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环境
关于工具我们先探讨这么多。读者应该还记得,历史是有三条主线的,另一条主线“环境”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在人类把自身融入机器之前,我们仍然得是人类。不管世界变得多么虚拟,我们总还得跟物质世界打交道。不管我们生活在哪,总得吃喝,而吃什么喝什么还是取决于我们生活的地方和周边环境。环境总归是物质的,正因为如此,环境一直在历史上塑造着文化。人类最早集体构建的抽象世界模型,体现的就是人类要防御的各类自然力量以及要利用的各种自然资源。例如,如果依靠大河的力量而生存,就会形成河流文化;如果主要靠贸易而生存,就会因地制宜形成反映贸易路径上地理状况的贸易文化。一旦外部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人类社会也会随之发生变革,人与人相处的方式和集体自我认知都会因此而改变,人们主观构建的世界模式同样会发生演变,从而让人们重新组合为不同的社会星群,以应对新环境带来的各种挑战。
机器文化崛起以后,科技开始迅猛发展,人类的“工具”变成了“环境”。换言之,我们自己也成了自己的环境,因为工具不再是人所拥有的物品,而是同身体和社会关系一样,成了人本身的一个要素。
想想工业革命推动人口大量迁出农村的趋势。1800年,世界上大部分人生活在村庄和小镇中,或务农、或放牧,只有大概百分之三的人生活在城市中。1960年,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占到了百分之三十四。今天,这一数字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四并且还在上升。如果这个趋势继续,人类终有一天会全部住在城市,其情形无异于群居的鸽子、老鼠和蟑螂。我这么说可不是侮辱人类,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不过是客观陈述认识罢了。
1800年,大部分人呼吸的空气中含有的颗粒都是非人工来源,可能有花粉、动物体臭、风吹来的尘埃等等。他们脚下走的是泥土地,穿的是植物纤维或动物皮毛制成的衣服,想吃菜就去自家菜地里拔。当时,牲畜在人们生活中随处可见,它们驮人远行,拉车载货,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还有一些被饲养来吃肉。
而今天,除了宠物和昆虫,大部分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动物。而现代人呼吸进的是工业社会排放的颗粒物,比如汽车尾气。像巴黎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居民日常能接触的除了人就是人造材料,很少有机会接触其他环境。他们脚下走的路由炼油得到的沥青铺就,穿的化纤衣服也由石化产品制成,想吃菜时要到人造材料建成的人造大楼中购买,再用纸袋或者铁盒这类人造容器带回家去,而买到的食材是遥远的地方由自己压根不认识的人生产加工的。人人都吃鸡蛋,却很少有人听过母鸡下蛋的咯咯叫声;人人都吃鸡肉,却很少人亲自拔过鸡毛;人人都喝牛奶,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从奶牛身下挤奶是什么样的体验。
我们和现实世界之间隔了一层由各种发明和产品构造起来的土壤,这层土壤虽然能帮助人们从环境中汲取需要的和想要的元素,它自身越来越丰沃,却会把我们越垫越高,让我们所生活的人造环境不断变化。眼下的现实是,大部分人都生活在与自然完全隔离的环境中。不仅如此,连其他各种生物也很少能生活在纯自然的世界中了,因为人类无处不在,即使有的地方人迹未至,人类使用的工具、产品以及产生的涟漪效应也早已将其覆盖。
人类庞大的数量和影响巨大的生活方式正在给地球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七万年前,人类祖先的数量不超过一万五千人(或者说“只有一万五千人”?)。在随后的六万年中,世界人口增加到约三百万。到公元元年已经达到三亿,到1800年骤增到十亿。
而这之后人口才开始了真正的爆炸式增长。现代医学攻克了很多疾病,健康科技的发展延长了人的寿命,因此世界人口从十亿翻一番用了一百二十三年,再翻一番到四十亿只用了四十七年。到2018年,全球人口已接近八十亿。东京、孟买、圣保罗等大城市单个城市人口就超过了公元前3000年全球的人口。
到19世纪,人类对地球产生的负面影响已经开始清楚地显现。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在诗中所写的“黑暗的撒旦磨坊”,指的就是遍地可见的工厂和火车所喷冒出的浓烟。在北美,1800年还有约六千万只野牛在中部大平原上自由驰骋。但兴建铁路及对野牛皮毛的大量需求导致野牛数量急剧减少。1900年,整个北美只剩下几百头野牛,几近灭绝。
