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复社的崛起与周延儒的复出
在科举时代,读书应试、博取功名,是士子踏入仕途的一条重要途径。明代的科举考试,生员应试要写八股文,不仅要熟读儒家的经典“四书”“五经”,还要熟练掌握八股的文体和写作技巧。一些士子便想方设法四处寻师访友,互相切磋学问,交流心得,以求一登龙门。到明代后期,此风更盛,出现了许多以文会友、切磋制艺的文人社团,尤以江南地区数量最多。其中,著名的有应社、几社和复社等。
应社是天启四年(1624年)由杨廷枢在常熟商业繁荣的唐市镇设立的,而对应社起着推进作用的则是张溥、张采。张溥,字天如,号西铭,苏州太仓人;张采,字受先,与张溥同里。张溥为应社规定了入社的标准:“先与乎其人,后与乎其文。为人之道,有一不及于正者,则辞之而敢就。”他还为应社制定社约,规定“毋或不孝弟,犯乃黜。穷且守,守道古处。在官有名节,毋或坠,坠共谏,不听乃黜。洁清以将,日慎一日”。要求所有成员在家尽孝悌之道,在官恪守名节,不坠落(即不与横暴的宦官之类同流合污),否则要劝谏,不听则除名。应社以切磋制艺为宗旨,经常评选八股文。科举考试的八股文都从“四书”“五经”中命题,并以官方指定的程朱注疏为依据。要写好八股文,不仅必须掌握写作的技巧,更须准确理解“四书”“五经”的义理。张溥认为,八股文风靡一时,人们专以应考学习为事,却忘掉了“君臣父子之大行”的“六经之法”,这是招致当今政治和道德颓败的主要原因。因此,“尊经复古”乃是改革政治腐败的紧急要务。为此,应社中的一些学者做了专门的分工,张溥、朱隗主攻《易经》,杨彝、顾梦麟主攻《诗经》,周铨、周钟主攻《春秋》,张采、王启荣主攻《周礼》,杨廷枢、钱楠主攻《尚书》。他们集古人之学说,加以批判检讨,力求给入社的初学者以正确的指导。不久,以应社为基础,扩大联络范围,又成立了广应社。
崇祯元年(1628年),张采考中进士,张溥亦以明经贡入京师太学。在京期间,张溥广泛结交江南的江右、浙闽、松江及北方的燕、赵、鲁、卫等地的文社首领,与张采、杜麟徵、王崇简等,结成“燕台十子”之盟。这个同盟打出驱逐阉党余孽、复兴东林的旗号。后来几社的许多名士都参加了这个同盟,因此它实际上也就是几社的前身。
几社是崇祯初年在松江设立的。参与创社的杜麟徵、夏允彝、周立勋、徐孚远、彭宾、陈子龙,都是当时有名的青年才俊。他们的文社起名为“几社”,寓“绝学有再兴之几”之意。这个“绝学”,指的是顾宪成在东林书院所倡导的儒家正统学脉。他们认为,由于王阳明心学的兴起,不主张苦读经书,而提倡静坐玄想的顿悟,导致读书人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使儒家经学几乎成了绝学。因此必须再兴绝学,以承继儒家的正统学脉,同应社致力于研讨五经之义可谓是不谋而合的。
崇祯元年(1628年),吴江知县熊开元重视文治,延聘各地文人前来讲解儒学。当地文人孙淳联合吴翻、吕云孚、吴允夏、沈应瑞等,又成立了复社。
崇祯二年(1629年),张溥从北京回到太仓,应吴江知县熊开元之邀,来到吴江,当地的巨室吴翻及沈氏的子弟都从之游学,他也因此与复社建立联系,并调停复社与应社之间的矛盾,促成复社与应社的联合,进而联合江北的匡社、南社,中州的端社,松江的几社,莱阳的邑社,浙东的超社,浙西的庄社、闻社,黄州的质社,江西的则社、历亭社、席社、昆阳社、云簪社,吴门的羽朋社,武林的读书社,山左(明清时代山东的别称)的大社等,成立规模更大的复社。在熊开元的支持下,张溥在吴江的尹山主持召开了复社成立大会,宣布该社的宗旨、条规和课程。他在讲演中说,张溥不自量力,期与四方名士共同“兴复古学”,将使来日“务为有用”,因此名曰“复社”。
