楼房。楼前荒草萋萋,围着铁丝网,信箱上的名牌也已脱落。很多年前,这可能是一栋公寓,如今人去楼空,形同鬼宅。
在波兰,时间总像一个未愈合的伤口,展示着善良所引发的卑微希望。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打开匣子,飞出忧愁、疾病、灾难、悲伤……只剩下希望留在匣底。后来,墨丘利将希望送给人类。这样无论遭遇多大苦难,只要有希望,人类就不会被摧垮。我想,这也正是弗罗茨瓦夫、西里西亚,乃至整个波兰的动人之处。
是的,如果城市和人一样拥有性格,那么弗罗茨瓦夫是那种可以坐下来喝一杯的朋友。晚上,我去了一家古色古香的波兰餐馆,烛台在白餐布上摇曳,映照着墙上的油画和老照片。我看到莱辛1841年的画作《西里西亚风景》;德皇威廉二世1906年访问时的照片;1945年废墟中的弗罗茨瓦夫大学;1982年戒严期间波兰坦克进城;1997年教皇保罗二世造访……我一边观看,一边喝着波兰雪树伏特加,像穿过一道时间的走廊。
广场上,跨年晚会已经开始,动感的音乐响彻夜空。人们裹着大衣,戴着帽子,聚集在外面,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摄像机的吊臂掠过人们的头顶,捕捉着台上歌手不太灵便的舞姿和嘴里吐出的白雾。旁边一个姑娘告诉我,他是当地很著名的歌手。如今,在接近零度的气温里,他穿着皮夹克,喘着粗气喊着:“朋友们!让我们一起舞蹈!”
舞台两侧,一群青少年疯狂地扭动身体。我旁边的姑娘小伙儿们也开始蹦跶起来。
夜空清朗,广场一片通明,如一个巨型露天迪厅。我跟着节奏跳起来,想在开车回家之前,尽快把身体里的伏特加挥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