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抵抗逆境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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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抵抗逆境的美德[1]

更严格的考察

我们已经驳斥了那种认为文明发生于优越生活环境的流行假说,并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见解。流行的观点其实产生于这样的事实:埃及文明的现代观察家们——相对而言古希腊人和我们一样都是“现代”的——目睹了人类缔造的埃及文明环境,并假定它在当初拓荒者到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通过展示今天尼罗河上游某段的图景,我们试图复原当年尼罗河下游的真实面貌。但地理位置的差别或许会使我们的例证无法让人完全信服。在本章中,我要列举那些在同一地点开始取得成功,但却没有像埃及那样发展,反而走向失败回到原始状态的文明实例,以便把上述问题说得更为透彻。

中美洲

一个醒目的例子是玛雅文明诞生地今天的状况。在热带密林的深处,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我们看到了巍峨壮观、富丽堂皇的公共建筑遗址。森林犹如一条巨蟒,已将这座建筑吞噬,正在慢慢消化它,用蜷曲的树根和细长的须藤一点点撕扯它那加工精细、严丝合缝的石块。当前此地的荒凉同玛雅文明的盛期相比,其差别大得超乎人们的想象。从前必定有过一个时期,这些大型公共建筑就坐落于庞大的,人烟稠密的城市中心,而城市周围则是广袤的耕地。森林的回归令人哀伤地暴露了人类功业的短暂与人类追求的虚幻,这还不是科潘、提卡尔或帕冷克的现状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这些废墟有力地说明,当年玛雅文明的创始者们一定同自然进行过激烈斗争。热带自然环境的报复展示了它的残酷力量,但也证明人类曾经有过战胜自然,迫使自然俯首的勇气与力量,尽管这种胜利可能为时不久。

锡兰

将锡兰的灼热平原改造为农业区同样是一件伟大业绩,现在那里山区的迎雨坡上还广布着颓圮的堤岸和野草丛生的废弃蓄水池,它们是当年印度小乘佛教的僧伽罗信徒们修筑的。

为了理解这些蓄水池是怎样出现的,我们必须知道一点兰卡的历史。建立这些工程的设想虽然简单,却十分伟大。修建蓄水池的国王们本意是让山区的丰沛降水在奔流入海前一定要对人们作出贡献。

锡兰南半部的中心是一片宽广的山区,但在东部和北部却有几千平方英里的干旱平原,当时人烟稀少。雨季最明显的时候,大团云块日复一日被推送到山边,但这里有条雨水无法越过的自然界线……在某些点上,旱区和雨区的界限极为接近,似乎走出一英里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条雨线从一侧海岸划到另一侧海岸,它似乎十分稳定,全然不受人类活动(如采伐森林)的影响。[2]

然而,锡兰的古印度布道僧们一度迫使受暴雨肆虐的山地向天然灼热贫瘠的平原提供水源、生命和财富,从而完成了一件杰作:

山上的溪流得到了利用,人们将溪水引导至下面巨大的蓄水池中,有些水池足有四千英亩大小;山水从这里又被引到更远更大的水池中,如此接力式地送到远方。每个大水箱和水槽下面有上百个小水箱,它们成为各个乡村的核心组成部分,使村庄得到山区丰沛雨量的补给。就这样,古僧伽罗人逐渐征服了今天渺无人烟的全部(或几乎全部)平原地区。 [3]今天的锡兰地貌具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当年人口稠密的灌溉区退化成了原始的不毛之地;二是现代的茶、咖啡和橡胶种植园全部集中在岛上有降雨的那一半地区。这充分证明了人类当年在这片贫瘠平原上创造文明所付出的艰苦劳动。

