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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我们自己时代的历史对几千年后回顾它的那些人会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我敢于做这些预测?因为我们有大约6000年的以往历史来做参照,从我们称为“文明”的这种人类社会首次出现,至今已有6000年左右了。
与人类的年龄相比,与哺乳动物的年龄相比,与地球上生命的年龄相比,与围绕着太阳的我们这个星系的年龄相比,与太阳本身的年龄相比,与太阳在其中并不起眼的我们这个星团的年龄相比,6000年几乎是极其短暂的时间。然而,为了我们现在的目的,晚近这6000年尽管短暂,也给我们提供了我们正在研究的这个现象的其他一些例证——不同文明相遇的例证。就这些文明中的一些而言,在我们的时代,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知道它们整个故事的优势——那些生活在公元3047年或4047年的历史学家们,将来回望我们时也会拥有这种知道我们整个故事的优势。正是依据一些过去的文明相遇,我才对我们自己的文明与我们同时代的其他文明相遇可能会产生什么结果做一推测。拿我们前辈中一位的历史——希腊—罗马文明为例吧,考虑一下在我们现在审视它的还算较远的透视中它向我们显示了什么。
作为亚历山大大帝和罗马人征服的一个结果,希腊—罗马文明辐射到了旧世界的绝大部分地方——进入了印度,进入了不列颠群岛,甚至远至中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当时未被它的影响触动的文明仅有中美洲文明和秘鲁文明,所以,它的扩展在程度和气势上可与我们自己西方文明的扩展相比较。当我们回望希腊—罗马世界在公元前最后4个世纪中的历史时,如今显得突出的正是这种扩展和渗透的伟大运动。这些世纪中在希腊—罗马历史表面起伏的战争、革命和经济危机,占据了当时正奋力挣扎要熬过这些的男人和女人主要注意力的此类事情,现在对我们就无足轻重了,真正有分量的是希腊文化影响的巨潮闯入了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中国。
然而,为什么希腊—罗马对这些其他文明的影响现在对我们重要?这是因为这些其他文明对希腊—罗马世界的反作用。
这种反作用部分是以与起初的希腊—罗马闯入相同的风格传递的,也就是说,使用武力。不过,我们今天对犹太人在巴勒斯坦武装反抗希腊和罗马帝国的孤注一掷不太感兴趣,对萨珊王朝期间帕提亚人和他们的波斯继承者在幼发拉底河以东的成功反击也不感兴趣,对早期穆斯林阿拉伯人的轰动一时的胜利也不感兴趣——他们在基督纪元7世纪时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将亚历山大大帝在1000年前征服的中东从希腊—罗马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我们谈的是另外一种反作用,一种非暴力的反作用,一种精神的反作用,它进攻和征服的不是要塞和行省,而是心灵与头脑。这种攻击由一些新宗教的传教士来进行,这些新宗教在希腊—罗马文明用武力攻击和淹没的那些世界中崛起。这些传教士的领袖是圣保罗(Saint Paul),他从安提俄克(Antioch)出发,在马其顿、希腊和罗马做了无畏的进军,安提奥克斯(Antiochus)大帝曾经尝试于此却没有成功。这些宗教与希腊—罗马世界的本地宗教不是同一种。希腊—罗马异教的那些神灵植根于一些特殊共同体的土壤,这些神灵是地方性和政治性的,比如雅典卫城的雅典娜(Athene Polias)、普雷内斯提诺的福耳图娜(Fortuna Praenestina)和罗马女神(Dea Roma)。那些对希腊和罗马人心灵与头脑进行这种非暴力反攻的新宗教,它们的神超越了它们原来的地方来源而升华,它们成为了普遍性的神,携带着整个人类的拯救信息——犹太人与非犹太人,塞西亚人(Scythian)和希腊人。或者说,如果用宗教用语来表达这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一个人会说,通过它们古老的地方传统的碰撞与瓦解,一位真神用这个机会开启了人们的心灵。他利用这种折磨人的经历来启示这些顷刻打开的心灵,向他们展示他之性质与目的完满而确实的景象,这些超过了他们此前所能接收到的。
