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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望脚下的一堆“金子”,引弟很高兴。不管咋说,爹总算找了这么多金子,带回去,化成泥水,怕能澄好厚一层呢。妈妈该多高兴呀。引弟想,爹带我来,一定是因为我是个好心的孩子。那个坏人抓人参娃娃时不就用那个好心娃娃吗?想到这里,引弟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金子娃娃。他们肯定也和人参娃娃那么好。放火上烤,他们疼不疼呢?一定疼的。一次,一个火星迸到她手上,她疼了好几天呢;就又为金子难受了。她想,还是别烧了,就这样卖了,少卖几个钱也成,叫金娃娃少挨些疼。

风大起来,地叫着,卷向引弟。她连气都出不来了,她打个寒噤,使劲裹裹衣襟,可仍是冷。引弟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忍了又忍,才没有哭出声来。引弟抹把泪,四下里望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可又怕这些金娃娃跑了。他们会不会跑呢?说不上。引弟觉得自己的心已“坏”了,有“贼”心了。金娃娃早知道了,他们肯定要跑。一跑,爹又要不高兴了,爹又要蒙头睡了,爹又要打妈妈了,爹又要喝神断鬼地骂奶奶了。引弟说,金娃娃,委屈一下吧。我不好,可……可……我们是朋友,帮帮我,成不?引弟看到金娃娃笑着点头,引弟就笑了。

“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她想。

爹还是不来。

臭爹。

引弟快冻僵了。引弟的脸上有针扎了。引弟的小手冻木了。引弟的身子冻成冰棍了。她把小手放到嘴上,不停地哈气,可还是冷。引弟想,怕是快成冰棍了。想到冰棍,引弟又想起了村里学校门口的那个卖冰棍的。引弟一直没吃过那白白的、或是黄黄红红的冰棍。啥味道呢?引弟想痛了脑袋,也想不出冰棍究竟是啥味儿。这下,引弟明白了,它一定是手的味道。引弟的手已冰成了冰棍,吮吮它,不是跟吃冰棍一个味儿吗?

爹,臭爹,瞧,我吃冰棍哩。你眼热不?

一种怪怪的声音传来,像是啥在叫。风一下子大了,沙子扑打在引弟脸上。她很害怕。她想到了莹儿姑姑讲过的狼外婆。引弟好怕狼外婆。姑姑说狼外婆要喝血哩,咕嘟咕嘟的,像喝山芋米拌面一样;还吃指头呢,跟吃大豆一模一样,喀嘣喀嘣的。好吓人。引弟没见过狼,可见过狐子皮。狼外婆是不是跟狐子一样呢?若是,倒也不怕它,可引弟说是不怕它,心里却总是害怕。一想那狼外婆要吃指头,引弟的头皮都麻了。又想,指头早冰成冰棍了,你吃,不崩掉牙才怪呢。一想狼外婆崩掉了牙的怪样子,引弟就想笑了。哪知,嘴一张,发出的却是哭声。那哭声,倒把引弟吓坏了。

“妈妈——”她哭叫。刚叫出口,连她自己也奇怪:她等的是爹,为啥又叫妈妈呢?

心里虽奇怪,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哭叫:“妈妈——妈妈——”后来,引弟索性大哭了。

哭声满沙洼响,回过来,荡过去,就一沙洼哭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更大的风啸卷而来,沙子泼水似的打到引弟脸上,把哭声给打没了。引弟咧咧嘴,用小手捂了眼睛,却觉得挨到脸上的是土块,木木的。沙子打过的地方也不显疼了。引弟咬咬小手,也觉不出疼,仿佛真成冰棍了。这下,更不怕狼外婆了。引弟想,你不怕崩掉牙,就咬吧,你肯定也没吃过冰棍,肯定。来,尝尝。引弟替狼外婆吮吮手指。这下,她笑了,真正地笑了。

臭爹还是不来。

月亮牙牙已经不见了。天比奶奶灶火里的锅底还要黑。引弟想,一定是天狗吃了月亮。奶奶老说这话。天狗是啥?引弟不知道,她想,肯定和狼差不多。狼呢,奶奶说跟狗差不多。引弟最喜欢的,就是家里的海棠狗娃儿了,身子黑黑的,白花花,嘴头也花,可好玩啦。它一见引弟,就摇尾巴,就用那个红红的长长的舌头舔她的脚心,痒酥酥的,怪舒服。引弟想,说不定那个天狗就是狼外婆,害怕咬她小手手把牙崩掉,就去咬月亮牙牙了。引弟嘻嬉笑了。

引弟四下里望望,啥都望不见。没有一点儿亮了,除了风,就是沙。除了黑,就是冷。狼外婆于是远了,近了的是鬼。引弟最怕鬼。引弟不知道鬼是啥,但还是最怕鬼。引弟想,刚才叫的,一定是鬼。因为狼外婆不那样叫。狼外婆会变成奶奶的样子,笑眯眯地叫:“引弟——,引弟——,开门来。”它肯定不敢大声叫的,声音一大,就露馅儿了。它也不敢转身的,一转身,尾巴就露出来了。这些,都是莹儿姑姑告诉她的。那么,刚才叫的,肯定是鬼了。引弟的头发和汗毛都奓起来了。

“呜——”那鬼,又怪叫一声。

引弟哭了。她由不得自己了。她本来不想哭,可是嘴硬哭,她不哭也不行。引弟没法,就只好由了嘴死命地哭去。哭一声,她叫一声“妈妈”。这也由不得她。她本来想叫“爹”的,可嘴硬要叫“妈妈”,引弟也没法。一哭,一喊“妈妈”,倒把心里的鬼哭没了。

月牙儿又探出个梢儿了。风小了,却冷得木了。想来那鬼也叫冻跑了,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悄声没气了。可臭爹仍没来。好在引弟的身子早木了。木了好,木了就不太冻了。四下里望望,尽是模糊。那月亮牙牙的光,还没到地上,就叫沙子吸干了。

“怕是臭爹睡觉了,忘了我了。”引弟知道爹的瞌睡重,妈妈老骂他“瞌睡包。”

想到爹的瞌睡,引弟也迷糊了。她努力地摇摇头。臭爹,你个瞌睡包。可别在路上睡觉呀,没被子,会冻坏的。一着凉,你就吭吭吭地咳嗽了,清鼻涕水一样淌了。你个瞌睡包臭爹。

忽然,引弟咯咯笑了。这笑,更是由不得自己了。引弟吓坏了。因为她听顺爷爷说过,冬天进沙窝,最怕笑,一笑,就要死了。引弟不知道死是啥,但知道它肯定不是好事,因为村里一死人,就有好多人哭。引弟努力地晃晃小脑袋,想说,我可不想死呀,妈妈。可嘴里发不出声,像是嘴冻硬了。她用力掐掐脸,也无一点感觉,心里却不停地念叨,我不死,妈,我不死,妈妈。嘴里仍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

引弟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望那些“金子娃娃”,心里念叨:“你们可别乱跑呀。你们怕冷,是不是?不要紧,有我呢。”她费力地蹲下身,费力地坐下,费力解开上衣扣子,费力地把那些“金娃娃”捡了,一个一个地,揽在怀中,像她妈搂她那样,裹了衣襟,紧紧地抱了。

“这下,你们不冷了吧。”她想。

浓浓的睡意像一张大网,渐渐地罩了引弟。

那笑却不停,像惨叫的野兔一样,瘆怪怪蹿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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