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扣胡引起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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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囚禁胡汉民的消息一传出,社会舆论顿时哗然。这件事在国内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是不奇怪的:以胡在国民党内地位之高,又担任着立法院院长,只因为政治主张和蒋不同,便可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剥夺自由,一夜之间成为阶下之囚。胡尚且如此,其他人如果对蒋持不同意见,其命运更可想而知。这件事自然引起社会各界的强烈公愤,纷纷谴责蒋,要求恢复胡的自由。即使在国民党内,也引起众多要人的不满。据蒋的亲信陈布雷回忆:“此事几引起政潮,党外人士尤资为讥刺口实。” [1]

胡汉民被扣当晚,陈立夫为了不使事态恶化,于晚宴结束后拉着叶楚伧同见蒋介石,陈氏恳请蒋“就此罢手,千万不要走极端”,“再予监禁是不妥的”。但蒋并未接受陈的意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已经做了,就没有办法再掩饰了。” [2] 与此同时,孙科也找到同蒋介石十分亲近的戴季陶设法营救。出席当天晚宴的马超俊(时任国民党中央训练部部长)回忆道:

十二时散会,我步出军事委员会,警卫森严,如临大敌。孙哲生在我身后,两人相约同车至鸡鸣寺考试院访戴院长季陶,探讨胡先生被扣原因,并请其设法营救,戴氏泪涔涔下,谓:“今日之蒋先生,非民国十三年前之蒋先生,我纵有所陈述,亦恐不易见听。”言下颇有伤感。三人再三商讨,并无办法,乃联袂往中山东路中央建设委员会招待所,拜见吴敬恒、张静江、蔡元培、李石曾诸先生,大家在客厅见面。我们刚入座,吴稚老深知来意,乃大谈汉高祖忌元勋功高震主,大事屠戮,现代历史,似难例外,因将此类故事,古今中外,缕举历三小时,而对胡先生事,如何挽救,毫无主张。 [3]

其实,吴、张、蔡、李“四老”对扣胡一事,并非“毫无主张”。如此大的举动,如没有得到党内元老的支持,蒋介石是很难做此独断的。2月24日,蒋即与“四老”“洽商展案”,并称赞吴稚晖“之见甚当”,“实有政治见解”。 [4] 蒋介石计划用中央监察委员会弹劾胡汉民的方式对外解释此事,并于扣胡当天先“往汤山与吴稚晖、李石曾、蔡元培等议事”。 [5] 会谈内容不得而知,但明显是蒋得到了这四位中央监察委员的支持。会谈当晚,蒋即扣胡于总司令官邸。随后,蒋向其他在座的党国要人解释时,“吴、李、蔡、叶、戴诸君皆附其说。” [6]

当时,最令蒋介石不安的是广东省政府主席陈铭枢及其所控制的十九路军和第八路军总指挥陈济棠的态度。为此,蒋于扣胡第二天致电时在广东的国民政府文官长古应芬并转二陈,内称:

中央昨日密提弹劾展堂案,其大意谓本党遵奉总理遗教召集国民会议,意义重大……乃胡汉民同志以立法院院长之地位独持异议,对于国民会议之职权妄欲有所限制,尤坚不欲有训政时期之约法……是直欲总览立法权于一己,借便任意毁法,造行之私图,而置无数国民与同志之牺牲于不顾……倘再不加检举,何以谢党国而安人心等语。对于此事中无法处理,惟有从保全耆硕,消弭纠纷方面以谋妥善。 [7]

此后,蒋发觉以胡汉民自动辞职对外解释更为妥当,3月4日,蒋再次致电古应芬等人,即改口表示:

胡展堂先生因对于国民会议坚决主张不得议及约法,中恐引起党国无穷之纠纷,俭晚特与详细讨论。胡先生自以政见不合,愿辞本兼各职。故于东日往汤山暂住。 [8]

同日,蒋介石晚宴立法院全体委员,也以同样方式解释,不再提及监察委员弹劾案了:

