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斌起义与关中再陷

字数:3076

北宋灭亡后的十多年内,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动荡的时期:南宋立足未稳,“偏”而不“安”,金军穷追,苗、刘兵变,人民起义此伏彼起,“军贼”土匪纷如蝟毛,朝中和、战歧议,忠、奸斗争,政治腐败,冤狱屡起。而北方的金朝也是内争纷纭,阋墙时见,新土未定,义军蜂起,对南宋是存还是灭,对中原、陕西是弃,是并还是立为藩属,都还在大政未定之际。陕西更是如此,自北宋灭亡之后,张浚来陕以前,宋朝在陕西实际上没有一个统一的领导体制。新立的小朝廷暂时还顾不上西北,诸路将帅各自为政,军政的混乱与人民的苦难都倍于平时。而金朝对陕西也还没有个长远打算,纵兵几进几出,形成拉锯之势。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南宋控制下的地区发生了宋金对峙时期陕西最大的一次人民起义——史斌起义。

史斌原是北宋末著名的农民起义首领宋江的部将,据某些史家考证,他就是传说中宋江麾下的好汉九纹龙史进的原型。[6]宋江受招安后,他成为宋军的下级军官,两宋之际正驻扎于陕南。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夏秋之后,金军攻占了潼关以东地区并准备侵入关中,中原人民大批涌入关中,并汇合关中人民大批逃向陕南,企图入川避难。宋朝兴州(今略阳县)知州向子宠却如临大敌,屯兵把守关隘,不让难民入境。几十万难民被阻于关下,进退无路,饥饿流离,大批死于关前。史斌自随宋江受招安后一直有东山再起、重举义旗的打算,这时见宋朝官吏如此不顾人民死活,遂决意起义。

这年七月,史斌在兴元府(今汉中)境内号召难民起兵反宋,走投无路的难民一呼百应,纷纷揭竿而起。史斌率领他们一举攻下兴州,并改变宋江不肯建号,为受招安留后路的做法,在兴州建号称帝,以示与宋决裂,一时“诸郡多应者”。史斌在人民支持下攻占凤州、武休(今留坝县),企图进占兴元府,为宋将章知己所扼。又顺嘉陵江南下利州(今四川广元),企图进军四川。宋川陕宣慰副使卢法源慑于义军声势,令诸将坚壁自守,不敢出战。史斌无法攻破剑门天险,便回师北上,进入关中。

这时正值娄室所部金军在大掠关中后暂时退走,关中各州县人民组织义军攻杀金所置守令,纷纷收复州县。史斌也收复了华州,并入据长安。但当地附宋抗金的义军并不同意史斌反宋,企图为宋“平叛”。而史斌却不自知,仍以他们为友军。建炎二年(1128年)四月,义军将领张宗谔到长安,诱使史斌解散部众,史斌居然没有表示异议。正当张宗谔准备为宋“除患”时,曾经在金军入陕之际退到秦岭以南去的宋军却来向义军“收复”失地了。宋泾原军统制曲端遣部将吴玠突袭史斌,史斌猝不及防,逃到长安附近的鸣犊镇,为吴所擒。而曲端则竟然连附宋抗金的张宗谔也不放过,袭而杀之,史斌也被押解到长安杀害。于是曲端等便以“收复”关中之功向朝廷邀赏了。

除了人民起义以外,南宋陕西军政界的内部纷争也持续不断。京兆府第一次沦陷时,陕西漕、宪二司主官均殉难,南宋东京留守宗泽于是承制授鄜延路经略使王庶为权陕西制置使、节制陕西六路军马,以期统一陕西的军政事权。但是王庶与他的两位前任唐重与范致虚一样无法调动诸帅,这时曲端在陕西宋军中开始崭露头角,他是泾原路经略使席贡手下的统制官,金军退出关后他在诸将中抢先进入这片政治真空地带,关中义军无论是反宋的(如史斌)还是附宋的(如张宗谔)都被他一一吃掉,于是羽翼渐丰,不把席贡放在眼里。王庶这时正愁诸帅难制,想笼络曲端为己用,于是奏请授曲端为节制司都统制,在节制使领导下调度六路军队,席贡等反而在实际上成了他的下属。然而诸路将帅既不买他的账,而他也不买王庶的账,王、曲矛盾日深。

就在他们勾心斗角之际,金人又卷土重来了。建炎二年(1128年)七月下旬,金王朝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定派讹里朵与粘罕率金军主力南征,计划穷追宋高宗,消灭宋王朝。另派娄室仍为偏师,再攻陕西,以牵制川、陕方面的宋军。于是时隔仅四个多月,女真骑兵又一次践踏了关中大地。

八月,娄室入潼关,在华州、同州连败宋军,部将讹特剌破宋军于渭水,攻取下邽(今渭南市北),金监军绳果取蒲城。九月,金军再次攻陷永兴军,宋经略使郭琰弃城退保南山中的义谷。这时王庶想部署反击,召曲端会兵永兴、耀州间,曲端拒不从命,王庶无奈,令席贡另派庞世才来会,而调曲端回泾原,并派节制司部将贺师范会诸军于耀州,企图夺回永兴军。正当王庶准备前往耀州督战时,曲端忽然翻悔,声称自己要指挥这场战役,阻止王庶前来。这时贺师范轻敌冒进,在八公原遇敌败死,诸将溃逃,曲端乘机夺取了泾原军的指挥权,更不把王庶放在眼里了。

