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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5
闲风怕日落。日头爷从山顶滑到西边时,风住了。风沙没了,空中仍有纤尘,蔽了天,把一切弄模糊了。这是风后独有的天气。那蔽日的黄,好多天才散。除非来一场雨,只片刻,便能洗出遍天的明净来。
灰儿逮只老鼠,吃了,压压饥。灰儿不喜欢老鼠的肉味。那味,怪怪的,说不清是土味,还是啥味,倒胃口,老叫灰儿想起老鼠的不洗澡来。只有在逮不到黄羊,或石羊,或青羊时,灰儿才吃老鼠。逮个大些的,闭眼吃了,压饥。瘸狼可不,见了耗子,一口一个,腹内怕成鼠窝了。瘸狼食量大,老嚷饿,不像灰儿,几嘴肉,就够一天的花销。灰儿喜欢吃黄羊肉。那肉,精,嫩,想想,都流口水。当然,比黄羊肉好吃的,是那羊血,不是野羊,是牧人的羊。野羊老跑,消尽了脂肪。牧人的羊血里,多脂,膻膻的,滑滑的,糊糊的,想想都醉,别说饮了。
灰儿流口水了。一想羊血,就这样。它拌几下嘴,磕几下牙,长嚎一声。因为风息了,嚎声了个远。
夜渐渐来了。灰儿喜欢夜,但也不怕昼。它不像狐子,一见太阳,头就疼;可仍喜欢夜。夜好,夜里静,好多东西都在夜里活动,狐子呀,旱獭呀,老鼠呀——想到老鼠,灰儿的心里阴了一下。对这东西,它咋也喜欢不起来。那丑丑的样子,那土腥腥的肉,那怪怪的气味,总叫灰儿别扭。不过,大壮二壮喜欢。这一点上,它们也像瘸狼。它们就是在扑老鼠时学会了捕猎。想到“捕猎”,灰儿笑了。灰儿的笑是喉间的咕噜,很低……那也算捕猎?那肉乎乎的小玩意儿,跑不快,又没尖牙利爪,一爪拍去,就翻白眼了。不像黄羊,会跑。那跑,又是怎样的快呀!那蹄儿,仿佛踩的不是沙,而是弹簧,嗖——,一大截,比风还快。它还会用后蹄踢。一次,灰儿叫那蹄儿扫了一下,就是一道血口。若叫踢腹上,还不破膛?还有羚羊,那跑,怕是比黄羊还快哩,尤其那角,刺刀似的,追急了,扭了头,那角就嗖地刺来了。豁耳朵的那个母狼,就叫羚羊破过膛,悬乎乎死掉。……这才叫捕猎呢。大壮二壮的逮老鼠,只能叫“玩”。
玩也好。虽说大壮二壮多瘸狼的坏毛病,可总是娘肚里掉下的,十指连心哩。哪个也扯灰儿的心肺。爱玩了,就玩去,就当你们捕猎,总成吧?
想到大壮二壮,灰儿又想起瞎瞎。一想瞎瞎,心又抽搐了。这瞎瞎,成灰儿心上的伤口了,稍一碰,就钻心地疼,就觉得天也灰了。即便是黄尘满天,灰儿也觉得天灰了。那灰,腌透心了,它就觉得没活头了。怪,没瞎瞎,还有大壮二壮呢,为啥就没活头了?不知道。反正真觉得没意思活了。
灰儿又长嚎一声。
空气潮了,气流凉了。灰儿望望天空,天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天虽黑,灰儿却能辨出比天更黑的云来。而且,那是积雨云,怕是要下雨了。对瞎瞎的思念,迟钝了灰儿的直感。那风沙一搅,更把心头的清明搅没了。要不然,灰儿能提前知道何时下雨的。那雨,若测来大了,就多打点食。若小了,也不必打乱规律了。不过,那雨呀雪呀,灰儿以前并不惧。一生了那些要债鬼娃儿,灰儿就得多留心:窝要安在高处,别叫雨淹了;要选干燥处,太湿了,会惹来麻疹。
狐子也怕麻疹,一下雨,母狐就会给老天爷磕头,求它少下些雨。下多了,娃儿就叫麻疹出死了。灰儿见过几个磕头的狐儿,但没进攻,一来它正饱着;二来,嫌那肉臭;三则,它也希望天少下点雨。那么,你磕头吧,应了,也好;不应,老娘也不给你工钱。
灰儿从不拜天。它不是不信它,而是不怕它。它只是嚎,伸长了脖子,口朝了天,用声音长长地刺了去,不多久,天就裂了,就露出笑眯眯的日头爷来。不过,有时,嚎声也刺不破厚脸的天,它总是板个脸,不露个笑脸儿,或是刺疼了,天的泪就淋漓个不停。那雨下呀,下呀,再下呀,狼娃儿就会出一种红豆豆。灰儿的几窝孩子,就是叫红豆豆出死的。所以,它才格外疼瞎瞎。
瞎瞎,我的瞎瞎。
这瞎瞎,成心上的刺了,不经意撞一下,心就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