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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陈东垂头丧气地从上林回到泥霞池时,耿师傅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个孩子。那男孩七岁了,叫花砖,剃着个光头,宽额头,大眼睛,圆乎乎的蒜头鼻子,一看人吃东西就流口水,煞是可爱。
耿师傅中等个,很壮实。天热,他穿着背心短裤,可以看见他腿上和胸上浓密的汗毛。他心眼好,谁的枕头掉到地上了,他会帮着捡起来;谁咳嗽起来了,他会帮着人家把水杯递过去。他抽烟,也是一人分上一棵,常常是小半盒烟分到最后时,他自己却没抽的了。
小暖脸上的阴云散了,陈东他们回到泥霞池时,坐在树桩下洗衣服的她,爱主动打招呼了。她的头发梳得比以前光亮,穿得也比以前得体。她晾衣服的时候,往往会哼着歌,那双杏核眼就像注入了春水,顾盼生辉的。宋师傅对陈东说:“看看,女人跟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旱苗得到了雨露,精神了!”
陈东不像以前爱打口哨了,他情绪低落,小桃酥跟他吹了。
说也怪,自从五横来的那晚上,他在小暖的耳房下听了窗后,那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就像一只蜜蜂飞到了他心里,嗡嗡闹着,挥之不去。这声音唆使着他,老想把小桃酥剥个精光。这两次回到上林,他与小桃酥的亲热度层层递进。他从最开始亲吻她的额头,到了嘴唇,从嘴唇又到了乳房,并试探性地朝腹部迈进,就像一只燕子,朝着春天飞奔。然而,小桃酥对陈东还是警觉的,到了关键部位,他是屡屡受阻,这让他心急。有天晚上,他和小桃酥单独在糕点店里,店里没了客人时,他闩上门,关了灯,在黑暗中抱住小桃酥,由上到下地亲吻着。当到了小桃酥认定的警戒线时,她开始了惯常的抵抗,陈东这次没有退缩,他把她放倒在地,撕扯她的裤子,压在她身上。小桃酥大叫着,用手拍打陈东的脸,脚乱踢乱踹着,把点心架子弄翻了,一盘盘的核桃酥、芝麻饼、江米条、牛舌糕哗啦啦地掉下来,落到地上和他身上。陈东晃了晃身子,抖搂掉身上的点心,他可不得意它们,只想吃小桃酥这块大点心。小桃酥愤怒了,用拳头狠狠朝陈东的脑门砸去,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当时就泄气了,松开了她。小桃酥先是呜呜哭了一阵,然后才起身开灯,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点心。她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接女儿回家,当他来到店里,见女儿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哭肿了双眼,点心落了一地,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上去就给陈东一巴掌,骂:“小兔崽子,刚进城几天啊,就学坏了!”他转而问小桃酥:“他得手了吗?”小桃酥一个劲儿地摇头。她父亲说:“那好,让他滚,我将来就是把女儿垫猪圈,也不给这个畜生!”这样,陈东被赶出店门。他灰溜溜地回到家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窝囊,他可不想失去小桃酥。他买了几斤苹果,登门赔罪,可小桃酥绝情地说:“你不是个正经人,幸亏我发现得早。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小桃酥的父亲也威胁他说:“再不滚的话,我就去公安局报案了,告你个强奸未遂!”
陈东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沮丧极了。他憎恨小暖,憎恨老板娘。她们跟他说话时,他爱理不睬的。宋师傅看出陈东情绪低落,问他:“跟小桃酥闹别扭了吧?”陈东不语。宋师傅说:“谈恋爱哪能那么和风细雨的?我当初跟你婶儿处对象时,她也是三天两头就跟我生气,总挑我的不是,把我弄烦了,心想干脆跟她断了得了,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谁承想呢,你不理她,她倒上赶着了,今天来帮我收拾屋子,明天又给我织毛衣的,好像离我活不了的样子!你看看,女人就是这样子!你不要急,凭你的家庭,再凭你的长相和人品,在上林,小桃酥她还想找啥样的?用不了多久,她会找你的!”
宋师傅的话,让陈东对小桃酥又抱有了幻想。以前宋师傅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他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现在呢,电话一叫,他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是不是小桃酥的。然而每次他的希望都落空,这让他心灰意冷。晚上回到泥霞池,他去淋浴时,常常会气恼地打一下身下的伙伴,恨不能根除了它。所有的麻烦,在他看来,都是因它的不安分而起的。
陈东只有跟花砖玩耍的时候,心境才会明朗一些。宋师傅说,耿师傅那段日子不在,是回东旭闹离婚去了。他找到妻子的两个情夫,说是如果他们再阻挠的话,就豁出这条命,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那两个人着实被吓着了。这样,耿师傅终于离了婚,花砖判由男方抚养。耿师傅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他辞了啤酒厂的工作,带着花砖出来谋生。
知道耿师傅离婚了,老板娘对他也就格外警觉。她担心这个已成单身的男人,有一天会带着小暖远走高飞,所以处处刁难他们父子。
花砖跟耿师傅睡着一床被子,本来是不占地方的,但老板娘还是要收费,说是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只收一半的钱,每天五块算了。那口气,好像她发了天大的慈悲。耿师傅没有反对,因为他白天去干活时,孩子就得撂在泥霞池,还得指着老板娘和小暖帮助照看着。
金鱼眼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说耿师傅:“你要是在寒市长住,我看你和花砖租个房子最好了。你们在这儿一个月也得四百来块,再添个一头二百的,能住个不错的地方。何苦闻澡堂子的味儿呢!”
