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瑞士之路——“森林州”之行札记
湖畔牧歌
2018年8月20日,我们游览卢塞恩,晚上又被拉到“附近小镇”去住酒店。这一“附近”不仅出了城,而且出了卢塞恩州。汽车沿风景秀丽的皮拉图斯山麓和卢塞恩湖畔南行21公里,翻过一个缓坡坳口(就是卢塞恩和上瓦尔登两州的州界),进入另一个湖——萨尔嫩湖的湖区,开到一座半山腰临湖的“维勒巴德(Wilerbad)湖景酒店”,这就是我们的住地了。
酒店本身很有档次,尤其是靠湖一面的房间,阳台与窗外就是湖光山色,景致堪称一流。遗憾的是地处偏僻,此地连“小镇”都不是,就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一座楼,附近只有一些牧场。我们不满足于在半山远眺湖景,想到湖边“亲水”一番,可是顺着牧场公路下山后,路却在距湖不远处断了头。原来沿湖一线全是农(牧)场的私人宅院。我们沿湖走了很远,都找不到一处可以进入的公共湖岸。
瑞士的土地产权分明,公共的风景区是绝不允许卖给私人的。但政府要以公共利益为理由买下私有土地来开发旅游,也非常困难(强征就更不用提了)——不仅卖方有权拒绝,买方要纳税人——公民同意动用财政资金去购地,也不容易。一般城市的风景湖滨当然都是公共的,但乡村地区就不然了。有个不靠湖的居民看见我们这些游客在找湖滨,热情地带我们找到他临湖的邻居,想劝邻居让我们进他的水边庄院(这里的家庭都有很大片的院子)去观湖。那邻居却彬彬有礼地婉拒了。也难怪,让陌生人进家门,就是我们自己也不容易接受不是?
悻悻地回到半山,一路看了几个牧场。这里是典型的西欧乡村,传统上居民多在自己的农(牧)场中心建独户庄院居住,一户一户相隔较远,少有所谓的村落。公共活动都在有教堂和市场的小镇上进行——这就是所谓的社区了。
牧场主要是草地,间或也种植青贮玉米。这种玉米植株高大,不是收获玉米棒,而是收获整个植株作为过冬青贮饲料。当年苏联长期肉荒,赫鲁晓夫访美发现青贮玉米是美国畜牧业的利器,回国后强令推广,结果基本失败。其实苏联这么广大的国土,因地制宜搞还是可以的,国家强制搞“玉米运动”就难免弄巧成拙了。在瑞士的河谷、湖盆地带,玉米地随处可见,但基本全是青贮玉米,没有做粮食的。
牧场土地的中央建筑主要是工作区,有牛舍、农机库和加工、仓储设施等。我们看到的几个牧场虽然都很现代化,但并不豪华,有的牛舍气味还挺大。所以住宅现在一般都与工作区保持相当距离,乃至需要开车来往。这里湖滨的宅院,很多就是山坡上牧场主人住的。这就是瑞士现代牧场与传统农牧民的明显区别之一了。
现在瑞士经济多元,牧场有时也兼营加工业与旅游。这里很多牧人都盖了小楼做民宿与度假村。我们住的湖景酒店附近就有多处,虽然现在还稀稀拉拉,发展下去还真有成为“附近小镇”的趋势。今天的瑞士,无论农牧业还是加工、旅游,合作网络都极为发达。一家农户成为十多家不同专业合作社的成员,或与很多家公司签约加入产业链都是常例,独立经营与融入社会化经济体系毫无矛盾。我们住的这家酒店并不属于什么连锁集团,据说当初就是附近这些农牧民集股投资建的。规模小些的民宿更比比皆是。我们下山上山时都看到有些小游客骑着牧场民宿提供的、漂亮健壮的阿尔卑斯骏马,作骑士或骑警状在路上兜风,湖光山色间那气派和惬意令人称羡。
从卢塞恩入住的当天已是下午,下山一趟回来天就黑了。晚餐后在房间阳台上,从湖上晚霞到空濛夜色,湖对岸村镇的簇簇灯火、从山上下驶湖区汽车如点点流萤,美丽景色别有风味。瑞士多湖,而湖景各具特色。大湖如莱蒙湖浩渺如海舟行竟日,小湖如达沃斯湖数顷碧波一览无余。而萨尔嫩湖是个中等湖泊,湖长6公里,平均宽1.3公里,面积约7.5平方公里,以面积论在瑞士排第20位,比杭州西湖(6.3平方公里)还大一些。和阿尔卑斯山区的群湖一样,它也是群山中的构造湖和冰川湖,大部分湖岸较陡峭,相对面积而言湖水很深——萨尔嫩湖不算大,深度却有51米。深蓝的湖水与翠绿的群山在清朗的碧空下色彩鲜明。
这里不是很有名的旅游地,湖边没有城市(北端的萨尔嫩城区离湖也近1公里),没有工业,保持着乡村自然状态的水光山色。如果说高度工业化的瑞士以环境保护搞得好著名,那么没有城市和工业的萨尔嫩湖,生态就是“好中之好”了。所以这里像我们一样匆匆赶路的旅行团几乎没有,但一人一家悠哉悠哉一住十天半月甚至更久的闲云野鹤们还是不少的。一些画家也喜欢在这里写生,留下了不少传世佳作。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景观画大师威廉·特纳的《萨尔嫩湖之夜》就是其中之一。这画家为之流连的美妙夜景,而今轮到我们来实地欣赏了……
骑车神游森林城
第二天早上却遇到个问题:按旅游团的日程,这一天据说应该在卢塞恩“睡到自然醒,然后自由活动,继续领略古城风光”,下午才集体出发前往楚格。换言之即整个上午应该是在卢塞恩“放羊”的。
可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住在卢塞恩,导游却在第二天上午安排了个自费项目,要我们去英格堡坐缆车游铁力士山。而由于此行我们已经登了包括少女峰在内的三座“计划内”雪山了,不少团友不想再额外掏钱去登计划外的第四座。而名城如卢塞恩者,昨日半天怎够?于是他们要求按出团日程规定,上午继续领略卢塞恩的风光。既然昨天把我们拉到了这里,今天上午就送我们回卢塞恩吧。但导游说车只能去英格堡,如果想回卢塞恩那就自己再掏钱去。这实际就是违反合约,变相强制我们参加自费项目。其实铁力士山还是有点意思的,但这种做法却令人难以接受。结果部分团友决定即便不去卢塞恩也不参加自费项目,宁可继续在萨尔嫩湖畔自由活动。我们一家也在其中。
这些团友大多昨天并未下山,而我们昨天下午已经逛过了湖畔,今天上午就想逛点别的。女儿发现酒店有供旅客使用的自行车,我一查,这里离湖北端的上瓦尔登州首府萨尔嫩市只有2.7公里。于是决定骑车出游萨尔嫩,算是又走了一个瑞士的州府吧。我们此行在瑞士,大车小车、各种缆车、常规列车和齿轨登山列车、湖上游轮都坐过,步行爬山也爬过了,现在再骑骑瑞士的自行车,那就除了没骑马以外,把这里的出行方式都用遍了。
拿到自行车一看,却发现这里的自行车与我们在国内骑惯的不一样。首先,它们都是高档的多级变速运动自行车,且设挡不是太快就是太慢,而我们还不会换挡。其次,西方人本来就高大,又习惯作为体育运动骑快车,经常是撅着屁股俯身骑行以减少风阻,所以车座都非常高。第三,他们的刹把与国内相反,右把刹前轮,左把刹的才是后轮。我们骑着很不习惯。
