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方平

字数:8530

【题解】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揭露封建社会吏治黑暗的篇章,这些篇章有两个共同特点:其一,表现了蒲松龄对封建社会整个司法机构的清醒认识;其二,这些篇章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受害者,同时又是与贪官污吏进行坚决斗争,并取得最后胜利的英雄,是命运的强者,是复仇的硬汉。

《席方平》虽然叙述的是阴间发生的事,实际上却是在影射人世间的黑暗。城隍、郡司、冥王指代了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官吏,而事件的起因则是势豪地主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曲折反映。

《席方平》在揭露封建社会吏治黑暗方面是相当深刻的。它不是抨击揭露一两个官吏的贪赃枉法,而是从狱吏、差役,到城隍、郡司,直到冥王,把封建社会整个司法系统进行了解剖,是封建社会整个司法系统的“百丑图”。它虽属于公案性质的小说,但重点却不是在案情的扑朔迷离、曲折复杂上,而是在主人公如何为昭雪冤案同贪官污吏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上。为了替父亲伸冤,人世幽冥的间隔挡不住他,官府的迫害吓不倒他,残酷的刑罚摧不垮他,千金贿赂,期颐之寿也都哄骗不了他。就是“生为婴儿”也念念不忘复仇,最后“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他,确实像作者所评论的那样:“忠孝志定,万劫不移。”

就席方平同封建司法黑暗所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斗争而言,就他“大怨未报,寸心不死”的坚持精神而言,就他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气概而言,席方平的形象体现了中华民族富于斗争精神的民族性,对于封建社会中受压迫、受凌辱的人民有着多方面的启迪,具有强烈的教育意义。

【正文】

席方平,东安人¹。其父名廉,性戆拙²。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³,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⁴。”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⁵,曰:“我父朴讷⁶,今见陵于强鬼⁷。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⁸。

【注释】

¹东安:府县名。或指顺天府东安,今河北安次,或指山东沂水。

²戆(zhuàng)拙:刚直朴拙,没有利害顾忌。

³隙:嫌隙,仇恨。

⁴冥使:阴间差役。搒:搒掠,拷打。

⁵惨怛(dá):忧伤,痛悼。《汉书·元帝纪》:“岁比灾害,民有菜色,惨怛于心。”

⁶朴讷(nè):老实,不善辞令。朴,质木无文。讷,语言迟钝。

⁷陵:欺辱。

⁸舍:指躯体。

【译文】

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的父亲名叫席廉,生性迂直诚实。因与街坊上姓羊的富户人家有仇冤,姓羊的先死了,过了几年,席廉病重,临终前对家人说:“羊某现在买通了阴间差役鞭打我呢。”过了不久,就浑身红肿,大声惨叫着死去了。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饭,他说:“我父亲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词,如今被强横的鬼欺凌。我要到阴曹地府,代我父亲去伸冤气。”从此以后,他不再说话,时而坐着,时而站着,样子像是痴呆了,原来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正文】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⁹,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狱吏悉受赇嘱¹⁰,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¹¹!”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¹²,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¹³。值城隍早衙¹⁴,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¹⁵。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¹⁶。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馀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¹⁷。迟之半月¹⁸,始得质理。郡司扑席¹⁹,仍批城隍覆案²⁰。席至邑,备受械梏²¹,惨冤不能自舒²²。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

【注释】

⁹少选:一会儿。《吕氏春秋·音初》:“少选,发而视之。”

