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时分,我坐上了开往意大利的火车。确切地说,是开往威尼斯的火车。它将在茫茫黑夜中,翻越阿尔卑斯山,凌晨4点多在乌迪内停上两分钟。我得在那段时间下车,再转车前往的里雅斯特。乌迪内恰好位于威尼斯与的里雅斯特之间。
二等车厢里响着鼾声和磨牙声,拉开车厢门,有一股长时间未通风的温暾味。我勉强把行李塞进行李架,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坐下。对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透过站台的光线盯着我——他此前一直把脚舒服地搁在我的座位上。旁边,一个西班牙女人在梦中嘟囔了句什么,继续酣睡。
火车开动了,午夜的萨尔茨堡像个准备收摊回家的小贩。我对着瓶口喝了口白兰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渐渐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曾几何时,我大概不必如此周折。那时,的里雅斯特是奥匈帝国的唯一港口,像一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儿子,受人宠爱。无论是从格拉茨,还是维也纳,都有数量可观的火车直达此地。作为帝国最南端的领土,的里雅斯特也自然成为任何铁路的终点。对旅行者来说,这意味着一旦在维也纳上车,就可以喝着咖啡,看着风景,等待抵达的时刻了。
如今,我却没有了这份运气。奥匈帝国解体后,的里雅斯特的归属摇摆不定,一度被南斯拉夫吞并后,最终被意大利收入囊中。然而,一旦失掉大陆帝国出海口的身份,的里雅斯特也就走上了下坡路。在良港众多的意大利,的里雅斯特不过是一座中型海港城市,既无威尼斯的风光,也没有热那亚的繁忙。它偏安于亚得里亚海的一角,被斯洛文尼亚包围。冷战时代,这里正是丘吉尔所谓的“铁幕”的最南端。的里雅斯特隐姓埋名,遗忘了世界,亦被世界所遗忘。有一则玩笑说,无论展开哪国地图,的里雅斯特无不处在书页的夹缝位置。甚至到了1999年,这种暧昧感依然存在。一项调查显示,约七成的意大利人不知道国境之内有这样一座城市。
然而,的里雅斯特却引起我的兴趣。部分原因当然是简·莫里斯的那本《的里雅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在书中,莫里斯将的里雅斯特称为“流亡之地”“乌有之乡”。
现实也确实如此。仅仅是近代的一百多年,的里雅斯特就收留过普鲁斯特、里尔克、乔伊斯、普宁、理查·伯顿、弗洛伊德……这份名单还可以开得更长,因为有太多国籍不明、身份不清、离经叛道的作家、艺术家、革命者在这里游荡和定居,享受着的里雅斯特的恩泽,把“他乡”认作“故乡”。
在《对地域感到麻木》里,君特·格拉斯谈到德语中“Heimat”(故乡)一词。他说,心怀叵测的政治家(如纳粹),往往利用流行文化,将“Heimat”书写成一个大写的“我们”,用于区分和对抗移民与陌生人。
的里雅斯特却表现得落落大方,它脱掉了“故乡”的政治外衣,甚至连道德的遮羞布也弃之不顾。那些游荡的灵魂,得以在广场与雕像、喷泉与壁画、小酒馆与妓院、亚得里亚海与皑皑雪山间,安放挣扎的欲望和青春。或许,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吸引简·莫里斯的原因?
