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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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跟着宋师傅走进泥霞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洗衣妇。

她坐在五月的黄昏中,背靠着一截黑黢黢的树桩,守着个莲花形的大木盆,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天还没热起来,可她光着脚丫,穿着散腿的半截裤和短袖衫,好像一个人在炫耀家底似的,将粗胳膊肥腿尽情露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味。

洗衣妇置身的小院,是由三座红砖的平房围起的,呈“Π”形。最大的那座朝西,敞着门;另两座是耳房,一南一北地相对着,闭着门。由于耳房要矮一些,又小,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西房门前摆放着的两盏宫灯。院子朝东的方向拉着一根晒衣绳,上面搭着两条蓝格子床单。

宋师傅说:“小暖,洗衣服呢?”

洗衣妇“哦”了一声,将搓衣板上的蓝衫打了一下肥皂,直起腰来。她一旦坐端正了,整张脸就像从乌云中钻出来的满月,明亮而动人了。别看她身上团团簇簇的肉,她却生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蛾眉,月牙嘴,杏核眼。

宋师傅拍着陈东的肩膀,介绍说:“这是我徒弟,是个小帅哥吧?”

洗衣妇懒懒地扫了一眼陈东,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青苗”,咳一声,低下头,接着洗衣裳了。宋师傅笑着对陈东说:“她这是说你嫩呢。”

陈东瞥了一眼洗衣妇,心想:“你才嫩呢,我看你要是跌破腿的话,伤口往出滋的不会是血,得是水。”

他们从洗衣妇身边经过,进了西房。

一进门,便看见左侧立着一个高高的柜台,上面放着茶壶、纸扇、台历、剪刀、烟灰缸、针线盒等物品,柜台里侧呢,撂着一把黑色的皮椅。这把皮椅不是被人坐久了,就是买的旧货,皮开肉绽的,破烂不堪。门的右侧,摆着一台电视机。房子两端被坚壁起来,做了浴池。北侧入门处挂着白地红字的“男池”布帘,南边挂的则是“女池”布帘,绿地白字,好像女人们洗澡用的是春水。虽然这屋子左右各被斩了一刀,但余下的空间还是很大,这里被主人改造成了住宿的地方,搭了三趟板铺。贴着西墙的板铺又宽又长,摆了八九套行李,南北两侧的则显局促,各摆着三套行李。板铺下是一溜脸盆和小板凳。

宋师傅是泥霞池的老熟客了,他一进屋,就大声嚷着:“老板娘,我把徒弟领来了!打今儿起他在这儿住到秋天,你不请我喝两盅啊?”

“你白洗了两回澡了,还欠我钱呢,我不朝你要了,就当给你买了瓶高粱烧酒了!”从男池里先是传出一个老女人粗声大气的应答,跟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门帘一撩,一个又高又瘦的马脸女人,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她趿拉着拖鞋,手中拿着一个药瓶,上穿米色网扣衫,下穿咖啡色花裤子,看人时瞟着眼。她的脸虽然拍了厚厚的脂粉,但还是掩饰不住纵横的皱纹。她那文过的黑眉和涂得鲜红的嘴唇,在陈东看来就像是两绺对峙的匪徒,要发生一场恶战的样子,整张脸给人凶险的感觉。

她把药瓶重重地蹾在柜台上,“哎哟”了一声,说:“宋师傅,你这徒弟长得怪招人稀罕的,他十几了?有对象没?要是没有的话,我在城里帮着找,凭他这模子,俊俏姑娘一把一把地抓!”

宋师傅说:“这孩子十九了,在上林有对象,那姑娘开着糕点店,模样好,不缺钱,单等到了结婚的年龄,就把人往洞房迎了!”

老女人啧啧叫着:“我说嘛,好小伙儿总会让人抢了先!”

宋师傅指着药瓶问:“这又是谁落下东西了?”

