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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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曾从中国学得他们的写作与教育制度,他们的语言有其独特的风格,类似于蒙古语及朝鲜语,但不能证明日本语言是从蒙古语、朝鲜语或其他语言衍生而来。日本语言较简易,不像中文有多音节与复合字体。它很少气音、喉音,没有混合音或尾子音(n除外);而几乎每一个母音都是长而好听的。文法方面也是一种自然简单系统,名词里没有数和性的分别,形容词亦不用比较级,动词里亦没有人称变化,有少数人称代名词,而没有关系代名词。从另一方面说,在形容词及动词里过去曾有否定及语气的变化;用修饰的字尾“后置词”而不用前置词;用复合的敬语如“你卑贱的臣仆”及“阁下大人”以取代第一及第二人称代名词。

日本语在早期朝鲜人及中国人把艺术传入日本之前,并未见用于写作上,此后日本几百年间满足于用他们自己华丽的意大利式词句表现表意文学。自从用中国方块字代替日本文字的每一音节后,奈良时代的日本文学写作几乎是最艰难的了。9世纪时日本语言学里的精简法则使写作演化成两种简化形式,每种均由中国字缩写成草书形式,用以表示构成日本口语的47个音节之每一音节;此47个音节即用以代替字母。[1]因为大部分的日本文学均用汉字书写或掺杂汉字与日本文字,西洋学者难以理会原意。因此我等对日本文学的知识也就只是片断,而且不可靠,对它的判断也就鲜有价值。耶稣会教士因受了此种语言障碍的苦楚,曾说日本语言系由魔鬼创造以阻止福音的传入。[2]

写作曾经长久时间属于上流阶层的娱乐,直到19世纪末叶方普及于民间。在京都时代,富豪家庭均为其子女设立学堂。8世纪初期,天智与文武天皇在京都建立了第一所日本大学。在政府的管辖下,省立学校制度逐渐地奠定了,其毕业之学生可进入大学,而大学毕业生经过考试,即可取得官员的任用资格。可惜封建初期的内战阻碍了这种教育的发展,且忽略了艺术的创造。直到德川将军重建和平,才又激起学术文学的发展。家康时发现90%以上的武士不会写也不会读,引以为耻。1630年林乐山在江户设立训练学校以研究行政管理与儒家哲学,后来这所学校发展成为东京大学。1666年熊泽藩山也在静谷创立了第一所省立学院。政府允许教师佩剑,以夸耀武士头衔,更诱使学者、医生与僧侣等在家乡或寺院设立私人学校以作为国民教育的预备教育。1750年私立学校已有800所,并有学生4万人。这些学校只收武士的子弟,商人及农人的子弟只有就公开讲学之处受教,而且仅有少数妇女接受正规教育。日本的普及教育如同欧洲一样,一直等到工业社会生活的需要与迫切才能实现。


[1]片假名(Katakana)减少了音节符号成直线字体,其在报刊、告示及近代日本说明性的记号上广被使用。

[2]印刷也同写作一般,从中国传入,属于佛教徒的特殊知识;世上最古老的现存印刷品为770年日本称德天皇(Shotoku Tenno)的敕令,这是由佛教徒做的木板印刷。1596年由朝鲜传入活动型印刷。及至1858年,欧洲势力东渐后,日本才流传使用几千字组成的印刷。甚至今日日本报纸的印刷,仍需要几千个字型相同的活用字体。日本的活用印刷术为当代最引人注意的印刷形式之一。

诗是最早期的日本文学,而最早期的日本诗又以道地的日本学者所作的为最上乘。《万叶集》(Manyoshu)是日本最早及最负盛名的古书,该书由两位作者编撰,计有20卷,包括4.5万首诗,纵贯400年之久。此书特别显示柿本人麿(Kakinomoto Hitomaro)与山部赤人(Yamabe Akahito)的作品,这是奈良时代诗的鼎盛部分。书中记述柿本人麿的爱妻去世,被施予火葬,火烟冉冉冒上山际,他赋了下列这么一首哀悼之诗:

啊!那岂非爱妻?

徘徊于那寂静山丘上的云彩!

醍醐天皇对保存日本古诗可谓不遗余力,他曾在一本所谓《古今集》中搜罗了1 100首诗,纵贯了150个年代。协助醍醐整编《古今集》的最得力助手纪贯之为该集所写的序言,远比书中片断的诗更引人入胜,序言写道:

日本的诗,像种子一样,在人的心中发芽,创造出无数用语言构成的叶子……在这个充满万物的世界里,人们努力着找出优美的字句,来表示出他们所见所闻而尚留存于心底的印象……因此人们寻找字眼表达他们对于百花齐放美景、鸟语花香、薄雾笼罩大地、晨露消失等的感触……当人们看到春晨白雪飞扬笼罩着樱花树,大地雪白一片,或看到秋天黄昏时刻的落叶萧萧,当人们为时不我予顾影自怜……或为草地露珠颤抖所焦虑,他们产生无限心思,赋之于诗。