复社立有统一的条规和比较严格的管理制度,具有较高的组织性。它以研讨八股为宗旨,网罗的大批文士又皆海内人望,文章堪称一流,经常切磋制艺,并通过各地的文社征集文章,编为选集,互相观摩,因此入社的士子常金榜题名。崇祯三年(1630年)乡试,复社成员杨廷枢、张溥、吴伟业、陈子龙、吴昌时纷纷中举。崇祯四年会试,吴伟业、张溥、夏日瑚、杨以任、马世奇、管正传、周之夔等人也都进士及第。此后,张溥又常利用自己的声望向有关官员推荐门下的弟子,这些被推荐的弟子在乡试、会试中每每名列前茅。据当时人的记载,“赖其奖掖成名者数十百人”,“每一榜发,其中俊伟能文之士,一望便知为复社君子”。因此读书人纷纷请求入社,复社的规模迅速扩大,从初成立时的600余人扩增至3000余人,从而出现了鱼龙混杂的现象。复社除了举行定期的社集,还举办过几次大规模的集会,如崇祯二年、三年、五年的尹山大会、金陵大会、虎丘大会。其中,尤以崇祯五年的苏州虎丘大会规模最大。除了江南的文人,还有来自山西、山东、浙江、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的文人,多达数千人。虎丘寺的大雄宝殿容纳不下,还在寺外生公台、千人石等处遍设坐席。人山人海,往来如织。复社的影响迅速扩大,除江浙地区外,还波及江西、福建、湖广、贵州、山西、山东等地。
复社自拟的条规以研讨制艺、“兴复古学”为宗旨,但它的复兴古学要求“务为有用”,实际上追求的是经世之学。因此,它成立之后,就越来越多地涉足于朝廷的政治。复社自觉地继承东林党人的政治主张,其领袖张溥就公开声称:“吾以嗣东林也。”他主张“以国事付公论”,反对以“私权”来定朝政。他强调,应重视“文人”在议政中的作用,认为“文人之称,尊贵重大,不得轻也”。这样,复社人士便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当时的门户之争。官府中与东林有瓜葛的官员,一般都对复社持支持态度,而与阉党有瓜葛的官员,则与复社相对立。
温体仁出任内阁首辅后,力图为阉党翻案而排斥东林,自然站到复社的对立面。“绿牡丹传奇”事件,就是温体仁攻击复社的开端。此后几年,他使尽各种手段,不断攻击复社人士。温体仁致仕后,继为首辅的张至发、薛国观都不喜欢复社,致使陆文声状告张溥之案迟迟不能了结,直到崇祯十四年(1641年)张溥病逝还未结案。
复社人士从这一系列事件中逐渐认识到,如无朝中大臣特别是内阁首辅的支持,复社孤立无援,在政治上便难有作为。复社成员、已升任礼部员外郎的吴昌时给张溥写信,劝他怂恿周延儒复出,说正人君子钱谦益遭到诋毁而罢官,文震孟入阁三月被排挤,致使东南君子不断遭到迫害,非周延儒复出不足以消弭灾祸。
周延儒对于自己遭到温体仁的排挤而失去首辅之职,一直心有不甘。他原本是东林党人陈于廷的姻亲,早年在乡里与姚希孟、罗喻义等东林党入关系也很密切。后来因攻击钱谦益而与东林党人结仇,下野之后颇有悔过之心,又逐渐接近东林党人。温体仁垮台之后,继任首辅的张至发、薛国观继续执行温体仁路线,排挤、打击东林、复社人士。张溥心感忧虑,愤愤不平,但他环顾朝野,看到东林党人或被害而死,或被斥下野,已不复有当年气势,实难重新复起主政,而帮助其座师周延儒复出以阻止温体仁路线的继续肆虐,倒是比较切实可行的。因此,他私下找到周延儒,说:“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声。”周延儒当即表示答应。于是,张溥便按照吴昌时的建议,决定帮助周延儒复出。