¹⁰赇(qiú)嘱:同“贿嘱”。赇,贿赂。

¹¹胫:小腿。股:大腿。

¹²王章:王法。

¹³抽笔为词:提笔撰写讼状。词,指讼词。

¹⁴城隍:民间传说中的守护城池的主神。这里指县邑城隍。早衙:旧时官府的主官,每天上下午坐堂两次,处理政务或案件,叫作“坐衙”;早衙,指上午坐堂问事。

¹⁵质理:对质理论,即打官司。

¹⁶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投诉无理。

¹⁷郡司:府的长官。

¹⁸迟:拖,延迟。

¹⁹扑:拷打。

²⁰覆案:重审。

²¹械梏:古代拘住犯人手足的刑具。

²²不能自舒:谓冤屈无处可伸。舒,伸。

【译文】

席方平觉得自己刚出家门,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父亲,只要在路上看见行人,就询问县城在什么地方。没多久,他进了城。他的父亲已经被关在狱中。他来到牢门口,远远看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席廉抬眼看见儿子,一下子流出眼泪,就对他说:“狱吏都被买通了,没日没夜地拷打我,两腿已经被摧残得很厉害了!”席方平听完大怒,大骂那些狱吏:“父亲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哪里能容你们这些死鬼任意操纵!”然后他出了监狱,抽出笔来写了份状子。写完后,正碰上县城隍早上升堂,席方平便口喊冤枉,将状子投进去。那姓羊的得知后心里害怕,又里里外外贿赂打点以后,才出来和他对质。县城隍认为席方平控告没有证据,说他没道理。他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连夜走了一百多里黑路,到了郡城,将县城隍差役的种种劣迹,向府城隍告了一状。拖了半个月,状子才得到审理。府城隍将他打了一顿板子,仍旧将案子交回县城隍复审。席方平被押到县衙,受尽了各种刑具,悲惨的冤情得不到申诉。县城隍唯恐他再上诉,就派差役将他押送回家。

【正文】

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²³。二官密遣腹心²⁴,与席关说²⁵,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²⁶:“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²⁷。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²⁸,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²⁹,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³⁰,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³¹,谁教我无钱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³²,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注释】

²³冥王:民间传说中的阎王。

²⁴腹心:心腹,贴身的亲信。

²⁵关说:通关节,说人情。《史记·佞幸列传序》:“公卿皆因关说。”《索隐》:“关,通也,谓公卿因之而通其词说。”

²⁶逆旅:客舍,旅店。

²⁷执:固执。

²⁸函进:送贿赂。函,匣,盒子。

²⁹道路之口:道路上的传闻。

³⁰置词:说话,申辩。

³¹允当:公允、恰当。这里是反语。

³²捽(zuó):揪,捉。

【译文】

差役送到门口,就离去了。席方平不甘心就这样回家,又偷偷地跑到阎王府去,控诉郡县城隍的残酷贪婪。阎王马上将郡、县城隍拘来对质。这两个地隍秘密派遣心腹,来和席方平说情,许愿给他一千两金子,席方平不予理会。过了几天,旅店的主人对他说:“您赌气得太过分了,连官府来跟您讲和都坚决不答应。我听说他们在阎王面前都送了成箱的礼物,恐怕您这事不太妙了。”席方平只把他的话当作风言风语,并不是很相信。不多会儿,有个穿着黑衣的差役来传他过堂。他一上堂,只见阎王脸露怒色,不容他争辩,就命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大声问道:“小人有什么罪。”阎王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席方平挨着板子,喊道:“这板子应该打,谁叫我没有钱啊!”阎王更加恼怒,命人摆上火床。两个小鬼将席方平揪下堂,只见东边台阶上放了一张铁床,下面烈火熊熊,床面上被烧得通红。小鬼脱掉席方平的衣服,将他扔到床上,反复地揉捺他。他痛彻心肺,骨头皮肉都给烤得焦黑了,只恨不能一下子死掉。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小鬼说:“可以了。”就把他扶起来,催他下床穿上衣服,幸好还能一跛一跛地走路。他又被带到堂上,阎王问道:“你还敢再告状吗?”他说:“这么大的冤枉还没有伸雪,我的心就不会死,如果我说不告了,就是欺骗您。我一定要告!”阎王又问:“你要告什么?”席方平说:“我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要说出来。”阎王又发怒,命令用锯子锯他的身体。两个小鬼把他拉出去,只见竖着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上面有两块木板仰面放着,上下都是血迹模糊。刚要将他捆起来,忽然堂上高喊“席方平”,两个小鬼把他重新押了回去。阎王又问他:“你还敢告状吗?”他回答说:“我一定要告!”阎王命令将他捉下去马上锯开。等下了殿堂,小鬼就用两块木板将席方平夹住,将他捆在木柱上。锯子才拉下来,他就觉得脑壳渐渐锯开了,痛得实在忍不住,但是他也硬忍住不喊出声来。只听小鬼说:“这个汉子真棒啊!”锯子“呼隆呼隆”地,一会儿就锯到了胸口。又听一个小鬼说:“这个人很孝顺,又没有罪,锯得稍微偏一点,不要弄坏了他的心。”他就觉得锯锋歪斜着往下走,更感到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人就被锯成了两半。绳子一解开,两半身子都跌倒在地上。小鬼上堂去大声报告。堂上传下话来,叫将席方平的身子合起来拉上堂去。两个小鬼就把他的身子推起来合上,拖着他往上走。席方平觉得从上到下一条锯缝,疼得像要重新裂开,刚走了半步就摔倒了。一个小鬼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带递给他说:“送给你这条丝带,来表彰你的孝心。”他接过带子往腰上一系,全身顿时觉得很舒服,一点儿也不痛苦了。他走上堂去,趴倒在地。阎王还用刚才的话问他,他深怕再遭毒手,便答道:“不告了。”阎王马上下令将他送回阳界。