老女人说:“哪知道呢,今天来了好几十个洗澡的呢。反正落在浴池里的,没好货!不是刮胡刀、洗头膏,就是烂毛巾、破梳子。钱包和手表这些金贵物件,那就是男人养的二奶三奶,他们一天到晚惦记着,没个丢!”

宋师傅打趣道:“你是说烂毛巾和破梳子是男人的大老婆了?”

老女人“呸”了宋师傅一口,说:“快交钱吧!”

陈东在路上听师傅讲过泥霞池的规矩,就是一日一结算,住一宿儿十块,如果洗澡的话,再加三块。而他们对外的洗澡价钱是五块。

宋师傅掏出十块钱,陈东掏出十五,老板娘明白他这是想洗个澡。她夸赞陈东:“到底是年轻人啊,爱干净!不像那些老灰土驴,浑身是泥也能睡着!”说着,从裤兜掏出钥匙,打开柜台下的抽屉,找了两块钱给陈东。

板铺上的行李很整洁。这在私人开的旅店来讲,实属难得。陈东听宋师傅说,泥霞池的生意之所以好,都是因为有个洗衣妇。她不仅把浴池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隔三差五地拆洗被褥。凡是住在泥霞池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免费洗衣的服务,所以这儿的铺位很少有闲着的。

宋师傅说,那些微微鼓起的铺位,都是有人住的,客人习惯把换洗衣服或是随身物品掖在褥子底下。陈东看到南侧最把边的铺位很平展,便走过去,掀起褥子,见下面果然光光溜溜的,知道它没主子,就把旅行包放上去。他取出拖鞋和毛巾去洗澡的时候,老板娘说:“新来的,你要洗啥,就脱下来丢给院子里那个洗衣服的,她白给你洗!不过她只给人洗外衣外裤,不洗背心裤衩和袜子,你可记着啊。”

陈东的衣服并不脏,但因为洗衣妇说他是“青苗”,他气得慌儿,便把外衣团了,走向院子。

洗衣妇背对着陈东,正站在晒衣绳前,“啪——啪——”地抖搂着刚洗好的衣服。随着身体的摆动,她那浑圆的屁股一撅一撅的,脑后的马尾辫也跟着一翘一翘的。她把衣服的褶痕抻开,“刷——”地一声,将一件蓝衫轻灵地搭上晒衣绳,然后甩了甩手,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回来。

陈东看着她走近了,就把衣服撇在洗衣盆旁。洗衣妇扫了一眼陈东,俯身捡起那件衣服,蹙着眉,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了句:“一股公羊味儿”,然后扔到盆里,坐下,洗了起来。

陈东笑了,他得意地想:“这回知道我不是青苗了吧?”

陈东打着口哨进了男池。男池里蓝色的地砖,白色的墙砖,让人觉得脚踩蓝天,身披白云,分外逍遥。临到晚上,小锅炉不烧了,水箱里存的热水也少了,水只是微微温着,莲蓬头的出水量也不大,让陈东有上当的感觉。不过他心情挺好,这是他来城里做工的第一天,活儿干得顺利,收工也早。师傅领着他,到一家回民小馆吃了羊蝎子火锅,他还跟着师傅,喝了几口酒呢。

春天的夜晚虽然比冬天时来得要晚,但夕阳消失后,天地间可仰仗的光明也就消失了,很快,黑夜来了。陈东洗完澡出来,天色已昏暗了。师傅不在,但屋里多了两个人,一个仰躺在铺上抽烟,一个坐在铺上吃东西。宋师傅嘱咐过陈东,住在泥霞池的人,你不能问人家从哪儿来,做什么的,除非他们自己想说,所以陈东只是朝坐着的那人点了下头,便爬到自己的铺位,一身清爽地躺下来。

泥霞池离火车站近,能听到火车的轰鸣声。这声音“嚓嚓嚓”的,好像火车跟大地窃窃私语着什么。毕竟累了一天了,不管环境多么嘈杂,陈东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宋师傅回来了,他神情愉悦地扔过来一个苹果,说:“洗了,吃吧!”

