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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那百十个鸟笼都提到大沙河里。城里来了几百人,周围乡村也来了几千人,电视台来人,录了像。听老栋说,在312国道上设的卡子,也逮了十几个人,截下百十只鹰。鹰放了,人却在局里关着,马上,就专车遣送出境。

老顺很高兴,刮了胡子,一下子年轻了几岁,只有在看见那几只死鹰时,他脸上才掠过一丝阴影。

“s呀。”毛旦叫,“顺爸,这回,你可积大德了。”

老顺虽鄙视他前日所为,却受用这话,就说:“这屁,还有点人味。”

忽见老栋领一人过来。那人一见老顺,就把一个黑棍子朝他嘴上捅来。老顺吓了一跳。老栋说:“老顺,电视台要录你哩。”老顺更吓坏了:“录我干啥?”想溜,却叫老栋逮了。

那记者问:“你咋想到保护兔鹰?”

老顺想说话,唾沫却倏地干了,咳了几咳,才说:“那鹰,是啥?是宝,老祖宗手里,就保。我们逮了鹰,逮了兔子,等它老了,也得放。有人说鹰肉治病,治病也不成,全放了。”

见老顺跑了题,记者又问:“听说,上回,你从偷猎者手里抢回了一批猎隼,做这事时,你咋想?”

“咋想?”老顺忘了对方身份,唾沫乱迸了,“这鹰,是沙湾的,凭啥叫人逮?听说,你逮了贩啥白面,贩黑面也不成!别说你是‘疤鸡’,是美国也不成。”

记者听不懂老顺的话了,皱皱眉,又问:“就是。这也涉及国家主权呢。”

“啥主权?”老顺反驳,“你‘疤鸡’,有主权也不成!人家鹰,天生是捉兔子吃老鼠的。你有了主权,也不能叫人家贩白面。”

记者苦笑了,又问:“听说,你还谢绝了几千块钱?”

老顺说:“不是几千,是两千……其实是一千六,我拿了四百医药费。按说,那四百也不该拿,我一个‘鹦哥盗桃’,伤了人家,出点儿钱,该。那‘疤鸡’才是好人,若不是他,我们咋知道戈壁上还有‘疤鸡’?若不是他,这百十只鹰,都成‘疤鸡’的了。没人报信,那卡子上,也逮不住‘疤鸡’。过不了几年,兔鹰全叫‘疤鸡’糟蹋了。”

记者笑着纠正:“是巴基斯坦人。”

“不屎糖了,就‘疤鸡’吧。”老顺笑了。

“你为啥要拒绝那人的钱?听说你也不富裕。”记者又问。

“为啥?要钱不要鼻脸哩。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老子穷,是老子的活该穷。可再穷,我也有手哩,尽力子刨,不信刨不来一碗饭,要他的钱干啥?省得叫人家说,那中国老贼,见钱眼开呢。”

众人大笑。莹儿抱着娃儿,也笑成一团。记者又问:“救了这么多猎隼,你高兴不?”

老顺说:“咋不高兴?身上的虱子也笑呢。我知道,你想问出个高调儿话来,没有。真没有。我这糨糊脑袋,打扫上三天,也找不出几个好词来。可有一点,我知道:我的,你抢也抢不走,偷也不叫你偷;你的,给我,我也不要。”

一片掌声。

老顺这才吃惊地发现,一人正拿个东西瞄自己,吓得一缩脖子,摆摆手:“不行不行,这副嘴脸,你照了,叫人笑掉大牙。人一看,还以为老猴子穿了衣裳呢,硬要照,你等等。”

他扬起脖子,喊:“猛子,快去取那套新衣裳,人家要照相呢……顺便,叫人家照一个寿相,死了往棺材头上放,省得再进城。”却听一人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原汤原汁。”老顺一看,一个胖老汉,正朝他笑,想,看这嘴脸,怕也顶乌纱帽哩。

记者朝他伸出手:“谢谢。”

老顺说:“不等新衣了?”记者说:“这就好,还要放鹰呢。”