琢磨一番后,我们学会了调节车座,把它压到最低,我上车完全没问题,金雁与女儿也勉强能上。不会变速,就慢慢适应吧,结果发现瑞士这样的山区还就得这种车才管用:很多上坡路我们在国内骑一般的车根本就蹬不动,只能推着走,但变速车调到低速挡就能轻松地上坡,无非是多蹬几圈罢了。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刹把:这车的重心本来就高,车速一快如果误刹前轮,后轮的冲力很可能就会导致整车向前翻跟斗。我上路没多久就遇到下坡,按习惯想刹后轮却误刹了前轮,结果真就一个跟斗翻下来,半天爬不起,把她们娘俩脸都吓白了。金雁连呼“一把老骨头了怎能冒这个险,还是回去吧”。万幸歇了一阵没事,就又接着骑。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鱼贯而行,很快就看见了萨尔嫩的标志:圣彼得和保罗教区教堂。这座双塔教堂始建于12世纪,现存建筑则是1739年重修的巴洛克风格,两座塔楼据说分别象征圣彼得和圣保罗,属于瑞士“国家级文化资本”之一。再往前骑一段就进入了萨尔嫩的主街。它的市中心叫“乡村广场”,广场不大,仍按古代传统用石块铺就,周围有一圈古色古香的漂亮建筑。而该市最有名的古迹之一兰登堡,看上去似乎就在这些漂亮建筑的头顶——其实是在隔着萨尔嫩河的对岸山上俯瞰着古城。这个广场是小城的心脏,“直接民主”时市民就在这里集会,决定一些大事。广场边上一条小巷叫“市政厅巷”(Rathausgasse),伟大的市长衙门就藏在这里。这是一栋红顶白墙带一个小洋葱头尖顶的新文艺复兴风格小楼,精致、古雅,但似乎并不伟大。
但是,萨尔嫩市上面不是还有个上瓦尔登州吗?萨尔嫩是州首府,那么州政府在哪里?按我们的观念,那可是市长的“上级”,这里的最高权威啊!
州官无衙,百姓有枪
州政府在何处?在小城里我们到处找不到,地图上也没有标记。街上有座很气派的建筑,额书“上瓦尔登宫”(Obwaldnerhof),楼前还挂着上瓦尔登州“红白钥匙”州旗。我自信地对金雁说:看,这就是上瓦尔登州政府。结果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家高档餐馆!
到末了我们也没发现州衙门在哪里。回来一查才知道,原来这上瓦尔登州政府总共只有5个人拿工资,他们全部都在广场边上那座“市政厅”里办公,并没有专门的衙门。
这……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堂堂州牧、知州、州太守、州委书记大人,一州百姓之“父母”,当地最高级别的朝廷命官,竟没有自己的衙门,要在一个下级县衙里找间屋子蹲着?号称世界最富国家的瑞士,就是这么礼崩乐坏、没上没下、尊卑失序、纪纲堕废的吗?
原来,这萨尔嫩市只有刚过1万人口,整个上瓦尔登州也才3万多人,491平方公里土地,就土地、人口而言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乡镇,在瑞士的26个州中也属于最小之一。但话说回来,咱们的乡镇政府也不会只有5个人拿工资,而且要到下属村去上班吧?
那么更重要的是:萨尔嫩市在政区地理上虽然是上瓦尔登州的下级行政区(7个市镇)之一,但在瑞士这种政治制度下,市长与州长(严格说来瑞士各级都是没有“长”的,正如联邦委员会只有每年轮换的召集人一样,市与州也是行政委员会轮充召集人,我们姑且以“长”称之就是了)却没有上下级关系。他们各自由百姓选出,对选民负责,要讲上级的话,他们真正的“上级”就是老百姓。
在这里,市长不是州政府乃至联邦政府任免的,甚至工资也不是联邦与州财政开支——他们有自治的市财政。市长干得好,市民选你干下去就是了,你不会因为干得好被“提拔”为州长——想当州官乃至联邦的官,就要直接参加州和联邦的选举,也不必非经过市长这一“级”。同理,州长干得不好,落选就是了,也不会被“降级”为市长。市、州、联邦各自的权限由宪法划分。该州、联邦管的事,市里无权处理。同样,属于市的权力,州、联邦也不能干涉。
各级的机构设置与人员编制也不是上面统一规定,而是这个地面上的老百姓——纳税人说了算。萨尔嫩市1万人口,市政大事“直接民主”,不需要议会,日常小事就由7个市政委员分工处理了。上瓦尔登州除各市镇自治的事务及联邦管的事外,归州管的事不多,所以州政府只有5人,比市政府还要小,州民也不认为需要给他们盖办公楼。反正“市政厅”那座小楼,市里的7个人也用不完,租几间房给“上级领导”办公又何妨?但州里没法“直接民主”,所以设有55人的州议会实行代议制民主,议员不领常薪,只有出席议会时发些补贴。不过我并没有查到州议会的所在,不知这55个人定期开会是否也在那座不大的“市政厅”里?
乡村广场周围是商业区。就在广场边上,我们看到一家武器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枪支,我们注意到其中没有高射速自动武器,但却有几支长枪管配望远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我们知道瑞士和美国类似,都以公民可以持有枪支著名。美国是因为早期移民到新大陆,当初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形成了这种传统,瑞士其实也类似。在古代,周边中欧广大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区的“盲流”们不愿受各自语族的领主压迫,“闯关东”逃到这阿尔卑斯深山老林里拓荒谋生,没有自卫能力也是不行的。而且在这方面,瑞士比美国还要典型。美国毕竟现在拥有强大的常备军,瑞士的军队则至今似有似无,连空军都是“业余”的。国家有事就像古代的希腊城邦那样召集持枪公民上阵,打完仗就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如果啥都不想干,或者穷得啥都没法干,就能打仗,那就去当雇佣兵。这样就形成了历史上瑞士人的自治尚武传统。著名的瑞士雇佣兵就不去说了(现代瑞士已经禁止这种“传统”),单说这上瓦尔登本是古代瑞士邦联发源地“三森林州”之一,尚武的山民传统,在瑞士都算得上典型。小小一个萨尔嫩城,几座最著名的古建筑,山上的兰登堡,城北的州历史博物馆,考其历史原来居然都是古代的“军械库”,则现在的枪支商店又何足怪哉?