我们只有一次童贞可以失去,我们在哪里失去它,我们的心就在哪里。
——约瑟夫·吉卜林
我坐在火车上,终于昏昏睡去。等我被一阵光亮晃醒,发现已到了边境小城菲拉赫。我看了看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而且进入意大利后,火车不时在一些空旷的小站停靠。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无法准确预测到达乌迪内的时间。车厢里飘荡着沉沉的呼吸声和鼾声——那都是把威尼斯当作终点的人。只有我注视着窗外,想弄清自己身在何处。我很快意识到,努力是徒劳的,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在昏暗中,我根本看不清什么标识,况且有美丽的威尼斯作为终点,谁又会大半夜在中途下车呢?火车到达威尼斯的时间是早上8点多——很显然,这本来就是为威尼斯量身定做的线路。
我闭上眼睛,决定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安排。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渐渐变成一首布尔乔亚摇篮曲。威尼斯并不是“大毒草”,我在半睡半醒中想,它可能比的里雅斯特更符合旅行的逻辑。
我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窗外依然一片黑暗。我看了下表,即便算上晚点时间,我很可能也已经过了乌迪内。我知道,我正朝着与的里雅斯特相反的方向飞驰。
我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拔出行李,踉跄中踢到一条腿,还险些坐到西班牙女人身上。幸好,这位女士睡得像一座安稳的码头。我拖着行李,站到走廊上,如果有乘务员出现,我会问问他到哪儿了,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火车停在一个陌生小站,我成了唯一跳车的人。等我好容易找到一个站牌,只见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名。在经过大半夜的煎熬后,我到了这里——乌迪内与威尼斯之间的某地。周围一片漆黑,铁道那边是丛生的荒草。站台上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台脏兮兮的投币咖啡机,看来果然是意大利。我掏出一枚硬币,买了一杯浓缩咖啡,站在夜风中把它喝完,并且感到一丝自暴自弃的满足。没错,我抛弃了威尼斯,而选择了这里。这就像一个男人抛弃了年轻美貌的妻子,而选择了年老色衰的娼妇。我想到旅行本来就是一种悲伤的快乐,甚至带点自找苦吃的快感,而抵达一个晦暗不清的地方,正是旅行者隐秘的乐趣之一。
我找到一个像是卖票的地方,敲了敲窗户,工作人员正趴在桌上睡觉。我告诉他,我要买一张去的里雅斯特的车票。
“去旅行?”
“算是吧。”
他把票递给我,告诉我二十分钟后会有一辆火车经过。
和去威尼斯的车相比,这趟车上人少得惊人,却种族混杂。我看到一个东亚人,两个土耳其人,一个犹太人,还有几个斯洛文尼亚农民。我找了个没人的包厢,把书包垫在脑后,躺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黎明前的寒气冻醒了。
窗外已渐渐发白,可以看见一排排黄色的房子。丘陵间散落着葡萄架,而远处的山峦则是一片光秃秃的褐色。我大概正经过戈里齐亚附近,我想,这里出产意大利最出色的灰皮诺葡萄酒。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很多年前读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这是意大利和奥匈帝国作战的地方。
我渴望眼前突然开阔,看到亚得里亚海,那意味着的里雅斯特快到了。可直到火车缓慢地攀登上杜伊诺-奥里西纳,我才终于看见一片灰色的大海。这是威尼斯湾,几乎是最后一小块意大利了,而巨大的斯洛文尼亚就在左侧窗外。
列车员推开包厢门,接过我的票,在上面打了个孔。我问他还有多久到的里雅斯特。
“很快!”他打了个手势。
意大利人以说话爱打手势闻名。比如喝一杯浓缩咖啡,就用手指圈成一个小咖啡杯,然后做出快速喝掉的样子;赞叹食物好吃,就用手指杵着面颊上的一点转动。
据说,一位格外健谈的意大利将军在二战中失掉了一只胳膊,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人们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没了胳膊怎么说话?”他回答。
火车响起了快到终点的鸣笛,伴随着吱吱作响的刹车声。当它最终停在的里雅斯特中央火车站时,我注意到这里有近一打铁轨。它们伸向遥远的喀尔巴阡山脉,伸向波西米亚,伸向巴尔干半岛,也伸向威尼斯、米兰,伸向曾经的奥匈帝国。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最好的隐喻:德意志、拉丁和斯拉夫文化的交汇点。
下了车,那几个斯洛文尼亚农民在站台上查看列车时刻表,准备转往下一个目的地。一些难民模样的人,目光忧伤地坐在长椅上,身边堆着行李包——他们要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