阿拉伯北部沙漠

关于这个题目,一个著名的、甚至已被用滥的例子是今天的皮特拉和巴尔米拉。自1791年沃尔涅创作《废墟》以来,这里的景观已激发人们创作了一系列历史哲学作品。今日,叙利亚文明的故乡同玛雅文明故乡的情况完全相同。尽管对它们进行报复的环境敌人是亚非草原而非热带森林。这里的遗址说明,这些精美的庙宇、门廊和墓穴在当年完好无损时必定是大城市的点缀。而对于古叙利亚文明,我们不仅得到了描绘玛雅文明图景时仅有的考古证据,而且也拥有历史资料的文字记录。我们知道,缔造古叙利亚文明的拓荒者们神奇地在沙漠里建起了这些城市,当地的传说把这些工程归功于摩西。

这些魔法师懂得如何从干石头巴里挤出水,如何在没有足迹的荒野中找寻道路。在鼎盛期,皮特拉和巴尔米拉都同今天的大马士革一样,位于用灌溉技术维持的花园中间。但是皮特拉和巴尔米拉也同今天的大马士革一样,并非完全或主要依靠其狭小绿洲的果实过活。那里的富人不是面向市场的园艺家,而是商人。他们忙碌的商队穿越草原和沙漠,将绿洲和绿洲,大陆和大陆连接起来。那里的现状不仅说明沙漠最终战胜了人,也说明了人先前战胜沙漠的程度。

复活节岛

从复活节岛现在的情况推想波利尼西亚文明[4]的起源,我们可以从一个不同的场景中得出相同的结论。当被现代人发现时,这个太平洋南部的孤岛上住着两个民族:一种是血肉之躯,一种是石人;前者是显然十分原始的波利尼西亚种居民,后者是代表高度文明的雕像。现在当地的居民既没有雕刻此类人像的技艺,又没有跨越复活节岛和波利尼西亚群岛中最近一个岛屿间上千海里距离的航海知识。在欧洲航海家发现它之前,这个海岛已与世隔绝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然而,同巴尔米拉或科潘的废墟一样,活人和石人的并存清楚无疑地证明这里曾有过一段与现状迥异的,业已消亡的历史。

那些人必定是波利尼西亚航海家的子孙,他们的祖先当年驾着脆弱无帆的小舟,在没有海图和罗盘的情况下渡过太平洋,刻成了这些雕像。同时,这种航海绝非某种不可复制的偶然机缘把一船拓荒者带到复活节岛的结果。岛上的石像如此众多,显然是经过许多代的努力才建立起来的。每一个细节都表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跨越千里重洋的航海活动是接连不断地进行的。最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一度被人类成功跨越的大海封锁了复活节岛,就如同沙漠封锁巴尔米拉,森林封锁科潘一样。刻石像的那一代人消失了,仿佛隐没于他们的雕像内,如同豪斯曼诗中描写的那样;而血肉之躯的活人却代代相传,留下越来越粗野无能的后裔。

很显然,复活节岛上的证据同西方人对南太平洋群岛的印象是相互矛盾的。在西方人看来,那里是尘世的乐园,那里的居民是亚当夏娃犯原罪之前的自然之子。这种错误观念的来源是把波利尼西亚的局部自然环境当成了整体。事实上,自然环境是由水陆两方面组成的,对于任何没有掌握比波利尼西亚人更好的航海手段的人来说,跨越海洋都是一种可怕的挑战。只有大胆而成功地面对了“苦涩、宽广的大海”的挑战,在岛屿之间巧妙建立了稳定的海上交通线,拓荒者们才能在太平洋寥若晨星的点点岛礁上觅得立足之地。

