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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个世纪之后,未来的历史学家回望20世纪前半部分,用时间透视所给予的正确比例试着来看这一时期的活动与经历,什么会被挑出来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突出事件?我猜想,不是那些占据了我们报纸头条和曾让我们兴奋的轰动一时的或悲剧性或灾难性的政治与经济之事,也不是那些战争、革命、大屠杀、驱逐、饥荒、过剩、衰退或繁荣,而是一些我们仅仅半意识到的事,它们构不成头条标题。那些构成了惊人头条标题的事情,之所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是因为它们处在生活之流的表面,它们将我们的注意力从那些流速较慢、感触不到、难以估量、处于水面之下、渗透到深层的运动上移开了。然而,无疑是这些深层而缓慢的运动最终构成了历史,也是它们在回顾之时以其巨大而凸显出来,而那些轰动一时之事则在时间的透视中缩回到它们的真正比例。

如同视觉透视一样,精神透视也只有当观看者让自己与观看对象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才能聚焦。比如,你坐飞机从盐湖城去丹佛,距离落基山最近的景象并不是它最好的景色。当你实际飞越这山脉时,你看到的唯有一片山峦峭壁;当你把这片山脉留在身后,飞越平原时再回头眺望,它们就以它们那巨大的宏伟身躯屹立在你面前,延绵不尽。只有到了此时,你才能看到落基山的美景。

带着头脑中的这么一幅景象,我相信未来的历史学家将能够有比我们更好的比例来看我们这个时代。那么,他们对此可能会说些什么呢?

我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可能会说,20世纪的重大事件就是西方文明对当时世界上所有其他存在的社会的影响。他们会说这种影响如此强大如此普遍,以至于它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改变了所有受影响者的生活——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影响着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行为、观点、感受和信仰,触碰着仅靠外在物质力量无法触碰的人们灵魂的和弦,不管这物质力量有多么沉重和骇人。我可以肯定,即使距离今天时间很短比如公元2047年,那时回望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也会这样说。

那么,公元3047年的历史学家会说些什么呢?如果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世纪之前,我就不得不为假装思考如此遥远之后可能会说或会做之事的胡乱空想而道歉。对于那些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元前4004年创造出来的人来说,1100年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时间。然而,我今天不需要道歉了。从我们曾祖父的那个时代起,我们的时间标尺就出现了那么巨大的一场革命,1100年已是如此短暂,如果我打算在这个星球诞生以来的历史图表的某一页上按规定比例来标示它,肉眼是无法看到的。

那么,比起公元2047年的历史学家们来,公元3047年的历史学家会有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来说,因为到了他们那个时候,他们可能对这个故事知道得更多了,而今天的我们可能是处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某章。我相信,公元3047年的历史学家们会主要对巨大的反作用感兴趣,到了那个时候,牺牲者已经对入侵者的生活产生了这种反作用。到了公元3047年,如同我们和我们的西方前辈所知道的那样,我们的西方文明在自从“黑暗时代”浮现出来后的晚近这1200年或1300年中,已经被来自外部世界——它们在我们的时代是处在被西方世界吞没的行动之中——的反辐射的影响改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这些影响来自基督教正教,来自伊斯兰教,来自印度教,来自远东。

到了公元4047年,作为入侵者的西方文明与作为牺牲者的其他文明之间的那个在今天显得巨大的差别,很可能就会显得不重要了。辐射会有反辐射的影响相随,显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单一经验,它对整个人类是共同的。一个文明有自己的地方性社会遗产,这样的经验被它与其他文明的地方性遗产的碰撞击成了碎片,然后就找到了一种新生活——一种新的共同生活,它从这堆残骸中涌现出来。公元4047年的历史学家会说,基督纪元的第二个千年的下半段,西方文明对与它同时代的那些文明的影响,是那个时期的划时代事件,因为这是朝向人类统一为一个单一社会的第一步。到了他们那个时候,人类的统一可能已经成为人类生活的基本条件之一,已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他们可能需要很大的想象力才能记起文明的先驱者在文明存在的前6000年左右时间内的地方性景观。那些雅典人啊,他们的都城距离他们国家的最远边界不过一天的步行距离;他们那些美国的同时代者——或者说事实上的同时代者,你可以在16个小时内坐飞机穿越他们的国家,从这边的海飞到那边的海,他们怎么可以表现得(如同我们知道的,他们的确这样表现)似乎他们自己这个小国就是宇宙呢?

那么,公元5047年的历史学家们又会怎么看?我猜想,公元5047年的历史学家会说,人类这种社会统一的重要性并不在于技术领域和经济领域,也不在于战争领域和政治领域,而在于宗教领域。


文明的相遇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