灭绝本身并不稀奇,它是生物历史上的一种正常现象。大部分历史时期中,灭绝就像住在公路边的人听到的白噪音,不受人注意却一直存在。有些物种灭绝了,又有新的物种演化出来并增殖繁衍。
不过,生物史上确实有过一些非同寻常的时期。在近五十亿年的地球历史上曾发生过几次造成全球大部分物种灭绝的灾难性事件,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大灭绝发生在约两亿五千万年前,造成当时百分之九十六的物种从地球上消失。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火山爆发说、酸雨说、全球变暖说等等。其中一种理论认为,那次大灭绝是因为一个物种发展太盛导致的,这就是深海细菌。深海细菌生长过程中会排放二氧化碳,它的种群数量发展得太过庞大,耗尽了海中的氧气,由此引发的反应像滚雪球一样导致了全球灾难。不论具体原因如何,总之地球环境在那个时间发生了快速变化,让大部分物种都措手不及,无法适应。
另一次大灭绝发生在约六千万年前,可能是因为当时一颗小行星在墨西哥附近撞击了地球。这次冲撞激起了漫天灰尘,遮蔽了阳光,造成很多植物凋亡,进而饿死了以植物为食的动物,又让以植食动物为食的肉食动物因为断了食物来源而死。体量最大的生物如恐龙等最先灭绝,这反而给体型较小的动物创造了发展空间。其中有一种形似狐猴,但身量只相当于松鼠的小动物,这种动物的后代不断分支演化,最终有些成为能双足直立行走的灵长类。说起来,这些动物我们一点都不陌生,你我的周围都是它们的后代。就在此时此刻,就有一位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用着我的电脑呢。这就是后来的我们,无处不在。
19世纪,以内燃机为基础的工业和工业产品开始将各种污染物排入大气中,其中的二氧化碳、甲烷、烃类等现在被称为“温室气体”,因为它们能起到使地球像温室大棚一样的效果,让太阳光透射进来,却阻止热量散失。这恐怕会引起跟两亿五千年前大灭绝相同的效应:气温上升、两极冰盖融化、海水酸化等等。
人类向大气中排放温室气体的量依然在增加。其中的问题在于,如果要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平,不论是高是低,总是需要制造、运输、加工,不断地改造物质世界。大部分情况下,实现这些任务要靠燃料的燃烧,而大部分燃料是化石燃料即石油、天然气、煤等。或许有一天电能可以代替化石能源,但起码在当下,发电大部分仍然要靠化石能源的燃烧。
温室效应并不是说世界各地都在同步地、持续地变暖,实际气象情况要复杂得多。在具体的某一地,温室效应可能表现为几天的极寒,也可能是几年的大旱,或者是气候这个复杂集合中其他一项或几项条件的异常。不过这个领域的科学家能达成一致的结论是,地球作为一个整体确实在变暖,21世纪的头十八年中有十七年都是地球气象史上最热的年份。而气温上升也确实产生了不规律的现象,比如一些地方冬天更加严寒,另一些地方夏天更加炎热,罕见的破坏性飓风频发,世界各地屡屡发生山火等等。
人类是一个繁荣得可怕的物种,我们对此似乎很有理由自豪。但恕我直言,也毋庸讳言,人类的繁荣导致了很多其他物种的灭绝。其中大部分并非被人类直接杀戮,而是由于人类为满足自身需求改变了其他动植物的生存环境,进而无法满足它们的生存需求。即便在危机当中,生物演化的速度也十分缓慢,而人为的变化却以很快的速度发生。举例来说,地球表面每年新增的水泥硬化地面大约相当于英国的国土面积。这样的环境改造,可能浣熊之类的动物仍然可以适应,但水獭之类就不行。人们排干河水用来浇灌农田,竭泽之鱼不能立刻长出腿来适应环境,因此必然会大量减少。
黑犀牛、旅鸽、僧海豹、袋狼……这些物种都已灭绝。早先常见的灰狼,数量也在快速下降;曾经大量出现在加利福尼亚州海滩上嬉戏的灰熊如今也已绝迹。我自己经常到这里的海滩去,虽然我不希望灰熊就在身边晃荡,但仍然觉得海滩上没有了灰熊怪可惜的。
濒危物种的名单越来越长,现在已经快要涵盖所有大型野生动物了。一百年前的世界上有数以百万计的大象,但现在只剩下几十万头,虽然还算不上濒危物种,但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河马、老虎、蓝鲸、海獭、雪豹、大猩猩、大熊猫……这些动物都是见一眼少一眼,难说什么时候就灭绝了。根据美国生物多样性研究中心的说法,每天都有几十个物种从地球上消失。
不少物种即便消失,可能也不会引人叹惋。比如以腐肉为食的加利福尼亚秃鹰,很是有碍观瞻,但它也在濒临灭绝。如果蜜蜂要灭绝了,人人都会出力拯救,但要说去拯救个头有龙虾那么大的豪勋爵岛竹节虫恐怕人们就没什么热情。开个玩笑,如果说世界上最猖獗的德国小蠊要灭绝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愿意捐钱去挽救吧。
然而,物种的灭绝并不取决于谁更受人类喜爱。当前物种大量消失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最终会导致生物史上的第六次大灭绝。