百十个笼子都打开了。瞄过老顺的那黑家伙,又开始瞄鹰。老顺也屏了息,像众人那样伸长脖子,等那一飞冲天的鹰群。谁料,鹰却缩成一团,除一两只射向天空外,都不出笼子。老顺明白,这鹰在笼中待惯了,吃惯了现成的肉,不想外出了。先前,他放那老鹰时,也得等到天黑,用树条狠狠抽它一顿,过上一夜,鹰的野性才会苏醒。

老栋们都大感意外。这场面,本该热闹些,才激动人心,可那鹰,都懒洋洋了,缩成一团,仿佛说:“你们多管闲事,我们愿跟‘疤鸡’享福去。”

老顺很生气。“倒!举起笼子,倒!”他吼。

几人上去,倒下鹰来,有几只飞向高处,大部分仍蠕蠕着。那雄视万物的鹰气,早不见了,老顺折个树条,抽那些鹰,边抽,边骂:“滚!不争气的东西。”一人上来劝阻。猛子说:“叫他打,不打,鹰的野性醒不来。”果然,抽打几下,大部分鹰飞向远处。一过夜,它们才会再变成真正的鹰。

还有几只鹰,却往人群里钻。老顺见它们的眼睛被缝了,就叫过莹儿,接过她手中的娃儿,叫她用剪刀和针去挑线。

“小心些!”老顺吼。莹儿笑道:“不放心了,你自己挑来。”

老栋大声说:“乡亲们,以后,谁见了抓鹰的,都举报,举报有奖。”

老顺想,又天窗里掉木栩,给驴种相思了;却听得有人喊:“陈顺是谁?上来,上来。”老顺大眼张风地四下里望。他怀疑是不是还有个叫陈顺的,村主任上来,捞了他,往前走。那胖老汉举个红包儿,大声说:“这是奖金,两千块,是市里奖给陈顺同志的。”听得周围地叫,老顺怀疑在做梦,可接了那包儿却很实在,好像是真的。又听那人说:“陈顺同志,可立了大功。……还有谁?”村主任大声道:“还有猛子。”听得毛旦叫:“咋没我?若没我,陈顺同志早到阴间了。”

接着,是一群女人声:“我呢?”“还有我呢?”胖老汉笑了:“好,好,还有我们的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以后,大家多检举揭发。”又是一堆女人声,都发问:“咋不给我们奖金?”

村主任大声说:“你们嚷啥?人家老顺,你们猜,立了啥功?上回,打偷猎者那回,是一回。这,”他指指遍地鹰笼,见几人正偷笼子,骂:“呔,你个驴撵的,放下,放下,那是战利品。毛主席说,一切缴获要归公……还有这,第二功……猛子,你们看着,谁再偷,先剁了他的爪子。……人家还有第三功,在他的批评教育下,一个猎隼者觉悟了,不但举报,还出了谋,划了策,路上设了卡子。昨夜,在班车上,又截下几十只鹰,你们。”他朝那堆女人划个弧,“咋能跟人家比?等以后,你们也立了功,再嚷。那时候,老子亲自去接见市长,抱他的腿,他不奖励你们,我也给他个‘鹦哥盗桃’。”

轰然大笑。数日间,老顺那功夫,早名扬凉州了。在场人,无不捧腹。

老顺搓搓头皮,也笑了,却想:“不知那红包儿里,有没假票子?”想一张张取出检验,又怕别人笑话,便想:“假的也没啥,就当人家没奖。”可心里总不放心,瞅个机会,把包儿塞给猛子,悄声说:“你找个地方,好好瞅瞅,若有假的,挑出来,叫他们换。”猛子臭道:“别丢人了。”

夜里,老顺那核桃似的脑袋出现在荧光屏上,别的也没啥,那口凉州话硬怪怪的,很是扎耳。老顺想,平日咋觉不出那话难听,一上电视,竟是如此碜牙。莹儿笑得直喊哎哟。

老伴也乐得合不拢嘴,却说:“瞧,狗肉,天生上不了台盘。”老顺说:“成了成了,就这,祖坟里都冒青烟了,你想上电视,有那个福气没?”又说:“那票子,倒都是真的,没一张假的。”


4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