【正文】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返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³³,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³⁴,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³⁵?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³⁶,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³⁷,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

【注释】

³³灌口二郎:神名。即传说中的二郎神杨戬。灌口,今四川灌县。宋朱熹《朱子语录》谓“蜀中灌口二郎庙,当时是李冰,因开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据此,《西游记》、《封神演义》称“二郎神”为“杨戬”,疑从李冰次子故事演变而来。为帝勋戚:传说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勋戚,有功于王业的亲戚。

³⁴厉容:严厉的面容。

³⁵何用汝鸣呼为:哪里用得着你去喊冤。

³⁶期(jī)颐之寿:百岁的寿数。《礼记·曲礼》:“百年曰期颐。”

³⁷蹇(jiǎn)缓:行路艰难迟缓。

【译文】

差役们带着席方平出了北门,指点给他回去的路,然后转身离去了。席方平想,阴曹地府比阳间官府还要黑暗,无奈没有办法让玉皇大帝知道这些。世人传说灌口的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亲戚,为神聪明正直,上他那儿去告状,应该会有特别的效果。他暗自高兴那两个差役已经离去了,便转身向南走。正匆匆地赶路,两个差役追了上来,说:“大王原就怀疑你不会回去,如今果然不错。”便将他又抓回去见阎王。席方平暗暗想,这次阎王会更加发怒,受到的祸害会更惨。不料,阎王一点儿怒容也没有,对他说:“你确实很孝顺。但是你父亲的冤屈,我已经替他昭雪了。如今已经到富贵人家投胎了,哪里还要你到处鸣冤呢?现在送你回家,赐你千金的家产、百岁的寿命,能满足你的愿望吗?”说完,便写在生死簿上,盖上了大印,让他亲自过目。席方平道谢以后,下了堂。小鬼跟他一起出门,一到路上,便赶他往前走,骂道:“你这个奸猾的贼!频频地生出事端,害得我们跟着奔波,累得要死!如果再犯,我们就把你捉进大磨子里,细细地磨你!”席方平圆瞪双眼,呵斥道:“你们这些小鬼想干什么!我天生就喜刀砍锯扯,不耐烦打板子。咱们一块回去见阎王,他如果让我自己回家,又何必烦劳你们送我。”说完,就往回跑。那两个小鬼很害怕,就好言好语劝他回去。席方平故意装作脚不便,走得很慢,走几步,就停在路边休息。小鬼心中发火,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正文】

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³⁸,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³⁹。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⁴⁰。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⁴¹,幡戟横路⁴²。越道避之,因犯卤簿⁴³,为前马所执⁴⁴,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⁴⁵。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⁴⁶,因缅诉毒痛⁴⁷。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馀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⁴⁸,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⁴⁹,不类世间所传。

【注释】

³⁸辟:开。

³⁹门阈(yù):门槛。

⁴⁰殇(shāng):夭折。

⁴¹羽葆:以鸟羽为饰的仪仗。《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疏:“羽葆者,以鸟羽注于柄头,如盖。”

⁴²幡戟:长幡、棨戟等仪仗。幡,长幅下垂的旌旗。戟,即后文所说的“棨戟”,附有套衣的木戟,用作仪仗。横路:遮路。

⁴³卤(lǔ)簿:古时帝王或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封氏闻见记》卷五:“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簿,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按字书:‘卤,大盾也。’……卤以甲为之,所以扞敌,……甲盾有先后部伍之次,著之簿籍,天子出入,则案次导从,故谓之卤簿耳。”

⁴⁴前马:仪仗队的前驱。《国语·越语》谓勾践“亲为夫差前马”。注:“前马,前驱,在马前也。”

