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陕南易主,全陕统一
“丁亥之变”与“辛卯假道”,虽然没有立即导致蒙古久占陕南,但留给南宋的,已经是个困于“关险之失”“仓廪之失”“将士之失”和“民人之失”的烂摊子。南宋朝廷只沉溺于联蒙灭金、“端平入洛”的虚假胜利之中,视陕南“如破釜坏甑,任其残缺而莫之省”。[25]继桂如渊之后任四川安抚制置使的李、黄伯固、赵彦呐,曾采取过一些收拾之策,如李任用程公许“节浮费,疏利原”[26],赵彦呐擢拔高稼“葺理创残,招集流散”,“缮营垒,峙刍粮,比器甲,开泉源”,[27]等等。但是,历史不会再给南宋以更多的时间了。
而蒙古在秦岭以北的统治却日渐稳固,经济、军事实力不断增强。特别是蒙古“科民牛具”,大规模“开耕凤翔荒田”,更具有重要意义:由于凤翔正当“征蜀所涂”,其“师旅去来,馆馈之须”,无不仰给凤翔屯田。在蒙古的管理下,凤翔很快便成了征蜀蒙军的供给基地。[28]
另一方面,这一时期蒙古用于川陕战场的军队也大为增强,除了蒙古骑兵外,还汇集了降蒙的“西夏、女真、回回、吐蕃、渤海军”[29]。尤其是巩昌汪民一军,对南宋威胁最大。“秦、巩之豪”汪世显是汪古部人,原依金朝秦巩总帅完颜仲德。完颜仲德金末败死后,汪世显据有了他苦心经营“以图巴蜀”[30]的秦巩24城版图,“据高制远,统郡县数十,胜兵数万”[31],而且还联络着“回回、西夏十八族”[32]。金亡之际,汪氏曾投靠南宋四川当局,对川地极为熟悉,加上从完颜仲德时代起长期就以四川为意,因而他的降蒙,使蒙古入川军如虎添翼,而使南宋的川陕边事雪上加霜。
蒙、宋联手灭金的当年,两国便反目成仇。窝阔台宣布要兴兵灭宋,“躬行天讨”[33],当年(1234年)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便是派悍将塔海绀卜征蜀。次年,即1235年(宋端平二年),窝阔台的次子阔端更率大军大举攻入陕南。宋蒙(元)战争的主战场四川战场,便以陕南争夺战而开始了。
阔端率军于这年八月大致沿着今宝成线所经,越大散关由凤州进入河池,进逼陕南第二大城、南宋利州西路治所、四川制司行辕所在的沔州。当时沔州虽号称四川的“门户”,却“既无城郭可以保民,又无财赋可以募士;布米之政不足以赡众,丁夫之脆不足以抗敌”[34]。但知州兼利州西路提点刑狱高稼却决心死守。高稼是当时陕南少有的廉洁而干练的官员,曾为稳定“假道”之后陕南破败之局作过不小贡献。当时许多人都劝他退保内地,或移守山寨,但他一概拒绝说:“稼必坚守沔,无沔则无蜀矣,自谓此举可以无负知己。”[35]蒙古军至,沔州无城墙,高稼遂依山为阻,升高鼓噪,盛旗鼓为疑兵,居然击退了蒙军第一次攻势。九月间,蒙军再度攻城,沔州军溃,高稼拒绝了僚属保其突围的请求,壮烈殉国。
蒙古军攻下沔州后,又把四川安抚制置使赵彦呐包围在青野原。赵彦呐是个“大言亡实”、好说空话的人。[36]当高稼决心守沔时,他说这是“吾志也”,表示与高稼共患难,蒙军攻城时,他却跑掉了。蒙古军把他包围后,南宋因“制置使未知存亡,诸军无主”[37],相率溃退。只有七方关守将、利州都统制曹友闻与其弟曹万前来救援,二曹夜半率军衔枚疾进,夜袭蒙营,经过拼死搏战,终于救赵彦呐出险。
阔端率蒙军由沔州入川大掠后,这年冬退兵回陕,但“尚留哨骑出没并边,或伏草间以待麦熟”。在蒙军小部队骚扰下,不到三个月,号称“西陲才勇之人”的南宋三个太守董鹏飞、时当可、陈瑀相继被蒙古活捉。[38]到次年即1236年(端平三年)三月,利州西路阶、岷、叠、宕等州18族之众一起投降蒙古,陕南边防已土崩瓦解了。
这年八月,阔端以塔海为元帅,汪世显为先锋,率蒙古及各族精兵号称50万大军,开始了对陕南的最后扫荡。蒙军经今川陕公路一线,由大散关入凤州,经凤州东南35里的土关隘,攻破武休关,大败宋都统李显忠军,再度攻陷了兴元府城,又攻陕南最后一个州城大安军。
