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杨嗣昌“十面张网”与起义的暂时沉寂
崇祯九年(1636年)八月,兵部尚书张凤翼因清兵入犯而受到言官的弹劾,害怕遭到皇上的惩处,于九月初自杀身亡。明思宗环顾周围的廷臣,觉得没有人懂得军事,于是想起杨鹤之子、丁忧在家的原宣大总督杨嗣昌。杨嗣昌,字文弱,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成进士,历任杭州府儒学教授,南京国子监博士,户部清吏司主事、员外郎,河南按察司副使,山永巡抚,宣大总督等职。后以父亲杨鹤去世,返乡守制,又遭母丧,久居不出。崇祯九年十月,明思宗不经廷推,径自下旨起用他为兵部尚书。
崇祯十年(1637年)三月,杨嗣昌从家乡武陵来到北京。明思宗平台召见,他博涉文籍,又有口才,侃侃而谈,颇得皇上的信爱。此后每次召见,他不断向皇上大谈振刷军政的主张,迥异于对兵事无所作为的前任兵部尚书张凤翼。明思宗更觉得他是难得的能臣,不禁发出了“恨用卿晚”的感慨。他每有所请,明思宗都言听计从。
杨嗣昌面对中原农民起义军和辽东清军的威胁,在《敬陈安内第一要务疏》中提出了“必安内方可攘外”的主张。早在一年之前,兵科都给事中颜继祖即曾提出“灭奴先灭寇”的主张,但未受到朝廷的重视。杨嗣昌的这个奏疏以人身打比方来论述他的主张,说京师是头脑,宣、大、蓟、辽等边镇是肩臂,黄河以南、大江以北的中原大地是腹心,现今的边境烽火出现于肩臂之外,而“流寇”则祸乱于腹心之内,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干,肢骸徒有肤革,形势十分危急,所以必先安内方可攘外。根据这个主张,他把消灭“腹心之患”的农民起义军作为用兵的主要方向,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战略。其具体方案是,以农民军的主要活动地区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由四地的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农民军活动的非主要地区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由六地巡抚分防而协剿,这就叫做张“十面之网”。另以陕西三边总督与中原的五省总理率领机动部队作为主力,随“贼”所向,专任剿杀。明思宗对此十分赞赏,说:“非君莫能办之也!”
为实现“十面张网”的战略计划,杨嗣昌建议增兵12万,增饷262.8万两。后经户部尚书程国祥计算,262.8万两只够11万名兵员之用,还需增加18万两,总计增饷280.8万两,称为“剿饷”。为了筹措这笔庞大的剿饷,明思宗召开几次御前会议,商议筹措的办法。在四月二十七日的会议上,他自己首先喊穷,说:“去岁谕令勋戚之家捐助,至今抗拒,全无急功体国之心,就是省直乡绅也不捐助。及至贼来,都为他有了,怎么这等愚?”接着,就责问大臣们:“贼定要大剿,定要用大兵,只是钱粮若不出于民间,就该发帑藏了。目今帑藏空虚。”皇上带头喊穷,勋戚和乡绅自然也拒绝不捐。怎么办呢?明思宗想借用一年各省“存留”的税粮。杨嗣昌曾在户部任过职,了解地方的财政开支,说各地存留的钱粮,除开支官吏师生和宗藩的俸禄,还要用于防海、防江、防倭、防矿盗,而自辽东发生战事以来,各地抽扣、搜刮、捐助又都从存留中开支,如今虽有剩余,也无济于大事。最后,杨嗣昌建议,将这笔剿饷全部加派到老百姓身上,但改变一年以前的“因粮输饷”为按亩均输。此前实行的加派办法是根据卢象昇的建议,规定凡缴纳地亩粮税在5两以上者加征若干,一般农民缴纳粮税都达不至5两以上,不在加派之列,多少体现了分别贫富的精神。杨嗣昌借口“欲分贫富,其事甚难”,主张一律按亩均输,不管缴纳多少税粮,均按田亩一体加征。明思宗急于剿灭农民起义,批准了他的建议,下诏加派剿饷,每亩加粮6石,每石折银8钱,共计280余万两。