金军侦知王、曲不和,十月间乘机出兵进攻鄜延。曲端统帅泾原兵驻淳化,任凭王庶几十次来人来函调他赴援,他一概不理。王庶无奈,远招陕南兴元府的宋军来援,援军刚到甘泉,延安已陷。鄜延一路州郡都陆续失守。王庶丢了地盘,不得已带领节制司诸官属到曲端控制区去“劳军”。曲端对这位落难的上司极尽凌辱,两人为延安失守责任的事吵了起来。曲端一怒之下要杀王庶,幸得南宋朝廷派来的抚谕使谢亮劝阻。王庶好汉不吃眼前亏,向曲端赔了不是,曲端夺了他的节制使印信,扣留了他的官属,才把王庶放走。王庶从此把曲端恨之入骨。而曲端夺了王庶的大印后,俨然以节制使自居,向诸帅发号施令,诸帅不予理睬,陕西宋军内部更加混乱了。

这时金军在攻克延安后继续北进,绥德、清涧相继于十一月间陷落。麟府军统帅折可求自两年前勤王败归后就一直在观望,眼见金军势大,渐怀二心。娄室又捉获其子折彦文,让他作书招降父亲。折可求遂于是月以麟、府、丰三州及九堡寨降金。折家为宋朝世守河外百余年,可求的从兄弟可与、可存都死在抗金战争中,而他本人却终于腆颜事敌,成了金初仅次于刘豫的第二大傀儡头领!

至此,南宋在今陕北的统治大部崩溃,只有一座孤城,这就是黄河边上的晋宁军(今佳县),尚在为宋坚守。晋宁军与其北的麟、府、丰三州当时均归宋河东路管辖,在太原失守后,这里就成了河东路仅存的一块宋土。守将徐徽言英勇善战,曾渡河东收岚(今山西岚县)、石(今山西离石)等州,北复麟、府之地,陕西、河东两路的金人都为之不得安宁。

折可求降金后,晋宁军陷入金军的包围。折可求与徐徽言是儿女亲家,娄室便派折可求来劝降。徐徽言登城痛斥其降敌罪行。折可求说:你为何对我无情?徐徽言张弓骂道:你对国家无情,我还对你有何情?休说我无情,此箭更无情!说罢一箭而中,可求负伤逃去。徐徽言以大义激励将士死守,从这年十一月一直坚持到次年(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当是时,环河东皆已陷,独晋宁屹然孤墉,横当强敌,势相百不抗。”黄河对岸山西境内山谷中百姓为徐徽言忠义所感,组成义军增援晋宁,“浮筏西渡,与金人鏖河上,大小数十战”[7]。最后,孤城粮尽矢绝,水源被切断,徐徽言把守城器械聚而焚之,以免资敌。金军攻入城内,徐徽言仍据守衙城坚持了一昼夜。最后聚家眷纵火自焚,被部下救免,遂被俘。

娄室亲自劝徐徽言投降说:二帝已北去,你为谁而守呢?徐答:我只愿以死报太祖太宗于地下,不知其他!娄室又称:若肯屈就,可委任你世守延安,甚至把整个陕西封给你也行。徐大骂道:此膝岂能向你们这些鼠辈而屈?娄室以刃相向,想逼其退避,徐徽言挺胸迎刃不为动。又劝饮酒,徐徽言又举杯向娄室砸去。折可求再来劝降,更被他骂得狼狈而出。娄室计穷,终于将徐徽言杀害。后来粘罕闻知,大为感叹,并斥责娄室擅自杀害“义人”而予以处分。

徐徽言守晋宁,比上次金军入陕时唐重之守西安,尤为英勇悲壮。娄室两度入陕,都是在旬月间横扫关中,没想到在这小小孤城之下竟然受阻三个月之久!晋宁的坚守不仅在精神上对陕西军民的抗金斗争是很大的激励,在军事上也是很有价值的:当娄室被阻挡在晋宁城下的那三个月里,宋军得以乘金军主力滞留陕北,连续收复了鄜、坊(今黄陵县)、华诸州及京兆府。

娄室平定了陕北,留降将折可求守绥德,部将婆卢火守延安,自率军又从陕北南下重新收拾被南宋夺去的关中州县,建炎三年(1129年)四月再取鄜、坊二州,十月,京兆府、巩州皆降。娄室第三次夺得了关中,但仍未能稳定占领。不久因李彦仙为宋据守潼关以东的陕解诸州,威胁到娄室军与中原金朝后方的联系,娄室遂移兵出关去围攻陕州。关中各地又陆续重归于宋。

总之在建炎元年冬至三年冬的这两年间,宋金双方在陕西反复拉锯,却都没有一个稳定的战略思想与长远打算。娄室就像猴子掰苞谷,每攻必克,却又旋克旋弃,宋军则敌来我避,敌弃我取,而且常常为取敌之所弃而自相火并。王择仁“复”长安,而郭琰逐走之,张宗谔入京兆,而曲端剿杀之。长安城在这两年之内不仅三陷于金,而且在为宋所有时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唐重、王择仁、郭琰、张宗谔、史斌、曲端、王庶与吴玠都曾成为它的主人。这就是宋金陕西战争第一阶段(1127—1129年)的特点。


一 陕军勤王与娄室入陕三 张浚入陕与富平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