在张溥的策划之下,一场帮助周延儒复出的活动紧锣密鼓地展开。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等人分别出资,筹集6万两银子,贿赂太监曹化淳、王之心、王裕民等,打通关节。吴昌时也四出活动,结交皇帝身边的太监,让他们在皇上耳边吹风,施加影响。张溥则亲自给周延儒写了密信,交代他复出后必须办理的“救时十余事”,包括蠲免逋赋、举用废籍、撤销监守中官、停止宫中操练等。周延儒均慨然允诺,说:“吾当锐意行之,以谢诸公。”但是,周延儒能否复出,关键还要看皇上的态度。自温体仁出局之后,明思宗虽然内外兼用,但不论是由翰林进入内阁的,还是由外僚擢入内阁的,没有一个首辅让他感到满意。许多大臣向明思宗推举退休在家的周延儒,说他“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身边的宦官也不断给他说好话。明思宗反复比较,觉得实在找不出别的合适人选,也就表示同意了。
崇祯十四年(1641年)四月,明思宗下旨,召前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张至发、贺逢圣入朝。张至发接到诏旨,想起当年致仕返里之时,明思宗不遣行人护送,仅赐给道里费60两银子,外加一匹绸缎,让他自己乘坐驿站的车船回家,规格只及一般首辅离职待遇的一半,觉得寒心。再回顾崇祯朝诸多首辅的下场,特别是薛国观的赐死,更令他不寒而栗。因此他连上四疏,坚决辞谢。
周延儒在宜兴老家等待着复出的时机。他虽然亟盼能早日重新出山,并已答应张溥等复社人士在复出之后要改弦易辙,但是,当他接到明思宗的诏旨,心情却十分复杂,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盼来复出的时机;忧的是此次重新出山,是否能够善始善终,避免重蹈前任首辅薛国观之死的覆辙,心里实在没底。就在接旨的当晚,他竟梦见已死去十年的夫人吴氏极力劝止他复出,说复出没有好下场。他将信将疑。吴氏说,不信的话,可随我到一个地方看看。周延儒随她前往,见到一个老和尚,脖子上系着一条绳索,吓出一身冷汗而惊醒。不过,首辅的权位对周延儒毕竟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匆匆收拾行装,告别家人,还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启程进京了。一路上风尘仆仆,薛国观之死的阴影始终无法在脑海里抹去,接旨当晚的梦境也不时在眼前闪现。走到山东境内,门生杨士聪来到运河岸边,登船拜谒,他不禁意味深长地对杨士聪说:“自知再来必祸,而不敢不来!”
九月,周延儒抵达北京,出任内阁首辅。明思宗寄予厚望,随即给他加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期望他能力挽狂澜,实现中兴之治。进京途中,周延儒不停地思考着张溥提出的救时十余事。入京后,亢直敢言的御史张肯堂又当面对他提出捐租起废、清理冤狱等急需办理的要务。他将这些意见梳理了一遍,在首次朝觐明思宗时,便滔滔不绝地陈奏自己的施政纲领,强调当务之急是减免农民拖欠的漕粮(明初的田赋以征收米、麦等实物为主,其中东南诸地征收的粮食通过大运河水运北京,供应京师宫廷和官吏的食用,称为“漕粮”。万历初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规定全国田赋折收白银,但苏、松、杭、嘉、湖五府田赋仍征收实物,以保证京师漕粮的供应)、白粮(明代向江南苏、松、杭、嘉、湖五府所征供宫廷和官吏食用的额外漕粮,包括宫廷用的白熟粳、糯米17万余石,各府部官员用的糙粳米4.4万余石,由粮户解运京师),减免民间历年拖欠的租赋,减免遭受战乱与灾荒地区今年的田赋,赦免流罪以下的人犯,召还因进谏而罢免的官员,起复诖误举人,扩大取士名额等。明思宗感到非常满意,逐一允准,并赐宴为他洗尘。宴罢,周延儒起身离去。明思宗退入宫中,面带喜色地说:“还是他做!”孟冬十月,在祭祀太庙之时,见天气晴和,阳光灿烂,明思宗满面喜气地对近侍说:“周阁老毕竟(是)有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