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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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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风依然很猛。黄尘满天,黄沙满天。那尘似凝在天幕上。那沙怪啸着疯,山就活了,在不易察觉的蠕蠕里,埋了田,埋了地,埋了人烟。
灰儿已经习惯了这风。先前,它和父母在草原上,后来,就移到大漠里了。大漠好,这个孤寂的世界里,有人,但少;有枪,也少。不像别处,时不时,就会有一声暴响,就会倒下一个伙伴。它当然不知道,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订了一种叫“法律”的东西,把它的同类,划归到必须消灭的行列里,杀它们的人,是英雄哩。英雄们骑了马,举了枪,乒儿乓儿,给灰儿造出了一段噩梦。
记得那时,草原上多吃草的野生动物,灰儿们打食容易,很少动牲畜。至多,出来几匹偷嘴的败类,咂几口血。那祸,就是败类们闯的。
真是噩梦呢。一想,灰儿的心就抖了。狼尸像地里的麦捆子一样摆着,瘮怪怪可怖。灰儿想不通,它很想问人:不错,那败类,是咂了你几只羊,可你算过没?我们收拾了多少破坏草场的坏蛋呀。有了好草场,还怕养不出损失的几只牲口?
不想了。灰儿晃晃脑袋。跟那“人”,没啥好计较的。
英雄多了,草原就热闹了,黄羊呀,青羊呀,老鼠呀,旱獭呀,就死命地生孩子,死命吃草,把翠绿吃成焦黄,把那草原,也吃成沙漠了。
但灰儿没想到,这个叫沙漠的地方,也会有枪声。那个死寂的夜里,突突地暴起一声充满火药味的巨响时,灰儿的天就塌了。那个可爱的孩子,忽然被一种叫“死”的怪物抱走了。
灰儿不知道死是啥。那是说不出感觉的可怕,是网一样坚韧的恐惧,是陷阱似的黑洞。那声巨响之前,它首先逃出了黑洞,还有丈夫,还有两个娃儿。
娃儿们大了,到了熟悉生存环境、学习本领的时候了。每夜,它都领它们外出,教些招数,捕些猎物。它叮嘱孩儿,不能去伤害一种长着两条腿的直立动物。那是最可怕的动物,惹了,会有麻烦。这动物,还牧了些四条腿的动物,也惹不得。相反,还要保护自己窝旁方圆十里内的生灵们。因为,别的狼家族也可能会潜来,惹祸,栽赃。
灰儿教孩子捕猎的,是那些无主的生灵,比如黄羊,比如旱獭,比如羚羊,比如马鹿……还有老鼠。吃这些,天经地义。但是,就像两脚动物里也有罪犯一样,狼家族里也有作奸犯科的坏蛋,会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灰儿们只好将它逐出群去,逐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免它干坏事,惹恼那种叫“人”的动物。
它们世世代代都遵循着一个规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规则好。灰儿不希望人犯它,灰儿也不想犯人。灰儿只想养大自己的娃儿。以前,灰儿养了几窝。天却不作美,老下雨。娃儿就出一种水豆豆,娃儿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却知道娃儿,就没一个活的。这一窝,还好,活了三个。只遗憾,一个粘了眼皮,该睁的时候没睁开,成瞎狼了。这病,和那水豆豆一样,是狼的天敌病。一生下,娃儿都粘了眼皮,母亲就边祈祷,边用那带了倒钩的舌头舔。舔开了,就是好狼。舔不开,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只瞎狼,那眼皮,长一块了。灰灰心里,就叫它瞎瞎。
这名儿难听,但实在。狼是最实在的动物,不像人,总美化丑,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风流。见了异性,明明想上床,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狼不,灰儿想公狼了,就长长地嗥一声,音调儿温柔些,缠绵些,意思是:我想公狼了,谁来和我游窝?这“游窝”,就同人类的“性交”了。不多时,就会有公狼寻了来,和它游窝。瘸狼就是寻了来的。常听公狼也那样嗥叫,灰儿想了,也会循声而去,“游”上它一“窝”。灰儿从没想过写啥情书呀。明明心里黑了,嘴上还白得发亮。这一招,狼最讨厌。
瞎瞎就瞎瞎。
瞎瞎这名儿好,实在。灰儿爱起实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瘸就瘸呀,你本来就瘸,说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说长。当然,先前它叫狼王。灰儿不喜欢这名儿。明明是自吹自擂发高烧,可丈夫喜欢。你喜欢就叫你几声,叫你当回“王”,权当做回美梦吧。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狼却相反。因这梦想,多数是贪。一贪,就坏事了,比如这“狼王”,一“王”了,老和别的公狼打架。虽说你力大,猛,可老欺负弱的,就“王”了?明明是发高烧嘛。一发烧,就出事,某夜,它竟游到羊圈门口,中了夹脑,咬断了半截腿,才脱了身。
活该!
灰儿从此叫它瘸狼。丈夫发烧是丈夫的事。要是妻子也跟着发烧,不出事才怪呢。瘸狼就瘸狼。
灰儿可没发过烧。丈夫“王”时,叫它当“后”。屁。老娘还不是那种浅碟子货。老娘眼没瞎,不能叫“瞎瞎”。腿没瘸,不能叫“瘸狼”。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毛色。虽说狼的毛色随顺环境——春天,草芽儿一发,狼也绿潮潮;秋天,庄稼黄了,狼也黄苍苍;冬天,漠黄草白,狼也灰楚楚——可跟别的狼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儿”吧。灰儿好,实在。不像那“王”呀“后”呀,一听,就是个浅碟子自封的。
灰儿是贤妻良母,公认的善良,公认的冷静。比如,“狼王”变成“瘸狼”后,又气又急。狗急了,就跳墙。狼急了,就扑火。那火,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枪里喷出的火。你朝它开枪,它不躲,反倒朝你扑来,你一枪打死它,它一口也咬死你,同归于尽。那瘸狼,真有扑火的心了,想去拼命。灰儿就劝:哟,是你自个儿不安分,没安好心,怪人家干啥?人家又没说,来呀,王,这儿有夹脑哩。瘸狼就气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成不成?屌都聒麻了。老子当王那阵,你嘴夹得比水门还紧,生怕老子一脚蹬了你,跟那些美丽的母狼游窝。现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唠叨个不停,老子不去还不成?就没去。
灰儿想,还是叫“瘸狼”好。叫“王”那阵,啥话都听不进去。它比谁都聪明。人家一声,顶你一万声。你嘴才张,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噎死了。现在瘸了,脑子不烧了,心里也有些空处了,也能听进些话了。狼虽是那个狼,名头儿一变,就大变样了。
所以,灰儿给娃儿起名时尽量实在些。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壮;二的,叫二壮。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壮。可瞎了,就不壮了,叫瞎瞎吧。瘸狼虽瘸了,心却不死,偏叫娃儿大王二王。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壮”。娃儿,壮了最好。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壮”娃儿好。
其实,瘸狼说归说,也没真想去寻事。那事儿,它也知道是活该。算了,一锤打个肚儿里疼,自认倒霉。瘸狼也怕惹恼两脚动物,叫人家跟了踪来,乓乓几枪,把自己一家子收拾了。有时想想,这两脚动物,真是可恶。有本事,你徒了手来,跟老子摔个三五百跤。赢了,老子服你。可偏偏举个烧火棍,老子们还没反应呢,就叫你喷火咬了。老子惹不起,可躲得起。石头大了转着走。见了你,远远地避了,总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