不过瑞士虽然也是全民持枪,乃至这方面的传统甚于美国,甚至当年马克思、恩格斯都经常把这两个国家并提为“武装公民,废除常备军”的论据。但瑞士却似乎并不像美国那样经常有“枪击案”新闻传出,不像美国那样有明显的涉枪治安问题,也没有美国那样热烈的“控枪”辩论。瑞士是个治安优良、犯罪率低的国家,上瓦尔登州这方面也不例外。这是为什么?因为瑞士人遵纪守法的“国民素质”比美国人强?因为美国人多地广是大国,枪击案的发生率也应当更高?单位人口的案发率,美国是否也高于瑞士?或者甚至像欧美“白右”所宣传的,因为瑞士控制移民比美国严,而枪击案都高发于“素质低下”的某些移民族群?这些问题我没有研究不敢妄言,但确实是我心里的一个谜团。
然而不管怎样,瑞士的这一切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中国古话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里却是另一套规则:州官不得有衙,百姓可以有枪。我并不认为这套规则可以推广,但至少它作为“瑞士特色”,在这块土地上几百年来已经成为“传统”了。
森林州,瑞士魂:阿尔卑斯的绿林逸史
1万人口的萨尔嫩城和3万多人的上瓦尔登州虽然都很小,但在瑞士却有其特殊地位。
首先,这里是现代瑞士的地理中心——如果通俗地讲,把一块质地与厚薄均匀的板材切割成瑞士国土的形状,那么把相当于萨尔嫩的那个点放在针尖上,这块板将不偏不倚地保持平衡。用数学的表述,就是以萨尔嫩为坐标中心,其与瑞士国土边境各点的向量之和恰巧为零。
而比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历史。史家公认,瑞士国家起源于1291年的古瑞士邦联。那一年,阿尔卑斯山腹地的三个山民自治体:施维茨(就是“瑞士”一词的音源)、乌里和翁特瓦尔登在摆脱神圣罗马帝国控制之后,立下“吕特里誓言”形成“永久联盟”。这个“三森林州”的联盟就是瑞士立国之始。后来卢塞恩加入,成为“四森林州”,再后来有了8州、13州、18州乃至今天的26州。
所以,“森林州”就是瑞士之根。而瓦尔登(Walden)就是德语“森林”之意,因此也可以说瑞士就是从这里起源的。今天的上瓦尔登和下瓦尔登两州,就是从“三森林州”中的翁特瓦尔登州一分为二的。这个翁特瓦尔登在中译著述里又叫下瓦尔登,有人往往误以为就是今天的下瓦尔登州。其实翁特(unter)是(雪山)“下面的”之意,而今天下瓦尔登(尼德瓦尔登)州之“下”(nid),则是“下游”之意。此“下”非彼“下”。古代这一大片雪山“下面的”森林(瓦尔登)包括上游、下游两条山谷,分别由两个部落居住。他们联合起来作为一个自治体与另外两个自治体在吕特里草甸“三山聚义”,共同发起建立了最初的三州联盟,但两个部落后来又分开各自建州了。然而瓦尔登——森林却不仅这两个部落用以自名,整个瑞士早期“三森林州”“四森林州”,音译也就是三个瓦尔登(Drei Waldstätte)、四个瓦尔登(Vier Waldstätte),瓦尔登(森林)可以说就是早期瑞士的同义词。
森林中的山民能够建国,就是摆脱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结果。由于年代久远,1291年前后的事如今仍然具有史诗传说的性质。最重要的传说是:哈布斯堡王朝派驻森林地区的总督沃尔芬谢森无恶不作,一天他看见美丽农妇伊塔,就起了坏心,趁伊塔的丈夫、富裕的自由农民鲍姆加滕不在,闯入其家,仗势索取吃喝,又要伊塔烧水给他洗澡,还要伊塔与他共浴,企图非礼。伊塔让仆人与其周旋,自己脱身逃出后找到丈夫。鲍姆加滕怒不可遏,回家抡起斧子一顿乱砍,把总督砍死在浴桶中。他随即号召山民起来反抗暴政。后来,鲍姆加滕代表翁特瓦尔登,和施维茨、乌里两地的代表在卢塞恩湖畔的吕特里草甸立誓,建立了三森林州联盟。
另一个传说更有名:传说的主人是神弩射手、山民英雄威廉·退尔。坏人同样是哈布斯堡王朝总督,只是其名叫盖斯勒。传说盖斯勒在森林区立了根柱子,把哈布斯堡王朝赐予他的“顶戴”(官帽)置于其上,要往来山民向其叩拜,感谢皇恩。谁知这退尔大叔竟不知进退,拒不叩拜。盖斯勒总督就把这大胆刁民逮捕。总督对退尔说:你是神射手?好,小的们,把退尔的孩子也给我抓来!然后总督下令在孩子头上放个苹果,对退尔宣布:罚你在百步之外射苹果,射死了儿子算你倒霉,射不中苹果就治你的罪。结果,威廉·退尔第一箭就把苹果射落,而孩子毫发无伤。第二箭他就对准了总督,骂道:狗官罪有应得!嗖的一箭穿喉,结果了盖斯勒大人。于是他扯旗造反,与乌里、施维茨“三山聚义”,开创了后来瑞士一片江山。
这两个故事,情节、人名不同,但背景一样,都是讲的阿尔卑斯山森林(瓦尔登)中,自由、富裕的农民不甘神圣罗马帝国的欺压,抗争自立,走向联合的事迹。威廉·退尔和鲍姆加滕成了瑞士的史诗英雄,而沃尔芬谢森和盖斯勒则是哈布斯堡邪恶皇权的象征。
席勒的《威廉·退尔》与小英雄瓦尔特的故事
后来,德国18世纪启蒙文学大师席勒写了著名历史剧《威廉·退尔》,把两个传说合二为一。据说鲍姆加滕砍死沃尔芬谢森后遭到官府追捕,威廉·退尔赶来把他救出,于是两人共举义旗。结局是两个反抗者携手推翻暴政后,鲍姆加滕代表翁特瓦尔登人参加了建立瑞士的“三山聚义”,而退尔则拒绝应邀去吕特里,他认为“自强者应该保持独立,并对任何共同行动持怀疑态度”。我觉得席勒这样的处理堪称一绝:剧作既以鲍姆加滕为代表,反映了山民联合抗暴、共同捍卫自由的愿望——否则就无法理解这些源出德法意三族、信分新旧两教的人们怎么会克服语族、教派的分歧而建立起稳固的联邦;而另一方面又以退尔为代表,体现了瑞士人珍视自由个性的一面——否则也无法理解瑞士联邦各州的高度自治、市镇、社区乃至个人都保有相当强的独立意志。
而席勒的这部经典名剧,也奠定了瑞士国民中威廉·退尔等人国族英雄的地位。在席勒这部五幕诗剧中,原来比较朴素的史诗传说加入了更为丰富的剧情。传说中威廉·退尔那个被抓来头顶苹果做箭靶的小儿子本无姓名传世,除了显示总督的残暴并无其他情节流传。席勒不仅给他取名瓦尔特,而且安排了许多父子对话。例如在父子俩走到那个挂着总督顶戴的木杆前:
小瓦尔特:这里的人们过着没有自由的生活,就像爹爹你,在他们父亲留给他们的土地上?
