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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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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大年初三下了一场雪,气温骤然降了下来。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农民对于雪天,自然是喜欢的。隔窗望去,大地白茫茫一片。这时,偎在烫炕上,或睡懒觉,或谝闲传,边喝茶,边嗑瓜子……那份懒散惬意,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
来看外父外母的白福却没有这份闲情。大清早一睁眼,就被糟糕的情绪笼罩了。原因是他做了个梦:女人生了娃子——是娃子,他梦里还认真地摸那个宝贝尖尖呢。忽然,一个白狐蹿过来,把娃儿叼跑了。白福大喊着醒来,把兰兰都吵醒了。兰兰问:“又怎么了?”白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许久,才说:“狐子……”
兰兰问:“啥狐子?”
“狐子把娃子叼走了……就是你肚里的这个。”白福觉得喉头很干。
兰兰笑了:“尻子没有盖严。”
白福闭了眼,回忆那个梦。忽然,他发现梦里的那个狐子竟是他几年前弄死的那个,心里一激灵,对女人说:“你……记得不?那年我弄死的那个狐子?”“咋?”“那是个白狐子。人说千年白,万年黑。那东西成精了。你想,我弄死它,它能饶我?”兰兰一听,紧张起来:“咋?”白福叹口气:“神婆说那两个死去的娃儿是人克死的。”“谁?”兰兰睁圆眼睛。白福把眼睛对准引弟。引弟睡得正熟,脸蛋很红。“还能是谁?”白福说,“我们屋里,还能是谁?”说着,他撕着自己头发,长叹一口气。
“你是说,引弟?”半晌,兰兰试探着问。
“不是她,是谁?”白福气哼哼说,“你不想,一生下她,两个全死了。再说,你不想想,她正是我弄死狐子后生的。你没听瞎仙喧的征西吗?苏宝童一被樊梨花打死,就钻进她的肚子,转的薛刚。后来,叫他弄了个满门抄斩。薛家几百口,一下子,完了。他的仇也报了。”
“不会的。”兰兰说,“我的娃这么乖,咋是狐子转生的?不会的。”“咋不会?”白福忽然气恼起来:“难道我白嚼她不成?你不想想,她那个精灵样子,哪像你,哪像我……我们两个榆木脑壳。你不想想,那些口歌儿,她一听就会;村里那些娃儿,哪个有她脑子灵光?”
“就这呀?那你说爹脑子好不?妈脑子好不?咋灵官脑子好使?灵官又是啥转生的?……我不准你胡说!”
白福瞪一眼兰兰:“灵官的脑子好个屁!套牛犁地,学了三天,都没学出个眉眼。好个啥?好的话,咋不考个大学?白供他十几年,白吃了几十筐烙锅盔。哪像引弟?”
引弟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问:“我咋了,我咋了?”
“睡你的!”白福吼一声。引弟吓得钻进被窝。兰兰搂住引弟,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的引弟这么乖……”她拍拍引弟的屁股,对白福说:“我不爱听这些话,以后别说了。”
灵官妈进来,说:“大年正月的,喝神断鬼啥哩?想睡了,睡一会。不想睡了,看打牌去。”
白福黑了脸,瞪一眼兰兰,冷哼一声,就捂了头,脑中却老晃着梦中的场面。
白福断定媳妇肚里怀的是儿子。
征兆十分明显:一来女人爱吃醋,酸男辣女;二是她进门先迈左脚,男左女右;三是他在八月十五那夜拔过人家地里的一个萝卜,没有一个裂口,反倒多出个蚕儿尖尖,极像他朝思暮想的儿子才有的那个牛牛;四是十月初一他到雷台湖去,一个神婆子一见就说他今年准得贵子——只是不好活,有人克,吓得他舌头都成干山芋皮了,花了五十元钱,才买了个方子——在媳妇的枕头下放个刃口家什,像斧头或刀子,并用祭神用过的红布,做个肚兜,缠到媳妇腰上。
可他还是做了坏梦。
白福心中涨满了烟。他懊悔地想:“该干的啥都干了,红布也缠了,咋还做这种梦?日怪。”他听到女人和引弟叽叽咕咕说话,说几句,还笑,声音尖噪噪直往他耳朵里钻。他一把撩开被窝,恶声恶气说:“笑个屁!到门上笑去。”
兰兰说:“不爱听,你出去呀。谁又挡你来?爹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要不是天阴,太阳都到半天了。”
白福握了拳,很想扑上去揍她一顿,但因在她娘家门上,暂且忍下这口气。再说,自己也确实不想睡了,就穿了衣服,胡乱洗把脸。
出得门来,雪光耀目。树上也结了朵朵雪花。风冷飕飕吹来,直往骨缝里刺。身子渐渐冰冷了。白福把衣襟裹紧,深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进了北柱家。
北柱家早已喧闹起来了。炕上坐满了人,似在挖牛九赌钱。猛子也在那里咋呼:“抓!放心抓!这么好的牌,不抓,还等啥?”猛子旁边是狗宝。一见白福,狗宝的神色很古怪,像微笑,也像嘲弄。白福觉得他在嘲弄,心中有股气腾起,很想揍人,便对猛子也带了气:他竟然和狗宝在一起,哼!