要实现“十面张网”的战略计划,关键还在于专任剿杀的三边总督和五省总理两个主角的人选。三边总督洪承畴能征善战,但新任五省总理的王家祯却是个庸才,难以同洪承畴一起担当合力围剿的重任。因此,杨嗣昌特向明思宗推荐两广总督熊文灿来接替王家祯当总理,说:“臣思总理一官,与总督专任剿杀,须得饶有胆智、临机应变之才,非见任两广总督熊文灿不可。”熊文灿为贵州永宁州(今贵州关岭西南永宁镇)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成进士,自诩知兵,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崇祯初年,他在福建巡抚任上招抚了海寇郑芝龙,后升任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又借助郑芝龙的海上武装力量平定海寇锺凌秀、刘香。明思宗曾怀疑刘香未死,而且不知熊文灿的为人,便派身边的太监以赴广西采办为名,前往广东秘密侦伺。两广物产丰饶,又是对外贸易的门户,为了保住两广总督的肥缺,熊文灿经常搜罗财宝贿赂朝中的权贵。这次见到皇上派来的太监,更是送上大批财物,并留饮十日。有天喝得正起劲的时候,太监说起中原的“寇”乱,熊文灿趁着酒兴,击案骂道:“诸臣误国耳,若文灿往,讵令鼠辈至是哉!”太监见熊文灿喜形于色,立即站起来,如实告知此行的用意,表示相信他确是当世之才,“非公不足办此贼”。熊文灿后悔失言,连忙推托说有“五难四不可”,但这个太监回朝后,还是在明思宗面前把熊文灿的胆识和才气吹嘘了一番,给皇上留下深刻的印象。杨嗣昌原先从来没同熊文灿在一起共事过,对熊文灿的为人与才能并不了解。熊文灿的姻戚、礼部侍郎姚明恭,同杨嗣昌关系密切,得知他正在物色五省总理的人选,就极力向他推荐熊文灿,说文灿的才干已引起皇上注意,此人有内援,可荐。杨嗣昌觉得熊文灿的才识既然受到皇上的器重,大概错不了,便上疏向明思宗推荐。明思宗欣然同意,任命熊文灿以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代王家祯出任五省军务总理。
正当朝廷上下为实施“十面张网”的围剿战略而增兵增饷之时,陕西巡抚孙传庭于崇祯十年(1637年)七月上疏,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现今各边精锐已屡调尽空,部议集兵12万,不可得矣;海内脂膏已竭泽欲尽,部议征饷,未必如数矣;贼之地利在秦,枢臣十面张网之议,将使贼踞全秦为窟穴,致四正六隅为空张之网矣。贼之强者悉在秦,应毕智竭力以灭秦贼。秦贼平,则豫楚江北之贼便可传檄而定矣。明思宗却未加重视,只轻描淡写地下旨:“该部(兵部)看具奏。”部议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兵部尚书杨嗣昌不仅不予采纳,反而对孙传庭记恨在心,此后便处处加以刁难和打击。
经过一番紧张的策划和筹备,到崇祯十年(1637年)十月,杨嗣昌认为增兵、增饷诸事皆已就绪,上疏请求明思宗下达围剿令,说“臣计边兵到齐,整整在十二月、正月、二月为杀贼之期”,“下三个月苦功夫,了十年不结之局,是在我皇上赫然一震怒间耳!”明思宗急于平贼,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个“三月平贼”计划,命从速付诸实施。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战略计划付诸实施之后,从崇祯十一年(1638年)至十二年初,官军加紧了对农民军的剿杀,并取得了某些成效。