新英格兰 新英格兰地区是英国人在美国东北部最早殖民的地区,包括现在的马萨诸塞州、康涅狄格州、纽约州等东北6个州。——译者注

在结束对倒退回自然状态现象的研究之前,请允许作者举出两个例证——一个稍嫌离题,另一个却极为明显——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有一次,当在新英格兰康涅狄格州乡间旅行时,我 [5]遇到了一个荒村——人们告诉我,这种景观在当地十分常见,但一个欧洲人却会对此感到惊讶和不安。大概有二百年的光景,希尔镇(那是这个荒村的名字)拥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乔治风格教堂, 教堂周围遍布着绿茵、茅屋、果园和耕地。那个教堂现今还在,并作为古迹受到保护;但那里的房屋已经消失,果园变成荒野,耕地也不见了。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新英格兰人在与自然的角力中完成了看似与其人数不相符的艰巨任务,他们征服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整个美洲大陆。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却让自然从自己祖先或许生活过二百年的故土的中心地带重新夺走了这个村庄。人类稍一松手,自然就立刻迅速、彻底和放肆地重新控制了希尔镇,这一点足以证明当年人们驯服这块荒地付出了多大代价。只有通过和占领希尔镇同样艰巨的努力才能“征服西部”。这个荒凉遗址正好解释了俄亥俄、伊利诺伊、科罗拉多和加利福尼亚的城市群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奇迹。

罗马平原

希尔镇留给我的印象跟罗马平原留给李维的印象相同。像我们今天一样,[6]他当年感到非常惊讶,不明白从前那么多自耕农出身的战士如何在这片荒凉灰暗的山丘和潮湿绿色的沼泽间生存下来。日后的荒凉其实是重现了这片不适居住的地方的原始状况,而这片荒野却曾一度由拉丁人和沃尔斯奇人组成的拓荒者们改造成了人口众多的肥沃原野;正是凭借开辟这片狭小的意大利恶劣土地的精力,罗马人日后征服了从埃及到不列颠的广大土地。

变节的加普亚

我们业已考察过人类创造文明或取得其他显著成就时的某些环境特征,发现这些环境条件不是十分舒适,而是极其艰难的,让我们再来做些补充性研究。我们要看看那些相对安逸的环境,研究一下它们对人类生活产生的影响。在进行这种研究时,我们必须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从艰苦到舒适的环境改变,另一种是那些从祖先进化成人以来一直未接触其他状态的居民们的舒适生活环境。换言之,我们必须区分有利的环境对文明进程中的人和原始人的不同影响。

在古代意大利、罗马和加普亚的环境截然相反。加普亚平原对人类极为仁厚,而罗马平原却残酷无情;然而,当罗马人从环境恶劣的故土出征去制服一个又一个邻邦时,加普亚人却留在家里,听凭一个个邻邦来征服自己。其实,正是罗马在加普亚人恳请下进行的干预才使他们摆脱了最后一个征服者——萨谟奈人的统治。后来,在罗马历史上最重要战争的紧要关头,坎尼战后的第二天,加普亚以大开城门迎接汉尼拔的方式“酬谢”了罗马。罗马和汉尼拔方面都认为加普亚的变节是这场战役的最重要结果,或许是整个战局的决定性事件。汉尼拔进驻加普亚并在此地过冬——然而随后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件。加普亚过冬使汉尼拔的军队变得士气涣散,再也无法恢复成从前那支常胜之师了。

阿登巴莱斯的劝告

希罗多德讲过一个用在这里十分切题的故事。有个叫阿登巴莱斯的人和朋友一起去见居鲁士,提出了下面的忠告:

“现在宙斯已把阿斯提亚奇逐下王位,将其国土交给了波斯人和陛下,为什么我们不迁出这个崎岖多石的地方,去占据一块更好的土地呢?附近就有不少好地方,远一点还要更多,我们只要挑选一下,就会使自己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大大增强。这是统治帝国的民族的当然政策,现在的机会再好没有,因为我们已拥有一个人口众多、包容整个亚洲的大帝国。”

居鲁士无动于衷地听完了他们的话,吩咐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他同时又说,他们得准备好在换地方的同时也换一种臣民。居鲁士指出,安逸的国家养育的毫无例外是柔弱的人民。[7]