因过年,抓计划生育的松了,凤香便回家了,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她一下下把麻绳扯出老长,扯出一缕缕超然物外的嗤嗤声。见白福颠个脸,便用下巴点点脚下的小凳,示意他坐下,问:“听说兰兰伤了胎气,不要紧吧?”白福说:“不要紧。”凤香说:“那个疯子,还咬人呢。”抿嘴笑了。白福望望她嘴上的几处伤痕,也笑了。这一笑,腹里积蓄了一早晨的不快消失了。
凤香望望屋里人,压低声音说:“过完年,听说又要抓。小心些,最好躲出去。听说高沟抓了九个,抓上就往手术台上按。没治。”白福哼一声。
炕上挖牌的人忽然哄笑起来。猛子大声说:“嘿,咋着哩?我估摸人家有两副鱼子。你还不信,硬抓,硬抓,老沟滚大了。”北柱说:“驴屁。你明明叫我抓。我本来不想抓。”猛子直了嗓门喊:“这么好的牌,不抓,饶了他了。要不是他有两副鱼子,还钻了尻子了?”
凤香努努嘴,说:“瞧,就这样子。头都聒麻了。”说着吼一声,“悄些成不成?再嚷,到院子里玩去。”猛子说:“你烦了,到院里去。”凤香说:“哟,我的家还由不了我了?你还硬三霸四的。”猛子说:“你再说!再说叫五子把舌头咬下来。”凤香扬起鞋底,在猛子的背上狠狠扇了几下。猛子夸张地哎哟几声,说:“打是亲,骂是爱。小心北柱吃醋。”凤香笑道:“那我就多亲几下。”又结结实实扇几下。猛子滚到炕角里直哎哟。
北柱笑道:“我也希望五子把那块喂猫儿的肉咬下来。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脑子都聒麻了。”转头问白福:“你不摸几把?想摸就来。我可不中了,再输,就搭上女人了。”狗宝问凤香:“听见没?再输就该你上了。你当然方便得很,裤带一松,就当钱。”凤香道:“成哩,成哩,你舔也成。你能说出,老娘就能干出。”人们都笑了。
白福说:“你们玩,我没那个心思。”北柱说:“放心玩,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凉水。有啥放不下的,不就是没个娃子吗?有娃子能咋样?能生下,生他一个。生不下,也不管他。吃照样吃,玩照样玩。”狗宝接口道:“就是。活人嘛,该松活的时候,就松活一下。”说着,望了白福一眼。
这一望,自然是和解的表示,但白福心里仍不能原谅狗宝,便不理他,对北柱说:“我还有些事呢。”“啥事呀?”北柱道:“老天爷叫老子们休息呢。”凤香劝白福:“想玩的话,就上去玩去,反正也是玩意儿,又不是大赌,没啥。”白福摆摆手说:“不,不,我真有事呢。”顺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