⁴⁵丰仪瑰玮:丰姿仪态奇伟不凡。

⁴⁶作威福:指有权专行赏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⁴⁷缅诉:追诉。

⁴⁸愬(sù):诉冤,告发。

⁴⁹修躯多髯(rán):身材高大,胡须很多。修,长。髯,络腮鬍。

【译文】

大概走了半天,到了一个村庄,有一家门半开着,小鬼拉他一块坐下,他就坐在门槛上。小鬼乘他不防备,把他推到门里去了。他惊魂刚定,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儿。他生气地放声啼哭,不吃奶,才三天就死掉了。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念念不忘要去灌口,约摸跑了有几十里地,忽然看到一队以鸟羽为饰的仪仗过来,旗子和长戟遮满了道路。他穿过道路想避开车队,不料还是冲犯了仪仗队,被前导的马队抓住,捆起来后送到那车子前面。席方平抬头一看,只见车子里坐了一个青年人,仪表堂堂,很是魁伟。那人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满腔冤屈愤怒正无处发泄,而且猜测他一定是个能够行使权力,予人祸福的大官,于是详细地控诉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车里的青年人命令给他松绑,让他跟在车后面走。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路边上有十几个官员前来迎接,那青年跟他们一一打招呼。然后,他指着席方平对一个官员说:“这个是下方的人,正要到你那儿去告状,应该马上替他明断是非。”席方平向侍从一问,才知道车子里面坐的是玉皇大帝的皇子九王爷,他嘱咐的官员就是二郎神。席方平看那二郎神,身躯修长,长着络腮胡子,并不像世间传说的那样。

【正文】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⁵⁰,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⁵¹,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

【注释】

⁵⁰槛(jiàn)车:囚车。

⁵¹对勘:对质审讯。勘,审问。

【译文】

九王爷离开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处衙门,只见他父亲和那姓羊的,以及那些阴曹地府的差役都在。过了一会儿,从囚车里又走出来几个人,却是阎王以及郡城隍和县城隍。经过当堂的对质,席方平所说的都不假。那三个官员吓得战战兢兢,像是趴在地上的老鼠。二郎神提起笔,马上作了判决,没多久,堂上传下判词,命令涉及此案的人一同来看,判决如下:

【正文】

勘得冥王者⁵²:职膺王爵⁵³,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⁵⁴。而乃繁缨棨戟⁵⁵,徒夸品秩之尊⁵⁶;羊很狼贪⁵⁷,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⁵⁸,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⁵⁹,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⁶⁰;即烧东壁之床⁶¹,请君入瓮⁶²。

【注释】

⁵²勘得:经过查实。旧时判决书前套语。

⁵³膺(yīng):承当,担任。

⁵⁴贪墨:同“贪冒”,谓贪以败官。《说文通训定声》:“墨,又借为冒,左昭十四年传,贪以败官为墨。按,犯而取也!注,不洁之称,失之。”以速官谤:《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速,招致。官谤,居官不称职而受到责难。

⁵⁵繁(pán)缨:古时天子、诸侯的马饰。语出《左传·成公二年》。繁,马腹带。缨,马颈饰。棨戟:有缯衣或涂漆的木戟,用为仪仗。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门列棨戟。

⁵⁶品秩:官阶品级。

⁵⁷羊很狼贪:比喻冥王的凶狠与贪婪。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很,同“狠”。

⁵⁸斫(zhuó):砍削。

⁵⁹鲸:鲸鲵,喻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

⁶⁰湔(jiān):清洗。《新五代史·王仁裕传》:“尝梦剖其肠胃,以西江水涤之。”

⁶¹东壁之床:指上文“东墀有铁床”而言,即火床。

⁶²请君入瓮:比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新唐书·周兴传》载,武则天时,酷吏周兴犯罪,武后命来俊臣审理。来俊臣与周兴推事对食,问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即索瓮,起谓兴曰:“有内状推老兄,请兄入此瓮。”兴叩头伏罪。

【译文】

查得阎王:担任地府的王爵,身受玉皇大帝的恩赐。本来应该廉洁奉公,作为官僚们的表率,不应当贪赃枉法,招来非议。却耀武扬威,徒然夸耀自己官爵的尊贵;狠毒贪妄,竟然玷辱人臣的操守。斧砍刀削,剥削敲诈,弱小的百姓的皮骨都被榨尽了;像鲸吞鱼,鱼吃虾一样,恃强凌弱,百姓的生命像蝼蚁一样可怜。只当引来西江的水,为你洗肠子;就应烧红东墙的铁床,请你尝尝作法自毙的滋味。