当时陕南宋军中能战的只有名将曹友闻一军。曹友闻根据敌众我寡的形势,认为大安军城附近地势平坦,正适于蒙骑发挥特长,不利于宋军步战,建议赵彦呐据守沔阳(今勉县东)。然而自以为是的赵彦呐拒不听劝,反而以上级身份,一天发来七道令牌,催促曹友闻退保大安。曹友闻不得已,只好与弟曹万引兵上鸡冠隘(今勉县西南龙门山),决定以阳平关为战场,采取深入敌后设伏,乘夜出奇,内外夹击的战术迎战蒙军。九月二十一日,蒙古将八都鲁与塔海率大军压来。曹友闻令曹万据鸡冠隘多张旗帜以示坚守,自选精锐万人潜入敌阵后,奋入阳平关,于二十七日乘敌军攻隘时杀出,曹万也率鸡关隘守军出堡夹击,“内外两军皆殊死战,血流二十里”。苦战至次日,汪世显军在击溃了宋大安城的守军之后与阔端会师,蒙军益众。而时降大雨,宋军绵甲经水湿后活动不便,势渐不支。到黎明时曹氏兄弟残军会合,为蒙军“以铁骑四面围绕”,曹友闻知不免,一剑刺死战马,以示决不逃生,随即与敌血战。曹氏兄弟与全军将士都壮烈牺牲。[39]陕南宋军最后一支精锐覆灭了。
阳平关之战结束了蒙宋在陕南的10年(1227—1236年)角逐,南宋陕南驻军被消灭,通向四川内郡的“蜀口”完全被蒙古军打开。正如汪世显在这次战役之后所说:“吾已撤彼之藩篱,行寝其堂奥矣。”[40]阳平关之役20多天后,蒙古军便长驱入川,占领了成都,从此宋蒙之战就转而在四川盆地内展开了。
宋蒙陕南之战,应该说宋朝方面有许多有利条件。首先是陕南蜀道天险,蒙古骑兵本来不易施展其技。宋金战争中,宋朝在关中平原敌不过金骑,然而金骑却难以驰骋于秦巴群山,蜀口以此得保百年。而蒙古入陕后,在关中平原对金作战尚需时15年(1216—1231年),在陕南却如同摧枯拉朽,“昔人所谓天狱,所谓天险,所谓大小漫天寨,肆行如履平地”[41]。关中平原上的凤翔,陕北川道上的延安,金人都坚守了数年之久,然而陕南宋朝却几无坚城,雄关峻垒也都一攻即破。这其中原因很复杂,但南宋的腐败是主要的。
南宋陕南当局与人民为敌,整个战争期间多次发生“拒民”现象。“丁亥之变”时,郑损弃五州而锁三关,“三关以外并无官军,民皆流徙。有老小入关,而关兵不纳,怨声盈路”。在忍无可忍之际,关外百姓激于义愤“皆聚为盗贼,有所谓括地风、穆黑子之类”[42]。蒙军“假道”时,有大批为蒙古所驱赶的中原民投奔南宋,当时兴元知府郭正孙认为“不纳,必反为虏导”。陕南宋军也同情这些民户,“阴给资粮”,以待桂如渊决定,而桂如渊竟下令驱赶。这些投奔故国的中原之民大失所望,遂附蒙为乱,“三关之外,生聚一空”[43]。当时,知沔州高稼曾提出要建立“官军守原堡,民丁保山寨,义兵为游击”[44]的抗敌体制,但在“群盗沸如鼎,流民凑如幅”[45],官民尖锐对立的条件下,他的主张根本不可能被采纳。而那种“拒民激变”的现象几乎成为一种模式,从南宋初的史斌一直到此时都相沿不改,使得陕南宋朝统治在其最后关头从人民那里获得的支援,甚至还不如秦岭以北的金朝抗蒙当局。
其次,陕南宋朝当局在战略上消极防御,动辄逃跑,在军事体制上僵硬死板,多所掣肘。陕南当局“立为纵敌深入,然后邀击之说”,实则只纵不击,使敌步步深入,雄关失险。“外三关不守,而保内三关;内三关不守,而保汉、沔;汉、沔不守,而保三泉”,终至断送全局。[46]而在作战指挥乃至后勤补给上又沿宋之故弊,“一兵之遣,一镪之支,皆仰朝廷”[47]。制置司首脑类多刚愎自用,对将领瞎指挥乱干涉,调度无方,措置乖戾。像曹友闻那样的将领,有勇有谋,“敌甚畏之”,就因制置的七道令牌把他置于被动。而当他浴血苦战时,“制司远遁,竟不遣援”,以致他兵败牺牲。曹友闻生前仿佛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他曾叹息道:制帅“掣肘,以此误蜀,蜀必亡,吾与俱亡矣!”[48]
陕南的刀光剑影消失了,它不仅意味着宋朝对今陕西省境的统治最终结束,意味着蒙古帝国对陕西的统一最终完成,而且意味着自唐末战乱以来陕西一个战祸频繁的时代基本结束。
[1]本章起用公元纪年,并附各被兵诸国纪年。至忽必烈建年号后统一附蒙元纪年。
[2]《宋史》卷486《夏国传》。
[3]《金史》卷101《仆散端传》。
[4]黄时鉴:《木华黎国王麾下诸军考》,见《元史论丛》第1辑,中华书局,1982年,第71页。
[5]《金史》卷122《女奚烈斡出传》。
[6]《元史》卷119《木华黎传》。
[7]《元史》卷124《马庆祥传》。
[8]《金史》卷103《完颜仲元传》;卷113《赤盏合喜传》。
[9]《元史》卷119《木华黎传》。