进入伏天以后,白天来洗澡的人多了,浴池长久被使用着,晚上要是赶上没风,虽然开着窗,但屋子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浊味,大家都说那是屠宰场才有的气味。
耿师傅说:“先在这儿住一段,等到明年花砖上了学,再说吧。”
金鱼眼说:“是不愿意离小暖远了吧?”
耿师傅打趣道:“可看你眼大了,好像看得比谁都清楚似的!”
金鱼眼说:“都说揭人不揭短,耿师傅,你拿我这双眼开玩笑,不怕它们哪天火了,变成子弹,射到你身上?”
耿师傅赶紧拱手道歉。
陈东很喜欢听师傅们斗嘴,有兴味。他想他们之所以乐意住在泥霞池,彼此也是离不开的吧。最有意思的是光头,他跟着刀条脸,学了不到一个月的瓦工,就洗手不干了。说是这活又脏又累,做了它,是苦海无边。如今他换上了一套少数民族服装,依然走街串巷,不过卖的不是佛像了,而是孔雀羽毛和葫芦丝。在陈东眼里,这个南来的农民在本质上就是个演员。他那件假僧袍,派不上用场了,有一天,他用它换了两个大西瓜请大家吃。大家问他,卖西瓜的要那袍子,做什么用啊?光头笑着说,人家说刚得了孙子,要把它拆了,做尿布!有人便说,小孩子垫着僧袍,还不得不长头发啊。大家笑了,光头摸着自己的光头,也笑了。花砖那晚吃多了瓜,尿床了,他的尿也真是长,把相邻铺位的褥子都洇湿了,小暖换床单的时候,嗔怪花砖没本事,把不好门。花砖歪着头问:“我的门在哪儿啊?”小暖红了脸,说:“问你爸!”耿师傅赶紧说:“小孩子还没门呢,大了才有!”在这些有趣的对谈中,陈东渐渐地又恨不起来小暖了。
耿师傅现在一家水站做送水工。每天上工前,他会把花砖的午饭买好,晚上收工回来,再带着他去面馆。花砖一个白天在泥霞池,就由小暖照看了。他淘气,小暖洗衣服时,他蹲在旁边玩肥皂泡;小暖烧火时,他从门前捉了蚂蚁,塞进她的脖子。小暖即使再不乐意,不过象征性地举起巴掌,吓唬他一下。老板娘开始对花砖是嫌弃的,说是看着他跑来跑去的,眼晕。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院子里,觉得身上刺挠,让花砖给她挠痒痒,从那儿后,她就喜欢上他了。老板娘陶醉地说:“哎呀,花砖这小手真是好,挠起痒痒,不轻不重,不快不慢的,舒服死了!”除了挠痒痒,老板娘还让他给捶背。花砖的小拳头在她肩背上捣蒜般地一起一落,老板娘就眯着眼,哼唷着说:“过去的地主婆,也不过如此吧。”她给花砖买冰棒和鸭梨,犒劳他;花砖呢,一口一个“沈奶奶”地叫着。老板娘说,就是自己的亲孙子小贵,都没有给她挠过一次痒痒。
陈东见过小贵三次。他每次回来,都穿着一套浅蓝的制服,上衣没有褶痕,裤线笔直笔直的,头发油光光,皮鞋锃亮锃亮的,真是从头到脚地光鲜。他脸色很白,小眼睛,不爱说话,冷冷地看人,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他一回来,老板娘和小暖似乎都很紧张,她们先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索,然后再打扫房间和院子。小贵回来,最多住一夜。他不和小暖住一起,而是住在奶奶的屋子里。他没有一次回来不挑毛病的,不是嫌水杯擦得不亮了,就是嫌褥子有潮气,再不就是嘟囔电视机的屏幕上尽是苍蝇屎。所以只要你看到小暖从婆婆的屋子里拿出被褥来晒,就知道小贵要回来了。小贵回来,是不在家吃饭的,沈香琴会带着孙子,去饭馆吃。小暖是不能跟着去的。宋师傅说,小贵知道父亲是被枪毙的,他因此憎恨妈妈被人拍了那样的照片,所以跟小暖说话时,从来都是昂着头。他像主子,而小暖像个毕恭毕敬的仆人。小贵离开家的时候,老板娘会给他带足零花钱,打车送他返校。小贵一出家门,小暖就获得了解放,她会立刻脱下那些拘谨的衣服,换上宽松的,趿拉上拖鞋,透彻地喝上一大杯凉水,然后叉着腿,坐在树桩下,洗起衣服。她狠命地打着肥皂,狠命地揉搓着,似乎要把衣服洗烂了。
有一次,小贵回来看到花砖给沈香琴挠痒痒,很生气。他把花砖叫到晒衣绳下,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脑袋问他:“你也住这儿啊?”