【正文】

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⁶³,司上帝牛羊之牧⁶⁴。虽则职居下列⁶⁵,而尽瘁者不辞折腰⁶⁶;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⁶⁷。乃上下其鹰鸷之手⁶⁸,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⁶⁹,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⁷⁰!是宜剔髓伐毛⁷¹,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

【注释】

⁶³父母之官:封建时代称地方官为“父母官”。

⁶⁴司上帝牛羊之牧:负责代替天帝管理百姓之事。《左传·襄公十四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牛羊,比喻被统治的百姓。

⁶⁵职居下列:官位低微。

⁶⁶尽瘁:竭尽心力,不辞劳瘁。《诗·小雅·北山》:“或尽瘁事国。”不辞折腰:指委屈奉公。晋人陶渊明为彭泽令,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隐逸传》)。此化用其意,谓应该屈身奉公。

⁶⁷强项:不低头,喻刚直不阿。据《后汉书·董宣传》载,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

⁶⁸上下其鹰鸷(zhì)之手:意谓枉法作弊,颠倒是非。《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春秋时,楚国攻郑,穿封戌生俘郑国守将皇颉,而王子围与之争功,请伯州犁裁处。伯州犁叫俘虏本人作证,但却有意偏袒王子围。伯州犁审问皇颉时“上其手”(高举其手)向他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下其手”(下垂其手)向他暗示穿封戌地位低微。皇颉会意,竟承认自己是被王子围所俘。伯州犁就这样上下其手,使贱者之功被贵者所占。鹰和鸷,都是猛禽,比喻凶狠。

⁶⁹飞扬:意谓任意施展。狙狯(jū kuài):亦作“狙侩”,狡猾奸诈。

⁷⁰人面而兽心:外貌像人,内心如兽。《晋书·孔严传》:“降附之徒,皆人面兽心,贪而无亲,难以义感。”

⁷¹剔髓伐毛:犹言脱胎换骨,使之改恶从善。《太平广记》卷六引《洞冥记》:“三千岁一反骨洗髓,三千岁一刻骨伐毛。”此处指致死的酷刑。

【译文】

郡城隍、县城隍: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奉上帝的命令来管理民众。虽然官职低微,但是鞠躬尽瘁的人不避折腰;即使有时被上司的势力逼迫,但有志气的人不应该屈服。但你们上下勾结,像凶恶的鹰鸷,不顾念百姓的贫困;又飞扬跋扈,像狡猾的猴子,连瘦弱的饿鬼也不放过。只会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就应该将你们剔骨髓,刮毛发,暂且处以阴间死刑;应该剥去人皮,换上兽皮,转世投胎成畜牲。

【正文】

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⁷²,庶还落蓐之身⁷³;何得苦海生波⁷⁴,益造弥天之孽⁷⁵?飞扬跋扈⁷⁶,狗脸生六月之霜⁷⁷;隳突叫号⁷⁸,虎威断九衢之路⁷⁹。肆淫威于冥界⁸⁰,咸知狱吏为尊⁸¹;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⁸²。当于法场之内⁸³,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⁸⁴,捞其筋骨。

【注释】

⁷²公门修行:在衙门内洁身向善。公门,衙门。修行,修身行善。指不枉法害民。蒲松龄有《公门修行录赘言》,见《蒲松龄集》。

⁷³落蓐之身:指人身。落蓐,指人的降生。蓐,产蓐。

⁷⁴苦海:佛家语。谓人间烦恼,苦深如海。

⁷⁵弥天之孽:天大的罪孽。弥,满,广大。

⁷⁶飞扬跋扈:骄横放纵,目中无人。

⁷⁷狗脸:指隶役的面孔。生六月之霜:谓狗脸布满杀气,将使无辜受冤。据《初学记》二引《淮南子》载,战国时,邹衍事燕惠王,被人陷害下狱。邹衍在狱中仰天而哭,时正炎夏,忽然降霜。

⁷⁸隳(huī)突:冲撞毁坏。叫号:大喊大叫。唐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⁷⁹九衢:指四通八达的道路。衢,大路。

⁸⁰肆:滥施。淫威:无节制的威权。

⁸¹狱吏为尊:指狱吏的厉害。《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载,绛侯周勃被人诬陷,囚于狱,“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出狱后,周勃感慨地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⁸²屠伯:刽子手。《汉书·严延年传》载,严延年为河南太守,酷刑滥杀,每“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伯,长也。