退尔:父亲留给的?孩子,这里的土地都属于主教或国王。
小瓦尔特:但他们可以在树林间自由狩猎吗?
退尔:那也全都是君主的——飞鸟和野羊。
小瓦尔特:但他们至少可能会在溪流中捕鱼?
退尔:那也不行,溪流、湖泊和大海都属于国王。
小瓦尔特:谁是这位国王,他们如此害怕的国王?
退尔:据说他是他们的保护人,赐予他们阳光。
小瓦尔特:他们没有勇气自己保护自己吗?
退尔:他们邻里间互相猜疑,像一盘散沙那样。
小瓦尔特:我宁愿被埋在雪崩下面,也不愿生活在这令人窒息的土地上!
这就不仅是一个英雄父亲,而是把父子俩憎恶暴政渴望自由的心情都刻画得活灵活现。由于席勒此剧的影响,威廉·退尔和小瓦尔特父子的各种形象在瓦尔登和瑞士各地随处可见。甚至,席勒塑造的这个争取自由的瑞士小英雄瓦尔特有时比他爹的名气更大,“宁愿死于雪崩,也不愿在地面上被不自由所窒息”成为名言。受德语文化影响的各国抗争者经常以瓦尔特为化名,寓意“自由斗士”。中国人熟悉的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就是一例。由于铁托战时化名瓦尔特,坊间曾传言该片就是展现他的。其实该片主角以抗德战争时期萨拉热窝南共地下党领导人、烈士弗拉迪米尔·佩里奇为原型,而他的化名确实也是瓦尔特。铁托和佩里奇这两个南斯拉夫斗士都以这个源于席勒的瑞士人形象为化名,可见其影响之大了。
席勒、罗西尼与瑞士精神:
超越族群意识的自由
《威廉·退尔》全剧争取自由的主题可以说是贯穿始终,“自由”一词在五幕剧本中就出现达83次之多。在剧终时,三个“森林州”的农民击败暴政,为结成同盟而欢呼,森林外的城市女郎贝尔塔(寓意三州之外最早加盟的卢塞恩、苏黎世和伯尔尼等城市)和自由贵族卢顿也来加入:
贝尔塔:农民们!盟友们!我要加入你们的联盟,请接受幸运的我,行使我的权利,握住你们的勇敢之手,在自由之地找到保护。你们会保护我作为你们的公民吗?
农民们:好啊,我们将保护生命,保护我们的财富!
贝尔塔:好啊!我向这个年轻人伸出了手——一个自由的瑞士少女和一个自由的瑞士男人!卢顿:从现在起,我解放所有农奴,我们都是自由人!音乐和幕布落下,剧终。
继席勒之后,19世纪意大利音乐大师罗西尼又把《威廉·退尔》创作为四幕歌剧,其中的《威廉·退尔序曲》尤为成功。这首11分钟的交响曲前半段悠扬、缓慢、低沉,寓意森林的深邃、神秘和暴政下人们的压抑,后半段转向激昂的进行曲,宛如万马奔腾,象征瑞士山民奋起征战,击败了暴君获得自由。这首曲子的影响比歌剧更大。今天各国很多电台、电视台都截取其中旋律作为开播曲,连香港的赛马活动也以此为伴奏音乐。但如此普及之后,各地人们就很少从这熟悉的旋律联想到瑞士先民的建国业绩。而今我们在这苍山翠林与明湖之间听到这一旋律,不禁浮想联翩……
席勒是德国人,而“三森林州”都是德语区,那里的山民摆脱德意志君主而追求自由,席勒为之欢呼。罗西尼是古罗马后裔的意大利人,而山民们奋起反抗那号称继承了古罗马光荣的“神圣罗马帝国”,罗西尼也和席勒一样热情地赞颂山民的义举。显然,在他们的心目中,自由的价值远远高于“伟大帝国的光荣”,更何论君王的淫威!席勒和罗西尼分别都是德、意两个民族的文化伟人,其不朽作品也是这两个民族后来赖以建立民族国家的重要精神资源,然而他们的伟大何止在于戏剧和音乐,他们的精神又何止限于其所属民族!
而“瑞士奇迹”背后的这种自由精神,不仅属于瑞士人,难道不也属于席勒、罗西尼各自所属的德意志和意大利民族、属于普世的人类吗?