陈东坐起来,啃着苹果。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他们有的躺在铺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这些人大都偏瘦,肤色黝黑。陈东想,他们大都是出苦力的,整天在外风吹日晒的,胖不了,更不可能白净了。

洗衣妇抱着一摞枕巾进来了。她一来,屋子的气氛就活跃了。躺在铺上的人坐了起来,看电视的也把头扭向她。有两个人都问她:“小暖,今晚你有酒喝吗?”问完,都嘿嘿地笑。

洗衣妇不搭腔,她撇着嘴,赌气似的甩掉拖鞋,爬到铺上。她把脏的枕巾取下,将干净的换上去。当她换到西窗下的一个铺位的时候,她趴下来,抽出行李下的枕头,摩挲几下,叹息一声,这才把枕巾换上去。

她干活是麻利的,十几个枕套,很快换完。她跳下铺,光着脚寻到拖鞋,趿拉上,将换下的枕套拢在一堆,抱着往出走。

一个生着金鱼眼的人问她:“小暖,耿师傅好多天没回来了,他到底去哪儿发财了?你不想他啊?”

洗衣妇边走边摇头。

“你说不想那可是假的!”金鱼眼说,“我刚才看见了,你摸耿师傅的枕头了,想他想苦了吧?”

洗衣妇站定,冲着金鱼眼说了声:“我没长苦胆,不苦!”

大家笑起来。笑声中一个瘦高的光头将一件咖啡色的长袍搭到洗衣妇肩上,说:“我都穿了半个月了,你再不给洗,我就不在这儿住了!”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洗衣妇摇晃着身子,抖掉那件长袍,气咻咻地说:“我就是不洗假衣服!”

陈东正纳闷衣服怎么还有假的时候,洗衣妇又冲着光头说:“你不是庙里出来的,敢穿它?!”

原来,这是个假和尚啊。

吵闹声把老板娘引来了。她手中夹着根细长的香烟,看着落在地上的袍子,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并没有呵斥洗衣妇,只是拖着长腔叫了声:“小暖——”洗衣妇就像听到狮吼似的,腿打起了哆嗦,赶紧点着头,说:“洗。”

光头得意地捡起长袍,再次搭在洗衣妇肩头。她的肩膀抽搐着,扛着它,一歪一斜地出去了。

老板娘将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说:“昨晚上,水秀街的仓买被盗了,我可跟你们说好了,片警专盯着住在小旅店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查身份证,你们可准备着点!”

金鱼眼说:“小暖要是不喝酒,片警才不会来呢。小暖喝多了,他才会进泥霞池当活神仙呀。”

他的话让大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老板娘显然生气了,她狠狠地在柜台上拍了一掌,用威慑的口吻说:“有什么好笑的?小暖喝多了砸东西,什么家抗她这么砸?我不叫片警来管治她,行吗?我可跟你们说,有两家浴池的住宿费都涨了,一宿儿十二块了!我看你们不容易,才没涨价的。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十块钱如今能干什么?你们白喝着开水,白看着电视,小暖又白给你们洗着衣服,难道水不是钱,电不是钱,烧水的煤不是钱,洗衣的肥皂不是钱?!”

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兴味索然,坐在铺上的人打起了呵欠,躺倒了,电视机前的人拎起板凳,把它们放回板铺下,灰溜溜地爬上铺了。正当气氛压抑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弯弓着腰的男人进来了。他急慌慌的,满头是汗。一见老板娘,就像见着救星一样,说:“我下晌洗澡时,落下个药瓶,捡没捡着?”

老板娘瞟了他一眼,眉毛一挑,说:“没看见啊,你说说那药瓶什么样子?治什么的?”