在整个环境变迁的过程中都有进步叙事的影子。人类孜孜不倦地发明、创造、生产,新的发明和产品不断涌现。只需要向前推十年,人人都知道当时世界上有些地区实现了工业化,有些没有,工业化社会对地球资源的索取要大于非工业化社会。但这种区别在今天已经淡化了,如今大部分工业生产都是由全球布局的跨国企业及其子公司完成的,所产生的利润会回流到企业总部,但工厂产生的大部分废料却排放到之前被称为第三世界的地区。而且,这些公司的总部也不一定都在西方国家,也有一些势力强劲的巨型工业集团总部位于中国以及印度、巴西等国。今天,曾在过去被视作不发达国家,或叫发展中国家,或叫第三世界国家的很多国家不仅能自主生产汽车,还能向全世界出口,比如现在的韩国已经成了又一个日本。
而曾经发达国家的消费形态现在出现在世界各地。中国和印度两国有数亿人虽然暂时还没有私家车,却都在盼望能买自己的车,这个愿望不难在不久之后实现。还有几亿的非洲人和南美人也是如此。如果要保证各经济体繁荣增长,就必须保持不断生产并将产品销售出去。如果说只能靠停止生产、让排放污染的机器停转来遏止全球气候恶化,那将会有很多经济体垮掉,大批人口失业,社会出现动荡,而以风力、太阳能等新能源驱动的机器似乎可以解开这个僵局。其实如果数字科技真能登峰造极,也可以达到同样效果,因为让人跟机器充分融合在一起,人就不用吃饭,不用呼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类是不是在不断破坏地球和与机器融合形成新物种这两个趋势之间赛跑呢?
马克思说过,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彼此需要。虽然资本家能主宰社会,但他们需要工人操作机器,维持工厂运转。因此,掌握着大机器的资产阶级必须付给无产阶级至少能够维持其生存的工资。
但是,随着机器取代人类进行操作,这个公式恐怕会被打破。曾经的无产阶级人数在减少,而在工农业生产持续提速的同时,一类新的产品进入了社会领域,即纯信息类产品。这类产品其实都产生于对一个问题的不懈探索:还有什么是可以数字化的?很多这类产品都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特征,它们至少在当下是非常廉价甚至免费的。这样一来,如果既不需要工人,又免费提供产品,这样的经济体要怎样持续运转下去?
一种时兴的观点是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来解决,即人人不论工作与否,都有一份基本收入。加拿大和芬兰已经在一小部分国民中试点了此项目,只发放够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这可能正揭示了“全民基本收入”这一想法的未来走向,即让某个社会中所有人都得到恰好够基本生活的钱,从而可以持续消费信息时代的免费产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全民基本收入”的策略可能会把瑞典作家亚历山大·巴德(Alexander Bard)和扬·索德奎斯特(JanSÖderqvist)所说的“消费阶级”变为现实。信息时代的“消费阶级”就是工业时代的“无产阶级”,是生活条件较差的底层,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是消费,而不是生产。
如此一来,社会又会重新出现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未来社会中的贵族可能不是拥有机器的人,但有钱即有势的情况仍会持续一段时间,传统意义的富人在短期内应该还是贵族。而新的贵族应该是像《连线》杂志中所说的网络贵族,即那些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数字空间中游刃有余的人。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虚拟现实的世界,就像尼尔·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1992年发表的小说《雪崩》中所预见的一样。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是现实世界中仅存的一家比萨店的送货员,他在现实世界中只是个小人物,而在虚拟世界中却是神。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正是虚拟世界马上要变成唯一对人们有意义的世界。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发生着类似的一幕呢?嗯,那要看怎么定义“现实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