[10]《金史》卷112《移剌蒲阿传》。
[11]《金史》卷112《移剌蒲阿传》。
[12]李鸣复《乞严为广西之备疏》,载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校补》卷82,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02页。
[13]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5《丁亥纪蜀百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5《丁亥纪蜀百韵》。
[15]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5《丁亥纪蜀百韵》。
[16]《元史》卷1《太祖纪》。
[17]魏了翁:《鹤山集》卷82《郭公墓志铭》,四部丛刊景宋本。
[18]魏了翁:《鹤山集》卷82《郭公墓志铭》。
[19]李鸣复:《轮对状》,载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校补》卷80,第2665页。
[20]魏了翁:《鹤山集》卷82《郭公墓志铭》。
[21]《元史》卷115《睿宗传》。
[22]李鸣复:《策全蜀安危疏》,载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校补》卷80,第2663页。
[23]元明善:《雍古公神道碑铭》,《全元文》第24册,卷76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91页。原载《永乐大典》卷10889。
[24]李鸣复:《策全蜀安危疏》,载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校补》卷80,第2663页。
[25]吴泳:《鹤林集》卷18《论蜀事四失三忧及保蜀三策札子》。
[26]《宋史》卷415《程公许传》。
[27]《宋史》卷449《高稼传》。
[28]姚燧:《武略将军知弘州程公神道碑》,《全元文》第9册,卷322,第704页;魏了翁:《鹤山集》卷16《奏论蜀边垦田事》。
[29]《宋史》卷449《曹友闻传》。
[30]姚燧:《牧庵集》卷21《李公神道碑》。
[31]虞集《汪氏勋德录序》,载苏天爵编:《元文类》卷35,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67页。
[32]佚名:《昭忠录·曹友闻》,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
[33]《元史》卷119《塔思传》。
[34]吴泳:《鹤林集》卷37《西陲八议》。
[35]《宋史》卷449《高稼传》。
[36]《宋史》卷413《赵彦呐传》。
[37]《宋史》卷409《高定子传》。
[38]吴昌裔:《论三边防秋状》,载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校补》卷85,第2790页。
[39]《宋史》卷449《曹友闻传》。
[40]苏天爵:《元名臣事略》卷6《总帅汪义武王》,姚景安点校,中华书局版,1996年,第89页。
[41]吴泳:《鹤林集》卷18《论蜀事四失三忧及保蜀三策札子》。
[42]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5《丁亥纪蜀百韵》。
[43]魏了翁:《鹤山集》卷82《郭公墓志铭》。
[44]《宋史》卷449《高稼传》。
[45]李曾伯:《可斋杂稿》卷25《丁亥纪蜀百韵》。
[46]吴泳:《鹤林集》卷20《论坏蜀四证及救蜀五策札子》。
[47]度正:《性善堂稿》卷6《条奏便民五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佚名:《昭忠录·曹友闻》,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