花砖像飞翔的燕子似的,一蹿一跳地说:“是!”
小贵冷笑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可耻的?”
花砖懵懂地摇摇头,说:“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有‘可吃的’。”
“你还知道可耻啊。”小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吃的就是冰棒、鸭梨!”花砖响亮地答道。
小贵骂了一句:“下三烂!”
花砖说:“我没吃过下三烂!”
沈香琴在一旁忍着笑,她是不能当着小贵的面笑的。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到女池的洗手间去笑。等她出来时,眼圈红着,好像笑过之后又起了伤感。
有天晚上,花砖睡到半夜要撒尿,喊爸爸,发现爸爸不在身边,便摸着黑下了地,光着脚丫跑到院子,一声声地哭叫着“爸爸——爸爸——”被扰醒的人晓得耿师傅一定是趁花砖睡了,偷偷去小暖那里了。宋师傅赶紧下地,把花砖抱回来。老板娘听到动静也醒了,只听她咣咣地敲小暖的门,这说明,耿师傅这次去小暖那儿,并没通过她。宋师傅说:“坏了,耿师傅今儿要遭殃了。”果然,门开后,老板娘和耿师傅吵了起来。
老板娘骂:“没钱就勒紧自己的裤腰带呀。”
耿师傅说:“我和小暖是两厢情愿的!”
老板娘说:“说这话也不嫌牙碜!你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别让小暖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有本事你给我拿出五十万来,把我和小贵将来的生活安排好了,你就是把小暖领到天边,我都不管!”
耿师傅颜面扫地地从小暖的屋子回到泥霞池后,哄好了花砖,然后坐在门槛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见烟头在暗夜中一闪一闪地发出红光。大概抽了七八支烟后,耿师傅起身,骂着:“妈的,这世道,没钱没势就是孙子啊!”长叹一声,回到铺位,躺倒睡了。
第二天,耿师傅不去水站了,说是挣那两个鸟钱,只够塞牙缝的,别想有翻身的日子。他闲了几天后,换了个不用起早、但要贪黑的工作,总是凌晨才归。他手头宽裕了不少,常常提着一袋熏酱的鸡脖子或是猪蹄回来。耿师傅的新工作,让小暖吃尽了苦头,她大概为他担心着,总是睡不好,终日黑着眼圈,白天洗衣时呵欠连天,吃饭时也无精打采的。只要见着耿师傅,小暖会跺着脚叫声“耗子!”对他的昼伏夜出表示反感。花砖跟泥霞池的人混熟后,即便耿师傅没回来,也能安然睡着。反正到了天明,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就会在身边了。
总也盼不来小桃酥的电话,陈东很心焦。有天傍晚宋师傅不在,说是去老乡家,可能晚上不回来,陈东鼓足勇气,去了小菜街的食杂店,用公用电话给小桃酥打了个长途。小桃酥还在店里,他听客人在问核桃酥是不是新出炉的。一听是陈东的声音,小桃酥立刻把电话挂了。陈东不甘心,等了十来分钟,想着她该忙完了那份生意,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小桃酥接了,她说:“城里风骚姑娘多的是,你还找我干什么呀?我现在和刘巍处上了,秋天就该结婚了,你就死了心吧!”陈东知道那个刘巍,他比小桃酥大五岁,开了家磨粉厂,有钱,人也算忠厚,但小桃酥嫌他罗圈腿,爱抽烟,所以拒绝了他的求婚。陈东急了,说:“小桃酥,你嫁给刘巍,等于天天蹲在烟囱根下,他不熏死你呀?”小桃酥斩钉截铁地说:“那也比嫁给个流氓强!”
陈东放下电话,委屈极了,直想哭。他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小菜,一瓶白酒。他越喝越恨小暖,心想不是因为你个洗衣妇,我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小桃酥,她还会是我的女友。陈东想报复小暖。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遏止。他喝光了酒,付过账后,迫不及待地打车回去。一进院子,就直奔小暖的屋子。小暖歪着身子,正“啪啪”地拍着苍蝇,见陈东进来,她叫了声“青苗”。陈东一把夺下小暖手中的苍蝇拍,把她往床上抱。小暖实在是胖,力气又大,尽管借着酒劲,陈东还是弄不动她。陈东手忙脚乱的,口不能言,小暖却是岿然不动,并且不时地一口一个“青苗”地叫着。陈东火了,劈手给了小暖一巴掌。小暖愣了一下,然后疯了似的冲上来,将他一拳打倒,拽住他的手,一脚踢开门,把他拖到树桩下。未等陈东爬起来,她搬起洗衣盆,将里面的水“哗——”地一声倒在他身上,然后叉着腰叫着:“瞧瞧喝酒有什么好,把洗衣盆撞翻了吧?快把你的衣裳都脱下来,趁着天没黑透,我好给你洗出来,青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