《奥德修记》和《出埃及记》

翻阅一下比希罗多德《历史》更著名的古籍,我们看到奥德赛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塞克洛普斯和别的凶险敌手,而是那些引诱他尽情享乐的妖精。基尔克在把他们赶入猪圈前的殷勤款待;以及“食忘忧果者”,根据后来的说法,“只在下午出来”;还有塞壬们,奥德赛为抵制她们的动人歌唱,用蜡堵住了水手们的耳朵,又命令他们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还有卡利普索,她的美貌胜似佩涅洛佩,但其冷酷却使之无法成为凡夫俗子的贤内助。

至于《出埃及记》里的以色列人,《摩西五经》的严肃作者没有安排塞壬或基尔克去诱使他们误入歧途,但我们在书中读到,他们不时怀念起“埃及的肉锅”。如果他们真的回去的话,相信他们是创作不出《旧约全书》的。幸运的是,摩西同居鲁士抱有相同的见解。

逍遥自在者

有的批评家会认为我们列举的证据还无法令人信服。他会说:诚然,一个生活条件从艰苦到安逸的民族会变得“娇气”,如同一个饿坏的人见到盛宴会暴饮暴食一样;但那些始终生活舒适的人是会好好利用这种环境的。这样,我们必须转而研究上述情况中的第二种——那些据我们所知仅在安逸环境中生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转变环境的艰苦因素消失了,我们可以研究绝对安逸环境的影响。下面是半个世纪前一位西方观察家在尼萨兰目睹的真实图景:

在这些无边的丛林里,小小的土著村落如林间鸟巢一般,因为彼此防备和惧怕他们共同的敌人——奴隶贩子深深隐藏起来。原始人类居住在朴素的处女地环境中,他们没有衣物,没有文明,没有知识,没有信仰——那是真正的自然之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怡然自得。这些人无疑是快乐的,他们其实本无需求……人们往往指责非洲人懒惰,但那其实是用词不当。他本无需工作;他身旁的自然供给如此丰富,以至工作成为多余。因此,他所谓的怠惰。就如同他的扁鼻子一样,不过是他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跟乌龟的行动迟缓一样是不应受指责的。[8]

主张有压力生活的维多利亚作家查尔斯·金斯莱宁愿吹东北风而不愿吹西南风,他写过一部篇幅很短的小说,题目叫《伟大而闻名的逍遥自在民族的历史,他们为了整天弹奏犹太人竖琴而离开艰苦劳作的国土》。这些人最后得到的下场是都变成了猩猩。

古希腊诗人和现代西方道德家对“食忘忧果者”的不同态度颇有趣味。对古希腊诗人来说,食忘忧果者和盛产忘忧果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种使人忘忧的果实,人食后感到梦幻般的快乐轻松,英文译作lotus,故汤因比这里所用lotuseater亦可译作食莲者。——译者注的土地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是文明的希腊人前进之路上的魔鬼陷阱。相反,金斯莱却表现了现代英国人的态度,他完全不受逍遥自在者的吸引,对他们的生活嗤之以鼻;他坚决认为有必要把这里并入大英帝国的版图,那当然不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是为了使当地的人们有裤子穿和有《圣经》读。

对这些观点进行评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事实。这种教训同样出现在《创世记》的前几章中,只有在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他们的子孙才去发明了农业技术、冶金技术和乐器。

注释:

[1] 在汤因比先生的原著里,本章名为χαλεπατα καλα,意为“美好的事物是难于造就的”,或“优秀需要艰苦的努力”。——节录者注

[2] Still, John, The Jungle Tide, pp.74—75.

[3] 同上,第76—77页。

[4] 这是几个“停滞的文明”之一,相关讨论见英文版161页以下。

[5] 本书中的“我”均指汤因比先生本人,而非节录者。——节录者注

[6] 不完全如此,为了使这块地方重归人类所有,墨索里尼政府付出了巨大而卓有成效的努力,留下了一个光荣而经久的纪念物。——节录者注

[7] Herodotus, Bk. Ⅸ, ch.122.

[8] Drummond, H, Tropical Africa,pp.55—56.


第五章挑战与迎战第七章环境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