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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了拉姆后,猛子们随格拉去了寺院。早课已上完了,大经堂空荡荡的。喇嘛们回了自己的僧舍。孟八爷讲过白鹿的事,猛子想看看它。

那白鹿,供在护法殿,旁边是护法神,或龇牙,或愤怒,怪模怪样。白鹿慈目垂视,眷顾众生。格拉说:“开过光了,一开光,就有灵性了。”

黑羔子却发问:“有灵性?咋保护不了鹿?”格拉怔了一下,说:“不是不报,时候不到。”黑羔子尖锐地说:“那时的报,有啥用?”他手指护法神,斥道:“连恶行都阻止不了,供你们何用?恶行发生之后,那所谓的报,有啥意义?”格拉说:“神通抵不了业力。众生造了杀业,千百劫后,仍会受报。有个业的报,比如一人被杀。有共业的报,比如大的劫难。拉姆是前一种,鹿是后一种。”黑羔子冷笑道:“这么说,拉姆和鹿是罪有应得了?”

格拉笑了:“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对格拉的话,猛子似懂非懂,但他怀疑,这神鹿,虽叫人供了,究竟有没有法力?它自身都难保,靠啥去保别人?他正想问格拉,却进来几个牧民。

牧民在塑像和神鹿前上香,磕头。磕头时,格拉就敲罄。那罄声,柔和,温馨,一晕晕荡来,把心里的疙瘩荡没了,猛子就学那牧民,上香,磕头。

神鹿前的香炉大,香灰多,看得出香火极旺。那鹿,一身白毛,栩栩如生,尤其那鹿角,最是惹眼。猛子数数,有九叉,想来,能卖不少钱。这念头有罪哩。他极力不去想,但念头却黏了他不放,便又想,这角,已经不是茸了,是老鹿角,没鹿茸值钱。

才出护法殿,猛子脚下一滑,没反应过来,身子已滚下台阶。脊背叫石阶硌得很疼,想来蹭坏皮肤了。格拉说:“小心。这石阶,走的人多,滑得很。”猛子怀疑护法神在报复,嘀咕道:“心咋这么小?话也不叫人说了?”却又委屈了:黑羔子胡说八道,咋没受惩罚?自己才想了一想,就遭报复。听得格拉笑道:“这护法,有分别心呢。”

到活佛门口,听到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格拉说:“佛爷开导他们呢。”推门进去,见几人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是拉姆的阿妈。她双手合十,低眉垂首,一脸哀痛。佛爷望他们一眼,笑笑,指指桌上水果,又叽里咕噜。

格拉给猛子和黑羔子一人一个苹果。猛子悄声问:“佛爷说啥?”格拉说:“佛爷讲故事呢?”“啥故事?”“佛的故事。有人死了,家人很悲痛。佛说,你从没死过人的人家弄些面来,不要超过七天,我就能救活他。”“真救活了?”“那家人找了七天,发现谁家都死过人,才明白,死是必然的,有生必有死。”猛子想:“这话,跟没说一样。连死人都救不活,算啥佛?”

活佛望着猛子笑了,用汉话说:“佛只是觉悟的人。他告诉人们,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这叫无常。”猛子吓一跳,想:“莫非,他知道我心里想啥?”又想,“你若是真知道,再朝我笑笑。”却见活佛已把视线转向别人。猛子吁口气。

格拉说:“走,到我房里去,佛爷忙哩。”猛子突然记起,进来时,忘了给佛爷磕头,叫他摸个顶。听说,佛爷一摸顶,就吉祥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这些年,家里不太利顺,憨头患病而死,弟弟灵官离家出走,自己头上也顶了烧纸似的,尽遇晦气事,想打个黄羊,反倒惹了狼祸……就过去,跪了,磕个头,把脑袋伸过去。佛爷笑笑,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一出门,猛子就问黑羔子:“你咋不叫佛爷摸个顶?”黑羔子说:“我不信那一摸,就吉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不是?格拉?”格拉笑笑,却对猛子说:“以后磕头,见面时磕。告别时,别磕头。”“为啥?”“这是个讲究,告别时一磕头,就再也见不着佛爷了。”

这一说,猛子又不自在了。他想,这头白磕了。……见不着,有几种情况,一种是佛爷圆寂了,一种是自己死了。前者没关系,若是后者,可不大好。他驻足拧眉一阵,却走向佛爷住处,推门进去,朝佛爷打个招呼:“佛爷,你忙,我走了。”“好,好。”佛爷笑着点头。猛子吁口气,想:“这下,才是告别了。方才那一磕,就当是见面头吧。”

一转身,见格拉朝他招手。进了屋子,见炕上铺个花栽毛毯子,上绣龙凤图案,很是绚丽。墙上有黄布,想来盖着佛像之类。除黑羔子外,还有一人。

“坐,坐。”格拉介绍道,“这是老栋师傅。”

老栋?听孟八爷喧过。原以为高大雄壮,英气十足,一瞧,却很寻常,穿一身寻常衣服,长一个寻常脸庞,带一脸寻常微笑……总之,寻常透了,比那赶网的大胡子差多了。凭他,斗得过那些虎狼之人?再一瞧,很眼熟,才记起,那夜去猪肚井的人里,就有他。

老栋取出几张照片,递给黑羔子,问:“是不是有这几个?”

黑羔子拧眉一阵,没说话,又递给猛子。猛子看了,有两人有点像。一是瘦的,若是再胖些,就和大胡子差不离;一个是胖的,若是他再瘦些,就和矮个子差不离;就如是说了。

“那就是了。这照片,是办身份证时照的,快十年了。”老栋说,“再看看这个。”他又取出几张照片。黑羔子说:“就是他们,烧了灰,我也认识。”猛子说:“就是。”

老栋吁了一口气,指指那矮个儿,“他,背着一条人命,杀过个开出租车的姑娘。这下,背两条命了。失踪两年了。他,”他指指大胡子,“也是张五的徒弟。”

“还有好些人呢。”黑羔子说。

“别怕,拔出萝卜,就能带出泥来。”老栋叹口气,说:“怪,他们作案时,尽选些我们抽不出人来的时候。这几天,忙得要命,在张五那边,我们逮了几个,那鹞子,却跑了。”

格拉说:“村里人也急,瞧,那几人,求佛爷做降伏火祭,要降那偷猎的呢。”

“啥?”猛子不解。

“就是一种火供,专门降魔的。”

“起作用不?”猛子问。对佛呀神呀,他总是矛盾。需要了,就信一阵;不需要了,就扔到脑后。即使在信时,也有些怀疑,像方才,他既想叫佛爷的手给自己带来福气,又怀疑是不是真能带来。

格拉没回答猛子的话,却对老栋说:“他们总会回家的,守在那里,看他哪里跑?”

老栋笑道:“这底细,才知道,顺了藤,才扯出一串瓜来……那群家伙,狡猾极了,家里根本不闪面。不过,是迟早的事。你们再瞧瞧,还有熟悉的没?”他指指照片。“没啦。”猛子说。

老栋收起照片,说:“还得麻烦你们一下,我得去看看那现场。”黑羔子淡淡地说:“他们已看了,派出所的,还拍了照片。”老栋笑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看看,能不能再找些有用的东西。”猛子说:“那鬼地方,一去,头皮就麻了,真不想去。”格拉说:“我带你去。”老栋说:“还得听他们谈谈过程。走吧。”

猛子觉得他的语气里有股不容拒绝的味道,马上想到了他的身份,就站起身来。


第十五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