当然,在13世纪阿尔卑斯山区的草莽时代,书面文化很不发达。那些传说都是以后几个世纪逐渐定型的。鲍姆加滕、威廉·退尔是否实有其人,真实事迹如何,早期邦联形成的细节,至今都有争议,但是,最早关于上述传说的文字记载大都出自翁特瓦尔登、尤其是今天的上瓦尔登州萨尔嫩附近地区,却是不争的事实。迄今可见关于威廉·退尔的最早记载,就出自珍贵的“萨尔嫩白皮书”,这部羊皮纸古籍记录了1291年以前这片山区的许多传说、典故和民间资料,其中就有威廉·退尔射苹果的故事。该书的原本不知何在,现存的传抄本也是14世纪的古物,作为瑞士的国宝,如今就保存在萨尔嫩城里最古老的建筑“女巫塔”中。而故事的原型,应该也发生在这一带。说这里是古代瑞士的摇篮,是名副其实的。
古今教堂看州情
星移斗转,如今的瓦尔登——“森林州”,雪山下面的森林已经不那么茂密,农牧场和城镇星罗棋布,使瑞士成为世界“最发达国家”之一。但萨尔嫩古风依然,赖骑车“自由行”之便,我们在这“计划外”的一上午看到了许多跟团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萨尔嫩有古老的和现代式的各种教堂。除了城郊那座列入国家级文化资本的双塔教堂外,我们在进入主街的路上还看到了瑞士最古老的基督教团体之一本笃会的圣安德鲁修道院。这个修道院建于1120年,总部原在英格堡,是个男修院和女修院并设的“双修道院”。它很早在萨尔嫩就有分院,1615年更把女修道院整个迁到了萨尔嫩。我们在临街一面,只觉得它的建筑古老,那个两圣徒木柱斜撑起来的门楣很别致,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但若从高处看,它由各种风格建筑围成的两个套院和美丽的后园还是很壮观的。更重要的是,该修道院收藏的古物丰富,其中的木雕圣像“萨尔嫩的耶稣”还被视为瑞士基督教的圣物,引来众多朝圣者。现在它也是国家级文化资本。
与这些古董教堂对照,萨尔嫩还有一座著名的现代化教堂,即圣马丁学院教堂。它建成于1966年,据说法国世界级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1965年去世)生前也参与了设计。我们在世界各地见到过不少千奇百怪的现代乃至“后现代”教堂,大都不是玻璃幕墙就是几何造型,插上个十字架代表基督教就行。勒柯布西耶也提倡过这种现代风格,但他晚年的建筑思想发生从功能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转向,“从追求平整光洁转向追求别树一帜,引人注目”。圣马丁学院教堂应该是这种转向的代表,它既不像传统教堂,也不是“插上十字架的现代积木”,而是古代城堡和现代大会堂风格的结合,甚至没有明显的十字架标识,只是从空中俯视的建筑轮廓隐隐有十字内涵。作为教堂这种造型确实别树一帜,至于人们的评价就见仁见智了。
小城小州莫小觑
这些教堂也显示了萨尔嫩人既坚持传统也拥抱现代的特点。今天的萨尔嫩城和她所在的上瓦尔登州就在“小国”瑞士也算是小城、小州,无法与苏黎世、日内瓦、伯尔尼这些地方相比,人口、面积只相当于中国一个乡镇,而且既非工业重镇,也非旅游热点,常被看作一个“农业州”“乡村州”。全州人均产值(64253瑞郎)尽管其实比法国都高,但仍低于瑞士全国平均水平(78619瑞郎),在瑞士算是一个“穷”地方了。
但是这个州有全国最低的所得税率,最高之一的就业率。其中在萨尔嫩市2016年人口仅10165人,却有853家企业,共雇用7138人。由于前述总人口中已包括其中14.3%的“外来人”(无瑞士国籍居民),所以这么高的就业率不像我国有些城市的统计那样因总人口不包括“农民工”而失真。换句话说,包括外来人口在内,萨尔嫩70%以上的人口都在就业,除去老幼残障等供养人口,应该说是充分就业乃至饱和就业了。而且由于前面说过,这里没有多少“干部”,这些就业者靠纳税人养活的不多,可以说几乎都是狭义的“自食其力”者,瑞士人的勤劳果真名不虚传。有种流行说法称勤劳、积累是“新教伦理”,而天主教、东正教就缺乏这种伦理,所以北欧发达而希腊、意大利就不行。但韦伯倡导的此说至少在这里失证。上瓦尔登这个“天主教堡垒”还是以勤劳著称的。
从上述数字还可知,这些企业平均每个仅有8名就业者,显然绝大部分都是我们所说的“小微企业”,其中包括“自我雇佣”的家庭农(牧)场、店铺作坊等。这使我想起过去我国曾经根据《资本论》中一个举例,规定雇工8人以上就是“资本主义”。如果按这个说法,刚好“踩线”的萨尔嫩是什么“主义”似乎就是个问题。
但无论“姓社姓资”,这里的就业结构还是很现代化的。市里且不说,整个上瓦尔登州虽说是“农业州”,但农业(瑞士的农业主要是养牛生产乳、肉,其实是农牧业)就业人口现在只占总就业人数的1/15,绝大多数人都在第二、第三产业工作,虽说绝大多数企业很小,但也有像莱特(国内称莱丹)科技这样相当大的尖端企业。这个“微光学与热塑焊接技术之王”的跨国公司总部就在萨尔嫩机场附近,专业生产热塑焊接设备、工艺加热元件、激光焊接系统、气体传感器和微光学器件,其产品销往120多个国家,在美日欧和我国上海都有分公司。这个设在山旮旯里瑞士小镇上的公司位于大片牧场和青贮玉米地旁,建筑并不高大上,但从网上看,它的一些高度专业化的产品在中国占有的市场份额还不小。
“保守的”森林州
在历史上,这个瑞士国族起源之地是个“保守传统”的地方。在宗教改革时代,它是天主教徒对抗新教的基地。不仅萨尔嫩与上瓦尔登州,整个“三森林州”“四森林州”今天都仍然是天主教堡垒,而与苏黎世、伯尔尼、巴塞尔等大城市的新教优势形成对比。在政治上,近代以来这里也经常是“保守派”政党的票仓。它的选民偏向于基督教传统和低税收低福利的自由政策。
这里的自治意识与地方性认同也很强,一个典型的表现是:近年来,上瓦尔登州一个新兴的、地方性的基督教/自由派政党——上瓦尔登基督教社会党不断壮大,从“保守派”和“自由派”两边都不断吸走选民,2011年后已经赢得过半数乃至2/3选票,使该州成为全瑞士唯一由地方性政党控制的州。但这只是地方性政党与全联邦政党的消长,中(自由派)右(保守派)属性则没有什么改变。此前与此后,左派在这个州都没什么影响,这也与苏黎世、伯尔尼、日内瓦等大城市是左派(社会民主党)的天下大不一样。当然,在民主宪政的基本方面,西方的左派右派是有共同底线的,而如前所述,瑞士这个国家的左右派差距就比一般西方国家更小,联邦一级左中右联合执政已经持续70多年,上瓦尔登州政党政治的新趋势似乎也没有成为什么问题。
