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中古的遗产(1265—1321)
我们在这里来结束对但丁漫长而曲折的叙述是恰当的,因为在他过世的百年中,有些人出现了,他们开始摧毁他所生活过的信仰和希望的庄严的大厦:威克里夫)和胡斯开始宗教改革;乔托、赫里索洛拉斯(Chrysoloras)、彼特拉克及薄伽丘正式宣布文艺复兴。在人类的历史中,它是如此的繁复和变化多端——一种心境在它的后继者或反对者已经兴起别的心境或状态之后很久,仍可以在某些人和地方复活。在欧洲,信仰的时代在但丁时期达到巅峰;它在14世纪奥康姆的“剃刀”下遭受致命伤;但它似乎像生病一样踌躇不前。到布鲁诺和伽利略、笛卡儿及斯宾诺莎、培根、霍布斯的来临;要是理性时代获得悲伤结局的话,信仰或许仍会回复。世界上广大的地区,在信仰的标志和统治下仍然继续着,而西欧却航行到一个偏远的理性的海洋中去。中古时代是一种状态,也是一个时期:在西欧我们应该以哥伦布作为结束;在俄罗斯继续到彼得大帝时期(1725年期间);在印度则一直延续到我们这时代。
我们试图将中古时期认作为西方罗马帝国的衰落(476年),与美洲的发现之间的一个休耕的间歇;我们必须提醒自己,阿伯拉尔的追随者称呼他们自己为现代的(moderni),而埃克塞特的主教在1287年说及他的世纪是一个“现代的时代”(“moderni tempores”)。“中古的”和“现代的”的界限始终是在前进的;因而我们的煤、油及幽暗的贫民窟的时代,有一天可能被一个具有更清明的权力和更美好的生活的时代认作为中古时代。中古时代并非仅是一种文明和他种文明之间的插曲而已。如果我们划分中世纪从罗马接受基督教义和325年的尼西亚会议开始,那么中世纪包括了古典文化最后的世纪,天主教基督教义的成熟,成为13世纪一种完全丰富的文明,而那种文明的终止,成为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相对的文化。中古时期的人先是野蛮的牺牲品,其后变为野蛮的征服者,而后又成为新文明的创造者。对一个产生如此多伟大的男人和女人,从野蛮的废墟中兴起了教皇制度、欧洲的诸多国家,以及我们中古时期遗产得之不易的财富的时期,以傲慢不屑的态度加以轻视是不智的。以下的摘要,大部分限于中古的基督教义,而不重复回教文明的摘要。
中世纪遗产包含了善,也包含了恶。我们并未完全从黑暗时代恢复:刺激贪婪的不安全感,助长残暴的恐惧,孕育丑行与无知的贫穷,造成疾病的污秽,引起轻信、迷信、神秘论的无知——这些仍然残存于我们中间,且溃烂成不能容忍及宗教裁判所的教条独断主义,只等待机会或允许来压迫、杀戮、荼毒和毁灭。在这种意义上,现代化乃是一袭穿在中古主义上面的外衣,这种中古主义秘密地残留着。而在每一代,文明就是辛劳的产物,和一种陷入深渊的少数人的不稳固的、负有义务的特权。宗教裁判所在欧洲社会留下了罪恶的记号:它使刑讯成为一种法律程序为人承认的部分,驱使人们从理性的冒险中回到恐怖、呆滞的划一。
信仰的时代的主要遗产是宗教:据《犹太法典》记载,犹太教直到18世纪还在并吞(他教);回教在13世纪《古兰经》胜过哲学之后平静下来;基督教在东、西、南、北之间分裂,却成为白种人历史上最有力和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中古教会的教条,现在(1950年)被3.3亿个罗马人、1.28亿个信奉正教和天主教的人所信仰,她的祈祷文在每次的争辩失败之后仍然使人感动。而教会在教育、慈善以及在对野蛮人作道德驯服方面的工作,留给现代一个珍贵的社会秩序及道德训练的基础。教皇统一欧洲的梦想,在皇权与教皇统治的斗争中消失了,然而每一代仍会被一种国际道德秩序优于独立国家落后道德类似的梦想所激励。