此次胡汉民同志辞职事,各位或有不了解真相者。故本晚邀各位同志来此略述大概:……不料胡同志竟不顾一切,突于上星期由宣传部以胡同志个人名义,正式发表国民会议不当议及约法问题之言论。中央同志于此甚觉不满,监察院某君欲提弹劾案。余负有政治之责,不得不从中调解,免启政治纠纷,并对该委员声明政治问题由余负责解决,请君不必提起弹劾。故于上星期六日,邀集全体中委讨论约法问题。余谓:凡我中央同志尊重胡同志,固无事不可迁就,独于此大政方针,关于中国祸福与存亡问题,则不能不以去就力争。昔者总理常言:吾对汉民之主张事事可迁就到十分之八九,但对于主义与大政方针有关者,则决不迁就。此总理在日对中正与诸同志屡言之。中正视此约法大问题,决不能以私情迁就,故当时声明:如胡同志以为中正约法之主张不对,则中正可辞职引退。胡同志因自认其主张与中央同志相反,乃表示自愿辞职。 [9]

但蒋氏此举并没有得到党内元老的一致赞同。3月7日,原本一贯支持蒋介石的戴季陶即借口为超度阵亡将士诵经,离京赴宝华山暂居,以示消极。 [10] 8日,国府文官长古应芬致电南京请求辞职,立法院秘书长李文范也借口养病留粤不归。 [11] 甚至连蒋介石的亲信陈立夫对此也不得不承认:“从胡先生的观点来看,蒋先生只是一名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以党的风纪角度来看,胡先生是没有错的。假如我是一个法官的话,就法律上来看,我要说胡先生是对的。” [12]

胡汉民被囚后,当时仅有数人特许前去探视,据胡氏回忆:

这时可以看我的,只有邵元冲、孔祥熙两人。立法院秘书李晓生,则为办理家务,由邵元冲特许出入,不过出入必须受驻守兵警的检查。亮畴、哲生诸人都不能来。一次,亮畴以司法院长的衔头,硬冲入来,谈了半小时才走。但从此以后,这些兵警把双龙巷两头都堵塞起来,交通都断绝了。此外,除邵元冲外,可以来去的有三名诗友,在考试院服务的。 [13]

四个月后,孙科在广州接受德国记者采访时曾谈道:

现在胡同志仍是一个囚犯,如同初被捕时一般,除非得蒋氏亲自许可,没有人能去看他,甚至戴季陶和余两人初亦需请求蒋氏。直至被捕后的第四天,蒋才下谕给监视胡同志的狱吏,许我们到汤山去看他。胡同志个人原有的卫士都被解除武装,所有勤务都被驱逐,即公馆的电话线亦全被割断,直至今日仍是如此。 [14]

蒋介石最初还想对外封锁消息。胡汉民被扣后,“自一日晨起,电报与京沪长途电话,皆严密检查,消息无法传出。” [15] “蒋介石二日在国府纪念周宣布胡汉民罪之演说词”,也由总司令部通知各报“不许登载”。 [16] 为了掩人耳目,一周后蒋介石又命人将胡汉民迁回南京胡氏原宅关押, [17] 并以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名义发表加急通电,称:

急!限即刻到。各省市政府、省市党部钧鉴:此次胡汉民同志之辞职,积劳多病,不胜剧繁,固其一因;同时因关于国民会议之约法起草问题,胡同志之讨论与中央同志相殊,愤而辞职,中央经再三郑重考虑之后,为完成依三民主义确定本党与全民共同遵守之约法计,决准其辞职。因此二日中央常会临时决议,将起草约法与准胡辞职两案同时决定。深恐各地未知其详,请即依斯旨,切实简单说明,同时须以中央制订约法之决心,努力宣传,以遏谣诼,而示大公。中央执行委员会。齐(8日)。 [18]

但纸里是包不住火的。蒋的结拜兄弟黄郛在3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访畅卿兄,得悉廿八晚介石以请客为名已将展堂看管……本日公债大跌,或系受展堂事之影响。” [19] 当时上海《时事新报》驻京记者金雄白为此事采访知情的邵元冲,在邵宅见到胡汉民被关押期间亲笔所赋的两首诗,内容充满着讽刺和牢骚:

集曹全碑字

山居尚有三间屋,字报平安慰妇心。

幽谷起为云造雨,阙泉烈若土流金。

身闲拟续清凉赋,地远曾无故旧临。

有病要从方药理,儒生修养事难禁。

忆组庵

太傅冲和未易师,灌兰锄艾尚无诗。

拟从吏部谎棋癖,肯学君虞有妒痴。

风景不殊君逝后,江山无恙我忧时。

去年今日经风雨,正是回章索和诗。 [20]