就拿“耶稣基督”这两个词来说——它们对于我们如此之重要,我们可以预言它们对于此后两千年或三千年的人类仍然重要。这两个词就是一种希腊—罗马文明与一种叙利亚文明相遇的见证,基督教因这种相遇而诞生。“耶稣”是一个闪米特动词的第三人称单数;“基督”是一个希腊动词的被动语态分词。这个双重之名见证着基督教是因这两种文化的结合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思考一下如今世界上存在的四种较高的宗教,它们有着一种世界范围的使命: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和盛行于远东的大乘佛教。从历史上看,所有这四种宗教都是希腊—罗马文明与它同时代其他文明相遇的结果。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产生于叙利亚世界对希腊—罗马渗透的两种不同回应:基督教是温和的回应,伊斯兰教是激烈的回应。大乘佛教和印度教则是印度世界对同一个希腊—罗马挑战的温和回应与激烈回应。
今天来回望希腊—罗马历史,已是希腊—罗马文明熄灭之后的大约1300年,有了这种透视,我们可以看到,希腊—罗马世界历史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它与其他文明的相遇。这些相遇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它们直接的政治和经济结果,而是因为它们长期的宗教结果。这个希腊—罗马例证——我们知道关于它的整个故事,也给我们一些关于文明相遇的时间长度的启发。希腊—罗马世界对其他同时代文明的影响——这相当于现代西方世界从15世纪和16世纪之交开始对它自己同时代其他文明的影响,是以亚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4世纪的征服开始的,到了基督纪元7世纪早期穆斯林阿拉伯人从希腊—罗马统治下将中东解放出来之后又过了大约五个或六个世纪,中东世界仍然在翻译希腊哲学和科学的一些经典著作。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13世纪,希腊—罗马文明与它同时代的其他文明的相遇用了差不多1600年来实现自己。
现在不妨以持续1600年这样一个时间长度来测量一下迄今为止我们现代西方文明与它同时代的其他文明的相遇。有人可能会说,这种相遇是以奥斯曼对西方文明故乡的进攻,以西方在我们这个时代的15世纪和16世纪之交的航海大发现而开始的。如果这样算,到现在只有四个半世纪。
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不妨假设人们的心智如今运转得快多了(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证据表明人类心智的无意识部分极大地改变了它的步伐)——即使如此,但看来我们仍然处在我们与墨西哥文明、秘鲁文明、东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世界和远东世界相遇的这个故事的前面章节。我们刚刚开始看到我们对它们行动的一些效应,但我们几乎还没开始看到它们正在到来的对我们的反作用,这种反作用肯定是巨大的。
只是在我们这一代,我们看见了这种反作用最早动作中的一个,我们发现它非常令人不安,不管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感觉到它会是很重大的。当然,我指的是俄罗斯正教这个分支的动作。它之所以重大而令人不安,不是因为它后面的物质力量。不管怎样,俄罗斯人尚未拥有原子弹;但他们已经显示出(我指的就是这一点)让西方的灵魂皈依一种非西方的“意识形态”的力量。
俄罗斯人拿起了西方的一种世俗社会哲学——马克思主义,将其改变为他们自己的某种东西,现在又把它朝我们射回来。这就是反西方的反击的第一箭,不过当轮到力量很可能强大得多的印度和中国的文明对我们西方的挑战做出回应之时,俄罗斯人这种共产主义形式的反击发射看来只是一件小事。长期而言,印度和中国很可能会对我们西方生活产生深远得多的影响,远远超过俄罗斯以它的共产主义所希望产生的影响。然而,即使是相对较弱的墨西哥土著文明也开始了反作用。墨西哥从公元1910年以来所经历的革命,或许可以被解说为摆脱我们在16世纪强加给它的西方文明的表面治理的第一个举动。今天在墨西哥发生的事情,明天就可能在南非、秘鲁、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的土著文明的所在地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