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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快要到达的里雅斯特时,我曾看到窗外有一座白色的城堡。那是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约瑟夫皇帝胞弟的城堡,名曰米拉马雷。这是我在的里雅斯特最钟爱的建筑。

1864年,马克西米利安怀揣着皇帝梦,从这座城堡前的码头启程。午后的光线下,海面一片波光,成群的海鸥在岩石和城堡间飞舞。马克西米利安要前往墨西哥,继承那里的皇位。这位热爱航海的年轻人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航行。1867年,亲美的墨西哥共和党人废黜了他,之后他被行刑队枪决。他的妻子夏洛特成了疯子,被送回比利时,了此残生。

这可能要算奥匈帝国之后一系列家庭悲剧的开端。鲁道夫——约瑟夫皇帝和伊丽莎白的儿子,在维也纳郊外的森林自杀。接着,伊丽莎白在日内瓦被一个疯子捅死。最后,侄子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接连遭受打击的约瑟夫皇帝挑起了一战,他的复仇之火也烧毁了他的帝国。

所以的里雅斯特人说,每当他们看到米拉马雷,都会感到一丝惆怅。它的美中有一种凄凉,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宿命感,有一种时间安慰人时特有的孤独。

午后,我沿着海岸线走向城堡,海水舔舐着堤岸,我感觉自己正走入一个梦境。易卜生当年穿越阿尔卑斯山黑暗的隧道后,突然看到这座屹立在海边山崖上的城堡,赞叹它的美“注定要在我此后的所有作品中留下印记”。

他做到了吗?

城堡由奥地利建筑师卡尔·容克设计,但风格无疑反映了马克西米利安本人的趣味。的里雅斯特的本土设计师弗兰茨·霍夫曼承担了内部装潢,他和马克西米利安一样,都对当时盛行的折中主义风格十分推崇。

马克西米利安希望营造一种私密的氛围,所以他把卧室设计成了船舱的样子。作为奥匈帝国的海军元帅,他曾在海上航行过两年之久。我想,那一定是段美好的日子,作为年轻的单身贵族四处游历,因此他的卧室也保留了某种单身汉的浪漫气息。旁边的书房则藏满精装书籍,摆放着巨大的地球仪,蓝丝绸布幔垂在明亮的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客厅装饰成东方风情,摆设着来自中国和日本的瓷器。另一间客厅里挂着哈布斯堡家族的画像,以及马克西米利安本人的油画。房间的装饰一如马克西米利安当年的设想——比维也纳的皇宫简单,但也更有人情味。

在离开的里雅斯特前往墨西哥时,城堡的内部装潢还没有全部完工。也就是说,马克西米利安和妻子还没来得及享受这里的一切就远走他乡了。20世纪30年代,英年早逝的阿玛迪奥公爵和他的家人也曾在这里的一间套房居住过。他是意大利的贵族飞行员,一战中与奥匈帝国战斗过。1937年,他被墨索里尼任命为埃塞俄比亚总督。五年后,他在肯尼亚的英国战俘营死去。房间里有他穿着飞行员夹克的照片,比后来那些开超跑的贵族少年帅气得多。

有人去了更北的北方

有些事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年代

——韩东,《友谊宾馆》

我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知道,那是19世纪的回音。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最后的贵族时代。进入20世纪以后,喧嚣的革命风潮、残酷的战争、无情的大清洗,席卷并摧毁了一切精巧和珍玩。人类几乎是在一片贫瘠的沙漠上,重新尝试学习尊严和教养。站在米拉马雷城堡,我感到自己回到了“故乡”,它美而卑微,却抚慰人心。旅行如同一种寻找,寻找逝去的、遗忘的事物,从而告诉自己世界上曾经有过美的东西存在。

米拉马雷城堡外是一座漂亮的植物园。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也是一位业余动植物学家。他把热带蝴蝶、蜂鸟和马来西亚鹦鹉带到了的里雅斯特。现在,它们的后裔在植物园里繁衍生息。我在花园的小径上,碰到一对奥地利夫妇,他们请我帮忙拍照。我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给他们拍了一张,归还相机时,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来的里雅斯特。

“你知道吗?这里曾经属于奥地利!”男人说,“还有匈牙利、罗马尼亚、捷克,都曾经是奥地利的!”

我问他怎么看待这段历史。

“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他摇了摇头,“那意味着太多责任,太多麻烦,奥地利人还是自顾自好一点。”

我告诉他,我刚从奥地利湖区旅行过来。

“那里非常美,奥地利是个可以反复去的地方,永远不会感到厌烦。”

“那的里雅斯特呢?”

“这里?”他眨着眼睛,“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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