当教皇制度的梦想破碎时,欧洲各民族基本地采取了那种一直保留到我们这一世纪的形式:而国家独立的原则准备写下现代政治史。同时中古的思想创造了政府制度和宗教的法律、海上与商业法规、自治区自由的宪章、陪审制度和人体保护令以及贵族的基本宪法等伟大制度。法庭和罗马法庭已为国家及教会的做法做了准备,而且行政机构一直沿用到今日。代议政府出现于西班牙的“科特斯”(“Cortes”)、冰岛的“阿尔森”(“Althing”)、法国的“等级会议”(“Estates-General”)以及英国的国会中。
更伟大的仍是经济的遗产。中世纪征服了蛮荒,赢得了对森林、丛林、沼泽和海洋的伟大的战争,且支配土壤为人所用。极大部分的西欧国家,终止了奴隶制度,且几乎结束了农奴制。他们将生产组织成同业工会,那种同业工会,甚至现在变成经济学家在不负责任的个人及独裁的国家之间,寻求一种中庸之道的理想。裁缝、补鞋匠和衣服制造商,直到我们的时代,在中世纪的风尚之后,在私人的店中实际运用他们的手艺,他们对大量生产与资本主义组织的屈服,为我们所亲眼目睹。现代都市中有时集合人们和货物的伟大博览会,便是中古时期贸易的一种遗产;我们努力去遏制垄断,及调节价格和工资亦然;而几乎所有现代银行业的程序,都是袭自中古时期的财政。甚至我们的兄弟会及秘密团体,也都有中古时期的渊源和仪式。
中世纪的道德是野蛮的后嗣,又是骑士精神的祖先。我们对绅士的想法,是一种中世纪的创作;但骑士的理想,不管与骑士的实际行为相差如何,已经复活为人类精神最高贵的概念之一。也许对玛利亚的崇拜,带给欧洲男人的行为以崭新的温柔要素。要是说稍后几个世纪,中古的道德有所进步的话,那是指在家庭和谐、道德教育以及荣誉与礼貌缓慢传播的习惯的一种中世纪的基础——大致类如现代怀疑论者的道德生活。它可能是一种年轻时代所吸收的基督徒道德的一种余韵。
中世纪智识上的遗产较希腊的遗产贫乏,且掺杂了千种大部分来自古代的玄奥的曲解。虽然如此,它包含了现代语言、文学以及哲学和科学的术语。经院哲学乃是一种逻辑的训练,而非持久的哲学征服,虽然它仍然支配着1 000个学院。中古信仰的僭越,阻碍了史料的编纂。人们认为他们懂得世界及人类的根源和命运,因而编织了一个神话的网,它几乎把历史禁锢在修道士编年史的墙壁内。说中古的历史学家们没有发展和进步的概念,那是不太正确的。13世纪,就像19世纪一样,是强烈地受着它本身的成就所影响的。中世纪同时也并非如我们一度曾骄傲地认为是静止的。距离使动作静止,使不同的事物同化,并使改变冻结。但那时的改变就像现在的改变一样显著,无论在风俗、服装、语言、思想、法律、政府、商业、财政或文学与艺术方面。然而,中世纪的思想家并不像现代无思想的人那样,认为仅有方法上的进步而无目的上的改进是重要的。
中世纪科学方面的遗产的确不多,然而它包括了印度的数字、十进位制、实验科学的概念、数学方面内容充实的贡献、地理学、天文学、光学、火药的发明、眼镜的发明、航海者的罗盘、有摆的钟以及——显然地最不可或缺的——酒精的蒸馏。阿拉伯及犹太的医生使希腊的医药更进一步,而基督徒的开拓者,从理发的艺术中解放了外科手术。欧洲半数的医院都是中世纪的基础或中世纪成就的现代恢复。现代科学已经继承了中古思想的国际主义和一部分的国际语言。
次于道德纪律的,我们中古遗产最丰富的部分是艺术方面。帝国大厦就像沙特尔教堂般宏伟,同时对它独一无二的富丽堂皇的建筑——大胆高度的稳固及它基础线条的纯粹应加感激。但这种雕塑、绘画、诗歌和音乐以及建筑的联合,在哥特式大教堂的生命中,予沙特尔、亚眠、兰斯大教堂和圣母院一种灵肉和谐的范围和深度、一种财富以及内容与装饰的变化多端,而绝不会令我们对之乏味,且更会使灵魂完全充实。这些正门、钟楼和塔尖,这些以对位法造的石制拱形圆屋顶,这些雕像、圣坛、圣水盆及雕刻得非常可爱的坟墓,这些可与彩虹争胜,使阳光缓和的窗户——我们对如此谨慎地深爱它信仰的象征,及它巧匠的作品的时代,必须尽量加以宽恕。为了大教堂的缘故,复音音乐得到发展,音乐符号及五线谱也得以发展,而且从教堂中也诞生了现代戏剧。