崇祯十年(1637年),活动于陕西的李自成、过天星等部与官军相持于阶州(今甘肃武都)、成县一带山区达七八个月之久。九月,从秦州(今甘肃天水)地区出发,取道徽州(今甘肃徽县)、略阳,进军汉中。洪承畴督官军由栈道星驰赴剿,在汉中府城之外击败李自成。李自成所骑马匹被射杀,便裸身涉水而逃脱。汉中失利后,李自成、过天星乃于十月南下四川,先后攻克川西38座州、县城,进围省城成都。四川巡抚王维章及御史陈廷谟连疏乞援。明思宗下令将王维章革职,陈廷谟降三级“戴罪杀贼”,任命傅宗龙接替四川巡抚,并催促洪承畴火速统兵入川协剿。洪承畴急率固原总兵左光先,临洮总兵曹变蛟及副将马科、贺人龙、赵光远带着万名官兵入川,四川当局也调集六七万官军加紧追击围剿。李自成、过天星见官军云集四川,又于崇祯十一年正月返回了陕西。
李自成等部返回陕西后,分成几股进行活动,兵力分散,给了官军各个击破的机会。洪承畴与孙传庭分别对农民军加紧追击。五月,大天王、混天王部被孙传庭击败于合水,接受招抚。同月,过天星等部也在三水(今陕西旬邑)等地被孙传庭击败,于六月投降。明思宗大喜,命加孙传庭部衔,但杨嗣昌压下不办。李自成出川后,向西转移,三月间在河州(今甘肃临夏)、洮州(今甘肃临潭东新城)连打两个败仗,人员和马匹遭受很大损失,便进入西羌,准备在那里补充马匹。洪承畴急追不舍,李自成又掉头东返,进入陕、川交界地区,然后同六队祁总管会合,共3000多人,进入四川。洪承畴带领总兵曹变蛟、王洪入川,并派陕西监军道樊一蘅督促副将马科、贺人龙部入川追击。八月初,李自成等在南江县境战败,北奔陕西城固县境,在渡汉水时又遭到左光先的袭击,队伍只剩下一千四五百人,只得退入附近的山区。祁总管支持不住,投降了左光先。李自成势力更是单薄,只好躲进深山密林,向东转战于陕西、湖广、四川三省交界地区,尽量避免同大股官军正面交锋,其踪迹因此不甚为人所知。
崇祯十年(1637年)初,张献忠、闯塌天、老回回、混十万马进忠、射塌天李万庆、过天星惠登相、革里眼、左金王等十几支农民军仍在江北地区活动。四月,张献忠率部西走,活动于河南南部、湖广北部地区。其他农民军继续活动于江北,时分时合,时而东进,时而北走河南,后来也逐渐向西转移。为了加强对这十几支农民军的镇压,明廷于当年九月,命太监刘元斌、卢九德统率1.2万名禁军赶赴江北。就在这个月,熊文灿也从广东北上,赴任五省总理之职,负责指挥诸将扑灭中原及江北的农民军。
熊文灿自知指挥作战非其所长,决定采用在福建招抚“海寇”郑芝龙的办法来招抚农民军。他在路过庐山时,特地去拜访好友空隐和尚。空隐问他,熊公自度统率的军队足以制敌死命吗?他答道,不能。又问,你手下的将领可有人能够嘱托大事、独当一面、不烦指挥而定大局吗?他也答道,不知道。空隐和尚语气沉重地叹息道,你这两样都不具备,皇上却给你这样高的名位,寄予厚望,一旦失败,就该杀头了。熊文灿站立许久,这才和盘托出他心中的想法:我拟实行招抚,行吗?空隐和尚说,我料定熊公必行招抚,但流寇非海寇可比,必须慎之又慎!熊文灿告别空隐和尚,前往安庆。初抵安庆,他就派人遍贴招抚告示。十二月,又派曾卷入起义的生员卢鼎到闯塌天刘国能、八大王张献忠营中进行招抚,并广发招降檄文。同时令官军将百姓和粮食都迁入城中,让农民军无法得到接济。明思宗闻讯大怒,下旨切责。杨嗣昌主剿,对熊文灿的主抚举措也心以为非,但既然推荐他来做五省总理,且又已夸下三月平贼的海口,也只得听之任之,遇到有人对熊文灿的抚局表示异议还站出来为之辩解几句。崇祯十一年(1638年)正月,与左良玉作战失利、又担心被张献忠吞并的闯塌天刘国能,带着5000人马在湖广随州向熊文灿投降。他的部众大部分不愿投降,散归老回回马守应和革里眼贺一龙。此后,刘国能充当明廷的鹰犬,掉过头来帮助官军剿杀农民军。