“药瓶能是什么样,药瓶还不都是一个模子——”那人比画着,“圆肚子,半拃高,这药我晚上睡觉前得吃,要不整宿整宿睁着眼睛!”

老板娘笑了,说:“你神经衰弱那么厉害呀,接着!”说着,抓起柜台上的药瓶,撇到他怀里。

那人“嗨哟”着,用胳膊肘兜住药瓶,就像捡着个宝贝似的,乐了。他拧开药瓶盖儿,哗啦啦地将药片倒在掌心,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当数到“十四”时,他咕哝了句“没少”,长吁一口气,将药瓶盖好。

老板娘变了脸色,她“呸”了一声,数落着那虾米似的男人:“霍老二呀霍老二,你说我沈香琴就是再抠门的话,也不至于昧下你的药片吧?你还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数!这药就是长生不老药,我也不会偷吃吧?”

“那是,你要是偷吃长生不老药,月亮里就有热闹看了——两个嫦娥在里面,还不得打架啊?”他这话把愠怒的老板娘说得没脾气了。

霍老二接着对老板娘说:“我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你啊。主要你这泥霞池住的人杂,我才不放心的。”

他的话音才落,宋师傅就厉声说:“姓霍的,你说清楚了,我们住在泥霞池的人,哪个是偷鸡摸狗的?!”

金鱼眼也火了,他腾地坐起来,骂:“也就你个一肚子坏下水的人,还得靠吃药睡觉吧,我们心底干净,躺下就着!”

一个刀条脸的人放下正喝着的酒,一边拧上酒壶的盖儿,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别、跟、跟他、费、口舌,杂、杂种操的,揍、揍他个的!”说着,一抹嘴跳下铺,鞋也没穿,光脚奔向霍老二,一拳打过去。

霍老二灵巧,一闪身,夺门而出。刀条脸也没有追出去,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断断续续地又骂了两句,回到铺上,接着喝酒了。

老板娘把电视机关了,说了句:“各位师傅,早点歇着吧。”出了屋子。不过她刚出去,又把门打开,探着头说:“芳泽街开了家粥铺,人家老板跟我说了,住在泥霞池的人去那儿吃早饭,白给添一碗粥,咸菜还免费!”说完,缩回头,关上门。

金鱼眼骂道:“呸!我们去那喝粥,她肯定吃回扣!老妖婆!”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着。

就在人们都想睡了的时候,喝足了酒的刀条脸,突然从铺上摇晃着站起来,挥舞着胳膊,连连跃过两个人,面红耳赤地跳到光头的铺位上,对着仰躺着的光头,龇牙咧嘴地说:“霍他妈、妈的、霍老二,他个、收废品的,都、瞧、瞧不上我们,凭、凭什么?还、还不是、因为你、你个、骗子!”说完,扑到光头身上,骑着他,劈头盖脸地打起来。光头反抗着,可他的力气显然不如对手,抵挡不住,“嗷嗷”叫着,如挨宰的猪。陈东以为会有人拉架,可谁也没动弹。这样,刀条脸出够了气,撒开光头,跳下铺,去厕所撒尿去了。等他回来时,发现光头坐在枕头上,一边哭,一边用卫生纸擦着鼻血。刀条脸笑着说光头:“假、假和尚、到、到底、不中吧,没、没料到、自己有、血、血光、之灾吧?”他的话把大家伙逗笑了。刀条脸满怀同情地抚摩了一下光头的脑门,说:“大、大老爷们,学、学门手艺、多、多好,明儿跟、跟我走,我教你、瓦、瓦工,有我、我吃的,就有你、你吃的!”

光头不哭了,他下了铺,把沾了血迹的卫生纸丢进厕所,洗了脸,关了灯,摸黑爬回铺上,悄没声躺下了。光明一旦流失,男人们的呼噜声就像小老鼠一样,簌簌地在黑暗中出洞了,泥霞池里鼾声如潮。


泥霞池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