有趣的是:这里虽然政党属性偏“右”,但同时也是通常认为比代议制民主更“左”的直接民主制流行之地。
众所周知,现代瑞士的政体虽然基本也是代议制民主,但直接民主成分较大,一直是瑞士民主的传统特色之一。不过,现在多数地区通常只是社区、市镇一级有制度化的“民主大会”,联邦和州只是针对某些重要问题进行全民公决的事例比一般宪政国家多些,日常民主还是通过代议制进行的。但一些州却长期保留着古老的例行性的“州民大会”,上瓦尔登州就是一例。
历史上的州民大会就主要流行于乡村地区,像伯尔尼、卢塞恩这些城市州就从未有过州民大会。19世纪前期瑞士共有8个乡村州(包括最初的三森林州)通过州民大会实行直接民主,后来楚格、施维茨和乌里先后改为代议制的州议会,剩余的5个州把州级直接民主一直维持到了20世纪90年代。1996年下瓦尔登州废除了州民大会,外阿彭策尔州在1997年废除,而我们现在考察的上瓦尔登州则是最近一个废除的州——它在1998年开了最后一次州民大会,宣布此后不再召开,并通过无记名投票普选成立了州议会。
如今,瑞士只有格拉鲁斯和内阿彭策尔(瑞士最小的州,只有一万多人口)两州还保留了这种古老的制度,而且内阿彭策尔已于1991年宣布州民大会只在必要时召开,而不再是例行的。所以实际上,如今还以州民大会来搞州级例行性直接民主的,只有格拉鲁斯一州了。除该州外,州民大会作为例行制度坚持时间最久的,就属上瓦尔登。
古老的“父家长民主”
“保守党”“右派”强大的上瓦尔登成为最近才废除“直接民主”的一州,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直接民主”根本不像有些中国人想象的那么“左”,也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真民主”。古代的瑞士乡村其实还是相当传统相当保守的,虽然“森林州”率先摆脱了皇帝,也没有欧洲其他地方那样“体制化”的封建领主,但“自由农民”那时也仍是传统家长制农民,家庭中讲究男尊女卑长幼有序的“礼教”,有权参加州民大会的,其实只是男性父家长,妇女和成年但未立户的儿子是没有资格的。同时,自由后的瑞士虽然没有山外欧洲中世纪那种层层分封的领主和农奴,但有些农民还是比其他人有势力,一些强大家族能够吆五喝六,像前面提到的传说中英雄鲍姆加滕家中还有“仆人”,这些听吆喝的人也不可能有与主人同样的民主权利。所以,“直接民主”并不是“普遍民主”。据学者研究,如今保留州民大会的内阿彭策尔和格拉鲁斯两州,真正出席这种大会的人只占全体公民总数的20%左右[1]。
其实,古希腊雅典那种直接民主,同样是妇女、家属、奴隶、“被保护民”和“外邦人”不能参加的,与现代代议制下的普选权不是一回事。而中世纪波兰等地的“贵族民主”,也是众多贵族不通过代议制而直接参政,尽管当时波兰的所谓“贵族”主要是大量的小贵族,甚至包括一些并无附庸的自由农民,人数比例比西欧的贵族大得多,但也不过占总人口的10%左右,所以那种“直接民主”也并不是“普遍民主”。
大约二十年前,国内一些号称“新左派”的朋友为了批判现代代议制民主,就曾刻意把代议制民主说成是“精英民主”,而“直接民主”才是“大众民主”,甚至说代议制民主只是虚伪的“选主”,而抓阄当官、人人都有“平等”当官的机会才是“真民主”(其实他们并不真正主张抓阄,只是借此攻击代议制而维护“秦制”而已)。我在《共同的底线》一书中驳斥了这种说法:
精英民主与大众民主之别是就民主权利限于少数贵族还是普及于全体公民而言的,而间接民主与直接民主之别则是民主决策程序之别:公民是直接以多数决定方式形成公共选择,还是选民先通过民主选举产生民意代理人(议员、直选总统等),再由这些代理人通过次级民主程序形成公共选择。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划分。
因此,大众民主不仅可以是间接民主,而且除古希腊与今天瑞士的小城邦外,大国的大众民主一般都必须借助间接民主形式,否则难以操作。尽管如下所言,我并不赞成说大国民主只是纯粹的间接民主。另一方面,精英民主也可以是直接民主。如古代斯巴达和中世纪波兰等地的贵族民主,都是没有代议制的集体执政。实际上,恰恰是精英民主最适宜无代议制的直接公议方式,因为精英人数相对少。……把代议制下的大国民主说成是“精英民主”,应当说是常识性的错误。
“礼教”与民主
今天考察瑞士,我觉得我当年的“例外”之说(“除古希腊与今天瑞士的小城邦外”)都可以省去,因为事实上连古希腊与瑞士小邦的直接民主也并不那么“大众”,倒是现代代议制下的普选权要更为“大众”得多。“森林州”自古传承的“州民大会”,实际上只是州民中的男性父家长集会。今天我们从资料上看到1990年前仍在定期举行的州民大会,宛如回到几百年前:
每年某日,全州“合格公民”盛装来到露天会场,“入场券”是每人身上都有的一把传统瑞士佩剑——既体现山民尚武传统,也是公民权的标志——证明你是允许携带武器的自由男人。当然,这也意味着这只能是男子汉的聚会。仪式乐曲中,前任州务委员宣布议程:一是该年本州要办的若干事项,需要大家同意并决定预算;二是选举下一年的州务委员。表决方式是赞成者举手。有争议的可进行简短的辩论——但如此人头攒动的大会,如此短的时间,不可能是议会讲坛上那种专场舌战,通常是几分钟后即付诸表决。格拉鲁斯的州民大会不仅议事,还要立法(地方法规),所以会期平均约2—4.5小时,而内阿彭策尔的州民大会只议事不立法,因此常在1—2.5小时后结束。
这些传统父家长对于扩大“家属”的公共参与往往并不支持,由他们直接制定的规则更常常体现了压抑“家属”的“礼教”色彩。因此,古代民主如此“早熟”的瑞士,联邦一级妇女获得投票权却迟至1971年,比绝大多数欧洲宪政国家还晚。尤其是保留州民大会的那几个乡村州,州级投票在1971年后仍然排斥妇女。如内阿彭策尔州直到1991年才允许女性参加州民大会,不仅成为瑞士“最后一个妇女获得投票权的州”,就是在全欧洲民主国家的一级行政区中怕也是最晚的了。
此外,州民大会传统上采取现场举手表决的方式实行民主,这与现代无记名投票的方式不同,与会者在公开场合表态容易受会场气氛、人群情绪和“煽动者”的影响,往往难以表达自由意志,有可能出现“多数暴政”对个人自由的损害。而且这种群众大会上难以进行议会辩论,公众在无法“兼听则明”的情况下可能会被误导。
如今的代议制民主强调无记名投票和投票保密权,联合国“公民权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25条对此有明确规定。但考虑到州民大会的存在,瑞士在批准该公约时明确对这一条作出例外规定,以保护实行直接民主的诸州。出于类似的原因,瑞士至今未能批准“欧洲人权公约”中关于无记名投票的第一议定书。