纪贯之很恰当地表现了日本诗的反复出现的题材——天气与景象、盛与衰、被火山所美化的岛国性格、多雨所造成的翠绿。日本诗人喜爱原野、森林及海洋等的不平常景象——举凡山涧跳跃的鳟鱼,静池突然跃入的青蛙,平静无浪的海岸,浓雾笼罩的山丘,纷落犹似草地上层叠的宝珠的雨珠等均为诗人吟诗良好题材。他们也常为其崇敬的世界吟织一首爱的诗歌,或哀悼花的凋谢以及爱情与生命的短暂。然而,这个崇尚武士道的国家,很少以诗来歌颂战争,只偶尔有诗人唱些赞美诗。奈良时期之后,大部分诗篇都是简短的;在《古今集》1 100首诗中,仅有5首保存短歌(tanka)形态——即一首诗有31音节,排成5行,首行与3行为5个音节,其余每行7个音节。在这些诗里没有韵律,因为日本文字几乎都是无变化之母音字尾,使得诗人无取舍韵律余地;而且在这些诗中也无重音、音调或音量。但有诡异的虚词:这是为了音调好听而加上的无意义的字首;另有“序言或句子”附诸诗,使之更显得圆满;尚有“轴字”用以衔接上下联诗句。日本人对这些规则的设计,就像英文中的押韵或韵律一样,是经相当时间的考验才被认可的。而广大群众对吟诗的投合,并未使诗陷于粗俗。相反,这些古典的诗,本质上均带有贵族的思想与形态。他们因为生长于宫廷的气氛里,而养成了傲慢严谨的风格,他们追求诗的形式的完整而非意思的新奇。他们抑制感情而非表达感情;也由于过于高傲,他们事事追求简短。世界各地很难找出像日本诗人所表现的这么沉默寡言;日本诗人似乎以谦逊的态度以弥补历史学家的自夸。日本人曾谓如为西风描述三页文字,未免显得鄙俗冗长,真正的艺术家不能尽为读者设想,而是诱使他主动地思考,寻出一个新奇的知觉力来启发他的观念与感觉,此为西欧诗人所坚持的、以自我为中心并带有独占性的细节。然而对日本人来说,每篇诗应该是其一时的灵感的静态记录。

倘若我们想从这些诗集里,或从日本的宝藏——《百人吟集》(Hyakunin-isshu)里寻找任何英雄史诗与抒情奔放的史诗,我们将会被导入歧途。这些诗人所吟的诗,犹似客栈里美人鱼的急智一样,仅以一绳悬吊以终。因此,当西行法师(Saigyo Hoshi)的最亲密的朋友去世时,他削发为僧,后来在一个其借以安慰心灵的寺庙里神秘地被人发现。他仅简单地写了下列几行诗:

隐居此地,

究为何故,

我无所知;

惟我心灵,充满慰藉,

百感交集,苍然泣下。

另外当加贺之千代(Kaga-on Chiyo)的丈夫辞世时,她也仅仅地写了下列几行诗,以示追悼:

万事犹似一场空梦,

我梦寝……我清醒;

床何其宽,

孤单一人。

后来她又痛失幼子,于是她又补上了两行诗:

勇哉蜻蜓猎人!

今日你已远游。

在奈良与京都的宫廷圈子里,作短歌渐成为贵族们的嗜好。在古印度须以一头象才能换取的女性贞操,在这宫廷里只要巧妙地吟出31音节的诗,就可获得。当时皇帝在接待客人时,常指定客人吟诗助兴;而当时的文学也常反映人民时常以离合诗句交谈,并在街道散步时也背诵着短歌诗句。在平安时代的盛期,皇帝常定期作短歌的比赛,多至1 500位候选人在学者的裁判下公平吟诗竞赛。951年,为使这些诗艺比赛得到适当安排而成立了特殊的吟诗会馆,而每次比赛获胜的作品均存于馆内供人观览。

至16世纪,日本的诗因厌于短歌的冗长,又渐缩短短歌或俳句(hokku),和歌共有三行,由5、7、5共17个音节组成。1688年至1704年元禄时代,和歌的吟作大盛,并渐趋狂热;因为日本人在心智的敏感上与美国人一样,因而其心灵上对诗的喜好形态,升沉急快。男男女女、商人与战士、工匠与农人等竟荒废生活上的职务,沉溺于吟和歌作兴,立刻造成了恶兆。多少日本人在作和歌的竞赛上下了大笔的赌注,更有一些不肖之徒,把这种赌注当做事业来经营,诈取千万人民的金钱,最后政府被迫禁止这种吟诗赌注的行为。最著名的和歌大师乃松尾芭蕉(Matsuo Basho,1643—1694),他本为一年轻武士,在为其恩师去世感叹之余,摒弃了宫廷生活及物质享受,到处漂泊、沉思、教学。他在自然诗的片断诗句中,表现出宁静哲学,并为日本文学界誉为对诗浓缩暗示的典范。他的诗很简短:

寂寞古池塘,

青蛙跳入水中央,

扑通一声响。

或:

一片青丛,

蜻蜓点水。


第八章 古代日本的思想与艺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