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论者
伯里克利时代在思想的多元化与紊乱上,以及其对每一传统准绳与信仰的考验情形,是和我们的时代相像的。但是其哲学观念的繁多与规模,以及他们辩论时的情绪热烈程度,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可与伯里克利时代相比拟。每一个激动今日世界的问题,无不曾在古雅典喧腾一时,而且言论自由而激烈,除了年幼者,整个希腊都为之骚动。许多城邦——尤以斯巴达为最——禁止公开谈及哲学问题,阿特纳奥斯说:“担心因而引起猜忌、纷争、无益的辩论。”但是在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哲学的“丰饶趣味”深深地吸引了知识阶层的意象,有钱人以法国启蒙运动的方式敞开他们宅第和“沙龙”,哲学家们受到上宾的礼遇,机巧的辩论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中的精彩技击那样被人喝彩。当公元前432年刀枪之战加入了唇舌之战,雅典人的心情由激动变为沸腾,一切思想与判断的冷静随之化为乌有。这种情绪的沸腾,自苏格拉底殉道后曾消退了一些,或由雅典扩散到希腊其他地区。甚至躬逢其盛的柏拉图,在这项新运动经过60年之后,亦为之心力交瘁,倒羡慕埃及思想之不可侵犯的正统性与相当的安定性。文艺复兴时代以前,再也见不到此种热情。
柏拉图使由巴门尼德开始发展的一股思想洪流达到高潮,他之与巴门尼德,犹如黑格尔与康德的关系,他虽然四处散发猛烈的抨击,但他从未中止其对这位形而上学之父的尊敬。耶稣基督诞生前450年,意大利西海岸的一座爱利亚小镇,开始了欧洲的唯心主义哲学,而且发动了历经此后每一个世纪对抗唯物主义的战争。[1]知识的奥秘问题,物自体与现象,及不可见的真实与不真实的可见之间的区别,被投入欧洲思想的锅炉。这一锅炉在那里沸腾,经希腊、中古时代,而至康德,它将在一次哲学革命中再度爆炸。
正如康德为休姆所“促醒”,巴门尼德是被色诺芬导入哲学的。他也许是在心灵上受到色诺芬宣言的激励者之一,色诺芬在宣言中指称,诸神是杜撰的,只有宇宙与上帝结合一体是真实的。巴门尼德也曾随毕达哥拉斯派学习,感染了他们对天文学的爱好。但是他未曾让自己迷失在“星际”中。像大多数希腊哲学家那样,他的兴趣在生活与政治上的事务,爱利亚政府曾委任他为其制定法典,完成后深受该政府的欣赏,要求地方首长自此以后审理所有讼案都须以该法典为依据。可能作为繁忙生活中的消遣,他作了一首《论自然》的哲学诗,现在遗留下来的尚有160节,足够让我们为巴门尼德未曾写散文而感到遗憾。这位诗人眼睛闪烁着光彩宣布说一个女神曾交给他一份启示录:万物都是一体的,运动、变化与发展不是真实的——是表面、矛盾与不可信赖的感官的幻象,在这些浮现的现象下,存在着一个不变、均质、不可分、不可化及静止的“太和”(unity),亦即是唯一的“存有”、唯一的“真理”及唯一的上帝。赫拉克利特说万物皆变化,而巴门尼德则认为万物皆永不变化。有时候他像色诺芬,说“仅有”即是宇宙,并且称其为球状而有限的,有时又以唯心主义者的观点,视“存有”为“思想”,而且高唱:“‘有’即为‘思想’与‘存有’。”似乎在说,对于我们,事物之存在仅限于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始与终、生与死、形成与毁灭,只是形式,“真正的仅有”(the One Real)永不开始也永不结束,没有“成为”(becoming)只有“存有”。动也不是真实的,而是将事物从其存在处移向太虚的过程。但是太虚(empty space)——“不存有”——即根本没有空隙,宇宙每一角落皆充塞着“仅有”,而且永远是静止的。[2]
指望人们耐性地听所有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于是显然的,巴门尼德的宇宙静止论,成为形而上论战上的众矢之的。巴门尼德那位敏慧弟子、爱利亚人芝诺思想的主要表现在试图告诉人们,多元性与运动性的观念,至少在理论上,和巴门尼德的不运动之“仅有”同样的不可能。为运用诡辩技巧及欢娱当代青年,他曾发行一本似是而非的著作,共流传下来9篇,其实只要有3篇已足够。芝诺说:第一,一个人为了要前往甲点,必须经过赴甲点中途的乙点,为了到达乙点,必须经过通往乙点中途的丙点等等,至永无穷尽。因为这一连串无穷尽的运动需要无穷尽的时间,任何人在有限的时间内运动至任何一点,是不可能的。第二与前者不同,飞毛腿阿喀琉斯永不能超越悠闲的乌龟,因当阿喀琉斯到达由龟占领的一点之同时,龟已越过那一点。第三,飞行中的箭事实上是静止的,它飞行中的任何一刻,仅仅是空间中的一点,而空间是不运动的,其运动,不论对于感觉是多么真实按逻辑是超出形象的不真实。[3]
芝诺约于公元前450年来到雅典,可能是随同巴门尼德一起来,他能凭其技巧将任何哲学理论贬为受嘲弄的对象,而使敏感的雅典弄得满城风雨。弗路斯·第蒙(Philus Timon)形容他说:
伟大的芝诺,他,
不论人说什么,
都能把正的说成反的。
这一个前苏格拉底时代惹人嫌的哲学家是(相对而言,由于我们昧于过去的历史,不得不作此引述)“逻辑学之父”。至于巴门尼德,欧洲人认为是“形而上学之父”。斥责芝诺的辩证法的苏格拉底,热烈地仿效辩证法的运用,以致人们为了求得精神上的安宁,不得不处死他。芝诺对于怀疑论者的诡辩派哲学家具有绝对的影响,结果他自己的怀疑论受到庇罗(Pyrrho)与卡涅阿德斯(Carneades)两位哲学家的尊崇。当其晚年,已成为一个“大智饱学”之士,他抱怨说,诸哲学家们对于他年轻时候所作的知识上的戏谑太过认真。他最后一次的冒险行为送掉他自己的性命:他参加了推翻爱利亚暴君尼尔克斯(Nearches)的运动,因计划败露而被捕,受酷刑后被杀。他勇敢地承受痛苦,像是将他的名字立刻列入主张坚忍的斯多葛派哲学内。
[1]印度人很久以前即发现这一问题,而且一直保持巴门尼德派思想至最后;或许《奥义书》(《吠陀经》的一部,讨论人与宇宙的关系)中的反感觉论曾经伊奥尼亚或毕达哥拉斯而传至巴门尼德。
[2]这一论点颇耐人思量。但我们若说一张桌子是静止的,虽然它是“人们告诉我们”最活跃的“电子”组成,则庶几接近巴门尼德的想法。巴门尼德所看到的宇宙犹如我们所看到的桌子,电子能见到的桌子,就像我们看到的宇宙。
[3]对于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的讨论,自柏拉图流传至罗素,而且只要文字依然混淆不清,它们仍将继续下去。驳斥这些困惑问题的论断认为“无垠”(infinte)是一件“物”,而不仅仅是表示心灵不能想象绝对尽头的几个字,而且时间、空间及运动是继续的,亦即由个别的点或分件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