因此,对直接民主不宜持浪漫的态度。毋宁说这种“瑞士传统”只是一种比较原始、粗放的民主形态,不仅别人不宜盲目效仿,瑞士本身也在向代议制民主的世界潮流靠拢,逐渐减少直接民主的成分。事实上,如今保留了州民大会的两个州,一个是最小的州,另一个是最小之一,分别只有一万多人和四万多人,这种人口规模比一些大州(如近150万人的苏黎世州和过100万人的伯尔尼州)的市镇乃至大型社区都少,亦即这两个“州民大会”其实近似于市镇或社区大会。而且就是这两个州民大会也进行了趋同于代议制民主的改革,例如承认妇女参与权和以投票代替举手表决。所以可以认为,传统的州级例行直接民主制,在今天的瑞士已经基本消失。
从“父家长民主”到现代民主
但是,直接民主也不应该被完全否定。这不仅是因为今天它在瑞士的州以下的基层仍然存在,在州和联邦层面虽然已经基本不采用直接民主进行例行立法,但仍以重大事项经常进行全民公决和民众倡议(而非纯由议会决定)的方式体现直接民主的精神。在理论上和实践中,代议制的一些缺陷(如两次选举间隔较长,公众参与可能不足等)也确实可以用一定范围的直接民主来弥补。
除了这些人们常讲的理由外,我还有一个可能算得上独到的看法:在通往自由之路上,我觉得通过“父家长的民主”首先摆脱皇权,再在民主国家的架构下逐渐摆脱“父权”(小共同体本位的束缚),在逻辑上应该与英、法的民主之路具有平行的典范意义。
这些年在“欧陆与英美”两分法的影响下,很多人突出法国民主道路与英美道路的不同,但如果抛开基本上既无皇权也无贵族传统的移民之地美国不论,英法其实在更大尺度上还是类似的。英法在中世纪都曾诸侯林立、盛行领主—农奴制,“小共同体本位”极为发达,后来一方面市民社会出现个性化要求,一方面王权也逐渐“主权化”(字面意义即“绝对权力”,当初其实就是指绝对王权,而且主要是对内而言,后来才逐渐演变成民主国家的对外主权),于是出现一个“市民与王权的联盟”首先打击领主、摆脱小共同体本位束缚的过程,结果是出现一个主权化王权(英王亨利八世、法王路易十四之类)专制下的“民族国家”。此后随着市民社会的壮大,下一个阶段才是市民(公民)与王权的冲突,并以“光荣革命”或“大革命”推翻王权,实现了宪政民主。
瑞士政治现代化的最后结果其实与英法大体类似,也是建立起代议制下的宪政民主,有效捍卫了法治和公民的自由。但是其路径却和英法几乎相反:阿尔卑斯山区古时并无领主—农奴制,来自北方德语区、西方法语区和南方意语区的山民直接面对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权,而且山里城市发达较晚,早期瑞士建国的主角并非市民,而是威廉·退尔、鲍姆加滕这样的农民。他们的小共同体认同,恰恰是抵御皇权的有效组织资源。在瑞士立国的两大史诗传说中,沃尔芬谢森和盖斯勒都不是领主和诸侯,而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官员,而无论是沃尔芬谢森闯入民家调戏鲍姆加滕之妻,还是盖斯勒逼迫威廉·退尔弩射自己的儿子,都是皇权对民众家庭关系的入侵,更不用说如席勒剧中所言,“邻里间互相猜疑,像一盘散沙那样”的状态最便于暴政的统治了。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鲍姆加滕之妻伊塔不是寻求丈夫的保护反抗总督的调戏,而是在那个时代向丈夫玩“女权”、闹离婚、搞“娜拉出走”;如果小瓦尔特不是跟随父亲反抗皇权争取自由,而是首先反抗“父权”,不向朝廷而是向爹爹争“自由”,乃至向总督告发父亲谋反,那最高兴的不就是沃尔芬谢森和盖斯勒这些残暴者吗?如果历史是这样走下去,还能有今天的瑞士吗?
“市民与王权的联盟”,还是市民与父家长农夫的联盟?
换言之,瑞士的民主路径与英法相反,不是在领主制发达的前提下,“市民与王权的联盟”首先摆脱小共同体本位的束缚,接着再反抗王权,实现民主;而是在直接面对皇权压迫的前提下,农民以小共同体认同作为组织资源,首先摆脱皇权的压迫,接着再在民主国家体制下逐渐摆脱小共同体的局限,实现小共同体内的个人平等自由。
当然,最终这两者还是殊途同归,今天瑞士的民主当然有明显的特色,正如英国和法国也各有特色一样,但是宪政民主的基本原则还是一致的。无论是国家层面传统的王权专制,还是小共同体内传统的父权、夫权专制都已不存在,在群己权界清晰的前提下,个人自由、男女平等都已实现。
但是,价值可以普世,路径却不能照搬。几年前一些朋友在评论我的一部作品时对我有个常见的批评,丛日云教授应该说是这种批评的代表,他认为:“最初的个人觉醒,主要针对的是家庭和家族,然后,他们会投入到(专制)国家的怀抱。……这是一个正常的发展,是个人解放和成长的第一步”[2];“现代人最初主要与小共同体发生冲突,从小共同体中独立出来的个人,将其情感投注于作为这个大共同体象征性代表的国王(西欧)、天皇(日本)和领袖(中国),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在丛教授看来,这一“个人的成长与现代化的历史逻辑”[3]是一个普遍的路径,或曰“现代化过程中个体获得独立解放的时序”,“秦先生说个人要独立要解放,首先一定会针对危害他最大的那个共同体,这个说法可能不成立,因为个人独立和解放的过程,不是这样一种理性的算计过程”[4]。
而我却以为,丛教授所讲的普世“时序”完全不成立,原因恰恰就是他讲的:“个人独立和解放的过程,不是这样一种理性的算计过程。”人们要理解丛教授所说的“现代化的历史逻辑”——首先要逃离爹娘而委身皇上,然后才能反抗皇上——这不下功夫做“理性的算计”还真不可能。
以中国论,从荀况的“隆君高于隆父”、韩非的“君之直臣,父之暴子”、杨度的“孝子太多、忠臣太少”直到后来的“爹亲娘亲不如领袖亲”,你以为这是靠“初步个性解放”讲得出来的?那些向朝廷告发爹妈的人没有追求党票官帽的“进步”动机和“理性的算计”?
相反,爹比皇上更可亲,家庭比衙门更可靠,或者“虎毒不食子”而“苛政猛于虎”,你以为需要多少“理性的算计”才能明白?小瓦尔特面对父亲的弩箭都知道害他的不是父亲,而是逼迫父亲的暴政,成人反而会不知道吗?近代中国中西接触不久,人们就从内政上的“西国仁义”对比出了秦政的暴虐,但从“西学”中读出反爹反妈的“个人主义”却是几十年后五四前不久受日本人启发才有的事。
如果说这还是中国特色,那么西方的瑞士又如何?