继刘国能之后,张献忠也接受招安。崇祯十年(1637年)八月,张献忠在南阳被左良玉击败负伤,转入湖广麻城、黄陂,同刘国能会合。十二月,当熊文灿派人招抚时,他表示接受,但尚犹豫未决,又转至承天(今湖北钟祥)、襄阳地区。崇祯十一年正月,他率部进占湖广谷城,赶走刘国能的士卒,张贴告示说:“本营志在匡乱,已逐闯兵(指闯塌天刘国能部)远遁。今欲解甲归朝,并不伤害百姓。”同时,聚集当地乡绅耆老为他具结作保,请求朝廷同意招抚。张献忠还派人携带大批财宝贿赂朝中权贵,并将一块1尺多长的碧玉和两颗径寸的珍珠献给熊文灿。熊文灿于是向朝廷建议招抚,并派监军道张大经代表他出席了张献忠在谷城举行的请降仪式。随后,张献忠将他的军队分屯于谷城外15里的白沙洲,盖起几百间房子,买地种麦,与民间两平交易,并在谷城每个城门派兵站岗,名义上说是“备他盗出入”,实际上是监视地方官府的行动。熊文灿命张献忠精简部卒,发给两万人军饷,其余遣散。张献忠说他手下的部卒都是壮士,愿举队跟从,如果拨给他10万人的军饷,可保郧阳、襄阳、荆州(治今湖北江陵)三府安宁无事。熊文灿信以为真,为之请衔开饷,授予副将(即副总兵)的头衔,拨给6个月的军饷。熊文灿随即檄调其兵4000人去镇压其他农民军。张献忠却以刚刚受抚、“安集未定”为借口,拒绝出兵。许多文武官员都担心张献忠不是真心投降。杨嗣昌主张,张献忠应先杀李自成和马守应,才许招安,否则就把他杀掉。明思宗一改此前反对熊文灿主抚的态度,批驳说:“岂有他来投降,便说一味剿杀之理?”兵科都给事中姚思孝上言:“抚贼一事,亦难深信。这个张献忠在谷城县有数万人,造房子种田,还该遣散才是。”明思宗仍执意招抚,说:“造房种田,正是招抚好处,又要散遣往哪里去?”
张献忠接受招抚后,拒不接受朝廷的改编和调遣,而是在谷城周围屯田耕作,造器练兵,以备来日再起,同刘国能的表现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他的受抚对其他起义军还是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当年十一月,罗汝才、过天星惠登相、小秦王白贵、整世王王国宁、托天王常国安、十反王杨友贤、关索王光恩、整十万黑云祥、混世王武世强等部接受招抚。罗汝才同白贵、黑云祥驻屯于房县,其他诸部分驻于竹溪、保康等地,均同张献忠一样,不接受改编与调遣,屯田造器,准备再起。第二年四月,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也先后向明廷投降。至此,在河南、湖广地区活动的各支起义军,绝大部分都受抚了,只有在安徽、湖广交界地区活动的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争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五支农民军(即“革左五营”)没有接受招安,但势力单薄,只得退入英霍山区,活动也渐趋沉寂。明末农民起义暂时转入了低潮。
崇祯十二年(1639年)射塌天等投降后,熊文灿得意扬扬地奏报朝廷:“臣兵威震慑,降者接踵。十三家之贼,惟革、左及马光玉(即老回回马守应)三部尚稽天诛,可岁月平也。”明思宗喜出望外,下诏褒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