中古的文学遗产,虽然在量方面不能与希腊所遗留下来的相比,却可与罗马的遗产匹敌。但丁可与维吉尔并立,彼特拉克可与贺拉斯媲美,阿拉伯的爱情诗和抒情诗人都可与奥维德、提布卢斯、普洛佩提乌斯相埒;亚瑟的英雄冒险故事,比《变形记》或《希罗伊德》里的任何东西更高贵、更具有深度,且同样优美;而中世纪主要的圣歌,比罗马诗歌中最好的抒情诗还优美。13世纪列为奥古斯都或利奥十世的时代。在任何时代都极少见有如此完美和多变化的一种智识上或艺术上的兴盛。一种几乎像表示15世纪的结束同样有活力的商业扩张,使整个世界增大、富足和被震醒。强有能力的教皇从英诺森三世到博尼费斯八世,使教会有一个世纪之久成为欧洲秩序与法律的高峰。圣方济各敢于成为一个基督徒。行乞的训令使教士的理想恢复。大政治家如菲利普·奥古斯都、圣路易、菲利普四世、爱德华一世、腓特烈二世、阿方索十世将其国家自习惯中树立法律,并将其民族提高至一新的中世纪文明的水平。
战胜了12世纪神秘主义的趋势之后,13世纪以一种不灭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热心与勇气,出发到哲学和科学的园地中去。在文学方面,这“神妙的世纪”经历了自埃申巴赫的《帕尔齐瓦》(Parzival)到《神曲》概念的全部历程。几乎所有中世纪文明的要素,似乎在那个世纪中达到统一、成熟及终极的形式。
我们绝对无法对中古时代做到公平的地步,直到我们了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并非是他们的赖债,而是他们的成就。哥伦布和麦哲伦继续着早已为商人和威尼斯、热那亚、马赛、巴塞罗那、里斯本及加的斯的航海家所前进的探险。曾经刺激12世纪的同样的精神,予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城市以骄傲并带来战争。那著名的恩里哥·丹多洛(Enrico Dandolo)、菲特烈二世和格列高利九世性格中相同的能力与活力,消耗尽文艺复兴时期人的生命;佣兵队长是由罗伯特·圭斯卡德发展而来,“暴君”来自埃泽利诺和帕拉维奇诺;在小径上行走的画家,由契马布埃和杜乔所展开;而帕莱斯特里纳(Palestrina)斡旋于格列高利圣歌和巴赫之间。彼特拉克是但丁的继承者。薄伽丘是意大利的叙事诗人。尽管堂·吉诃德的冒险故事在文艺复兴的欧洲继续风行,而特鲁瓦的克雷蒂安在马洛瑞笔下趋于完美。“文学的再兴”已开始于中世纪的学校。文艺复兴的杰出,在于扩大拉丁文的复活到希腊的古典名著,拒绝中世纪的哥特式,使希腊艺术复活。但希腊的雕塑在13世纪即被尼科洛·皮萨诺奉为圭臬,而当赫里索洛拉斯将希腊语文及古典文学带到意大利(1393年)时,中世纪仍然是一个延伸的世纪。
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西班牙及法国,相同的宗教——即修建大教堂和写作圣歌的宗教继续统治着,只有一点不同,即意大利的教会在丰富地贡献当代的文明时,予意大利人民一种在中古大学所产生的思想自由,且以一种心照不宣的了解宣称:哲学家及科学家将追求他们的工作,而不会去企图摧毁人民的信仰。
同样,意大利和法国并未参加宗教改革;它们从13世纪的天主教文化,转移到15和16世纪的人文主义,又因而转移到17和18世纪思想上的启蒙运动。就是这种密切的关联,配合在哥伦布以前的地中海的贸易,给予拉丁民族一种超越更严重地遭受宗教战争蹂躏的北方民族暂时性文化上的优势。那种密切的关联,经由中古时代返回到古典的罗马,并经由南部的意大利返回古典的希腊。经由希腊在西西里、意大利和法国的殖民地,经由罗马人的征服和法国及西班牙的拉丁化,一条壮丽的文化线延伸展了,从萨福、阿那克里翁到维吉尔、贺拉斯,到但丁和彼特拉克,到拉伯雷、蒙田,到伏尔泰和法朗士。从信仰的时代通过到文艺复兴,我们将从一种文化的不可知的童年期,进展到精力充沛与令人愉快的青年期,这种文化把古典的优点和野蛮的力量结合起来,同时返老还童及丰富地传送给我们。那种文明的遗产我们必须永远加以增添,而绝不可让它枯萎致死。
再次谢谢您,读者朋友。
历史大事年表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