⁸³法场:刑场。

⁸⁴汤镬(huò):汤锅,古代烹囚的刑具。

【译文】

差役:既然在阴曹地府当差,就不是人类。只应该在衙门里做善事,或许还能再生为人;怎么可以在苦海中兴风作浪,更加犯下弥天大罪?恃强横暴,脸上像蒙上了霜一样冷酷无情;横冲直撞,疯狂号叫,像猛虎一样堵住了大道。在阴间大发淫威,使人们都知道狱吏的尊贵;助长昏官的残酷暴虐,使大家都像怕屠伯一样害怕昏官。应当在法场上,剁掉你们的四肢;更扔到大锅里熬煮,捞出你们的筋骨。

【正文】

羊某:富而不仁⁸⁵,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⁸⁶;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⁸⁷。馀腥犹能役鬼⁸⁸,大力直可通神⁸⁹。宜籍羊氏之家⁹⁰,以赏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⁹¹。”

【注释】

⁸⁵富而不仁:有钱却心狠手毒,没有一点儿仁慈的心肠。《孟子·滕文公》:“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⁸⁶“金光”三句:意谓贿赂公行,致使官府昏暗不明,公理不彰。金光,喻金钱的魔力。阎摩殿,阎王殿。阴霾,昏暗的浊雾。

⁸⁷“铜臭”三句:依仗金钱,遂使阴间世界暗无天日。铜臭,《释常谈·铜臭》:“将钱买官,谓之铜臭。”枉死城,指地狱。

⁸⁸馀腥:钱的馀臭。指小钱。

⁸⁹大力:指巨额金钱的威力。《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三引《幽闲鼓吹》载,唐代张延曾欲平冤狱,“召狱吏严诫之,且曰:‘此狱已久,旬日须了。’明旦视事,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公大怒,更拒之。明日,复见一帖子来曰:‘钱五万贯。’公益怒,令两日须毕。明旦,案上复见帖子曰:‘钱十万贯。’公遂止不问。弟子承间侦之。公曰:‘钱至十万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恐及祸,不得不受也。’”

⁹⁰籍:抄家,没收。

⁹¹东岳:泰山。民间传说认为东岳泰山之神总管天地人间的生死祸福并施行赏罚。

【译文】

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多诈。用金钱的闪光笼罩整个地府,使阎罗殿上,尽是阴暗的风沙;铜臭熏天,使枉死城中,全无日月的光华。残馀的铜臭还能够驱使小鬼,力大简直可以通神。应该查抄没收羊氏的家产,来奖赏孝顺的席方平。以上罪犯马上押赴东岳大帝那里施行刑罚。

【正文】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⁹²。”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注释】

⁹²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三纪,三十六年。

【译文】

二郎神又对席廉说:“考虑到你儿子孝顺,有义气,你生性善良而懦弱,再赐给你阳间寿命三十六年。”然后,就派两个人送他们回家。

【正文】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⁹³,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日益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⁹⁴,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归席⁹⁵。席父九十馀岁而卒。

【注释】

⁹³俟(sì):等。

⁹⁴微:衰微,败落。

⁹⁵鬻(yù):卖。

【译文】

席方平便抄下判决书,一路上父子俩共同诵读。到了家,席方平先苏醒过来,让家人打开父亲的棺材来看,僵冷的尸体还像冰一样,等了整整一天,身体渐渐温暖,复活过来了。等再找那份判决书,却已经没有了。从此以后,席家日益富裕起来,三年的工夫,良田遍地都是。而羊家的子孙后代却衰败了,楼房田产都被席家拥有。乡里的人有的想买他家的田产,夜里梦见神人喝斥道:“这是席家的东西,你怎么能够拥有!”开始,并不很相信,等到耕种以后,一年下来却颗粒无收,只好又卖给席方平家。席方平的父亲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正文】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⁹⁶,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注释】

⁹⁶净土:佛教认为西天佛土清净自然,是“极乐世界”,因称为“净土”。

【译文】

异史氏说:人人都说有西方极乐世界,却不知道生和死是两个世界,意识知觉都模糊了,而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又怎么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何况还死而又死,生而又生呢?但忠诚孝顺的志向一旦确定了,却永远清醒不会改变,奇特啊,席方平,是多么的伟大!


长亭素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