瑞士在中世纪向近代的转型过程中并没有经历所谓“市民与王权的联盟”,相反像苏黎世、伯尔尼和卢塞恩这样的城市,市民却是首先与森林州的“家长制农民”联手摆脱了王权,摆脱后也没有形成王权—主权下的大型“民族国家”,而是先出现了德裔、法裔和意裔等不同族裔的许多小邦结成的松散“邦联”,统一的主权化联邦国家和摆脱家长制色彩的自由个人,都是晚一步的事。
那么,瑞士的故事能给人什么启示呢?
其实,“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中”,人们不可能一下子同时摆脱所有的枷锁。更重要的是摆脱枷锁的斗争也需要联合,需要组织资源,一盘散沙的人是难以争取自由的。而在“前自由”状态下理想的“自由人联合体”并不存在,现实中的组织资源往往不同程度地带有传统的依附性。因此争取自由需要一定的路径:“两害相权取其轻”,先利用“次要的枷锁”联合努力,打破主要的枷锁,再发展自由人的联合,打破其余的枷锁。而什么是“主要的枷锁”?在中世纪的英法就是领主—农奴制,而在没有农奴制的瑞士就是哈布斯堡皇权。所以英法走向自由的第一步,是市民与王权的联盟,而瑞士的第一步,却是“父权制家长的民主”。
峥嵘岁月在森林
这些年笔者有个旅行心得,那就是最有趣的东西往往是在“旅游热点”之外。包括那些精于算计的旅行社仅仅是为了省钱而把旅友甩到荒郊野外去过夜,假如你有心,也可以从这些荒郊野外找到惊喜。这次偶宿萨尔嫩就是如此。如今瑞士游的热点,除了雪山就是苏黎世、日内瓦等大城市。但瑞士的建国并不始于城市,建立瑞士并且创造了“瑞士奇迹”、铸就了其国民精神和文化灵魂的,其实是威廉·退尔、鲍姆加滕这些森林中的农民。不了解他们,就没法真正了解这个阿尔卑斯山区的奇异国度。但至少中国似乎没有什么旅行社开发过“三森林州”的旅游,我们这次自行车之旅,也完全是意外收获。
今天我们在森林州—瓦尔登,既可以领略当年父家长农民对抗哈布斯堡皇权的风采,更可以感到延续到不久前的、“父家长民主”向现代普选制和代议制过渡的现场。
在与古镇中心广场隔河相望的一座小山上,半山腰就是著名的萨尔嫩女巫塔。它建于1285年,是全城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也是瑞士全国有数的几座“邦联以前”中世纪前期的建筑之一。如前所述,最早记载威廉·退尔“父家长农民对抗皇权”故事的“白皮书”就珍藏于此。“女巫塔”在欧洲很多古城都有,它其实是中世纪宗教神权异端审判的遗物。当时盛行“猎巫”,很多信仰异端者被指为巫而惨遭迫害。而“女巫”之多,更除了仇视异端外还体现了对女性的歧视。在那个时代,森林州尽管摆脱了皇权也没有领主,男权家长制和神权审判却不能免俗,这座塔楼当时就是用来关押“女巫”的,而且这个用途一直延续到17世纪。之后它曾用作火药库和监狱,现在它成了上瓦尔登州档案馆的所在。
女巫塔再往上的山顶上,就是著名的兰登堡城堡遗址。当年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堡,规模为瑞士中部之最,连半山的女巫塔都曾包括在城堡建筑群内。据说这个城堡始建于11世纪,当时就叫萨尔嫩城堡,或者就叫萨尔嫩——那时今天山下的城市还不存在,所谓萨尔嫩就是指这个城堡。直到17世纪兰登堡之名才用于城堡,而那时萨尔嫩已经指现在的城区了。
这个城堡初建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据点,由凯尔纳家族进行统治。山民起义后凯尔纳家族逃离森林区,此后这里曾被山民中有势力的兰登堡家族占据——前面说过,“父家长的民主”常常不排除有势力的家族。那时这个家族一面在城堡广场召开州民大会,一面又居高临下,对今天萨尔嫩城区的市民进行控制。但是推翻了皇权的森林州人后来也进而要摆脱“小共同体本位”的束缚,于是在“父家长的民主”演变为近代民主的过程中兰登堡家族的统治也被推翻,城堡就在这一过程中变成废墟,今天它只剩下一些残墙。
1620年,在城堡废墟上盖起了一座军械库,1646年起,州民大会就每年固定在军械库前城堡废墟平整出来的广场召开,直到1998年“父家长的直接民主”被废除,它目睹了350多次全民表决。从最后几次州民大会的照片看,这个广场并不宽大,州民开会十分拥挤。但它高踞山头,能够体现“主权在民”的最高权威,这和一些民主国家“国会山”往往居高临下是一个意思。
在用作州民大会会场期间,1711、1752、1895年山上相继修建了几座建筑,尤其是1752年建造的许岑宫成为今日兰登堡的主建筑,它的三层主堡为巴洛克式,对称的两个翼堡,每个顶部都有一个洋葱圆顶盖塔。在山下的乡村广场看上去就像在那排古屋的头顶,非常醒目。
而登上古堡,山下的古镇、广场、市政厅和女巫塔,乃至穿城而过的萨尔嫩河及远处的萨尔嫩湖都尽收眼底,颇为壮观。回头看那山上城堡广场,逆光中树影斑驳,一片宁静。我们在此,想象古代山民攻堡的刀光剑影、近代州民大会的热烈喧哗,令人感慨万千。
从兰登堡下来,拐到城北的上瓦尔登州历史博物馆,三层古楼据说当年又是一座军械库。从博物馆南返,我们在离开前终于来到了萨尔嫩湖边。昨天在乡村湖滨被私人宅院阻断不能临湖亲水,如今终于可以了。湖水波平如镜,群山倒影,水禽嬉戏,划艇带涟,湖畔回看城堡山,兰登堡和女巫塔参差而立。古镇明湖怡心境,峥嵘岁月忆森林,我们的半日骑行就这样结束了。
[1]Lucardie, Paul., Democratic Extremism in Theory and Practice: All Power to the People. Routledge, 2014.P.56
[2]http://news.ifeng.com/a/20151129/46439342_0.shtml
[3]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e93c75d0102xdsg.html? cre=blogpagew&mod=f&loc=1&r=a&rfunc=-1
[4]https://kknews.cc/culture/2xxnkg.html
五、汉语“平等”一词近代含义之产生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