金雄白当即将原稿拿走,并连同在胡汉民寓所外拍摄的“奉令修养,概不见客”的招牌一同以锌版刊于《时事新报》。南京《民生报》《新民报》等相续转载。3月6日下午,蒋“见展堂诗报甚愤激”。 [21] 为此,上述两报旋即被首都警察厅“报处罚停刊一星期”。 [22] 当晚,蒋在日记中对扣胡一事慨叹道:

今日各报转载中央通信社消息,以展堂晕厥二次病重之说谣惑人心,一面使余畏惧,对展堂不敢有所主张,令其回寓自由。文人书生用意之拙劣,诚为可笑。殊不知党员与官吏皆无自由,何况展堂,处于嫌疑,有被检举之道。党中文人重于私情,忘却公义,以余今日为对不起展堂,有伤友朋之情。若展堂擅离首都一往上海,或各方受人包围煽惑,使国家人民大受损失与牺牲,不知其公私利害则何如。故余宁受负友之名,而不愿余以朋友个人,而负党国与人民也。况乎其文字登报皆有自由,并未拘束也。 [23]

最先公开反蒋的是国民党海外党部,据报载:“海外党部对胡颇有信仰,此次胡被监禁消息传出后,新嘉坡党部与其他三海外党部,于五日发出反蒋通电。” [24]

胡汉民的被囚,竟会在国内外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这是原来充满自信、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蒋介石没有料想到的。他急忙于3月9日发表谈话,诡称囚胡于南京是“胡同志因为避嫌止谤,打算此后长住南京,不赴别处,中央各同志也希望如此”。蒋介石还引用胡汉民曾提出过的“党员无自由”一语,作为扣禁胡的根据,他说:党和政府因需要“随时可以限制党员与官吏个人的自由。一个革命党员,不管他在党的地位如何,不管他在党的历史久暂,也不管他负党的责任轻重,都一样要受党的约束,限制个人的自由”。“我们实在不忍见胡同志几十年的历史毁于一旦,所以我们为公为私,都要为他设法,保全他。因此胡同志实在以不离开南京为是。中央各同志都是这样想。胡同志本人也是这样想。所以胡同志虽然辞去政府的职务,然而仍是不会离开南京的。” [25] 蒋氏此举等于公开表明扣胡不放的决心。

胡汉民被囚后,社会上盛传蒋介石要利用《约法》选举他本人为中华民国总统。 [26] 据上海报纸载:“此次国会会议,除通过约法外,并将讨论大总统问题。” [27] 香港《华字日报》也载:“此间盛传民国将恢复总统制,且闻各中央委员多数赞成,所需讨论者只实现之时。” [28] 甚至有好事之徒于一夜间将中央军校的砖墙全部刷成黄色。当时总司令官邸就设在中央军校内。蒋介石手下的“天之骄子”们纷纷开玩笑说:“陈桥兵变了,我们都要封王了。” [29] 胡汉民的被囚,显然又同此事有关,从而引起更多社会舆论的不满。3月8日,各省公团驻沪联合办事处公开发表通电,指出:

自蒋中正非法逮捕胡汉民之事发生,蒋之专横凶残,完全暴露。胡之主张如何,姑不具论,而此次反对蒋为总统,则事实昭然。以立法院长而突遭监禁,古代专制君主时代,容或有之;在今日开明之时代,则不能不引为奇闻了。 [30]

面对社会舆论的指责,蒋介石不得不暂时有所收敛,被迫于3月16日国府纪念周演讲中公开表示:“在国民会议里面,只应制定约法,不必而且不应该提出总统的问题……最近外面传说,本人要在国民会议里面提出自己要做总统,实行独裁制,这种谣言实在太没有意义。” [31]

蒋氏此言明显言不由衷。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国府纪念周想声明一生不做总统,以无暇,故未言也。” [32] 但此后他特赴浙江莫干山拜访盟兄黄郛,双方“畅叙”三小时,“皆关于大局问题”,其中一项主要内容就是涉及“五院性质及总统问题”。 [33] 不过蒋在纪念周演讲时,并没有把话说死,他进一步表示:

总统要不要的问题不是那一个人所能主张,所能决定。中国目下有无总统完全要由革命的环境和革命的需要而决定……如果为统一中国,实行训政促进建设完成革命计,有总统的必要时,本人一定不顾一切荣辱成败,毅然就任总统,以努力于革命的完成。 [34]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国民会议召开前夕“国议将提总统制”的话题又热闹起来,“到京代表多数主张将提出临时动议”。 [35]


第五章 “非常会议”与广州开府二 胡汉民为什么选择在广东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