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威尔黑皮书
1535年,亨利情场战场均不得空,因此乃任命克伦威尔为其“宗教法权之副手”,以与教皇相周旋。贪得无厌的克伦威尔,现在已成英国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管外交,管内政,管司法,管枢密院,管星室法院(the Star Chamber),管情报,管教会。他的老上司沃尔西,在其全盛时期也没有他管得这么多。但他还认为管得不够多,他对印刷物出版品显得非常关心。他建议亨利,一切书籍非经他的特务机构认可,绝对不许印刷、进口及出售。为了反对教皇,他利用政府经费,出版了许多书籍。由他派出数不清的特务,遍布全国各地,他们专门搜集一切反对亨利及克伦威尔的情报。任何人,胆敢对费希尔及莫尔说声可怜;任何人,胆敢说他及亨利一句不是,那这人便会受到秘密审讯及终身监禁。有人预测英国国王死期,英国国王还没有死,预测的人却必先死。在这段期间内,克伦威尔既是检察官,还是陪审员,又是审判官。提到克伦威尔,全国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恨,没有一个人不发抖。
克伦威尔最棘手的问题,在于他有一个无所不能但却濒于破产的主子——亨利。亨利想扩充海军,想改良及增加海港;亨利个人及宫廷的豪华花费;及克伦威尔自己统治下的政府组织,都是不但要花钱,而且要花大钱的事。钱从哪里来?税已经高到不能再高,再高就会遭到抗拒,抗拒可以克服,但克服所花的钱,可能比所增的税还要多。主教自各教区搜刮亦已到达饱和点。派人到新大陆去淘金,所淘来的金,自英国与查理交恶,即无法送达国内。算来算去,要钱只有一个办法好想:劫收英国修道院。劫收修道院,油水多,借口好,既可大快人心,而又毫无阻力。为什么说借口好?因为修道院素来效忠的对象是教皇,现在虽宣称服从《王权至上法案》,然而大都阳奉阴违。说可大快人心,因为一般修道院,业已丧失其初期服务社会的功能。他们已不办学校,不设医院,不行施舍。至于谈到毫无阻力一点,理由更不胜枚举。主教,恨修道院脱离其管制。贵族,被战争拖穷后,垂涎其财富。工商业者,视好吃懒做的僧侣,为自然资源的浪费者。绝大多数老百姓,包括若干虔诚的天主教徒在内,对各僧侣所展示之圣徒遗物,乃至为死者在弥撒中所做的法事,都已丧失信心及兴趣。再说,封闭修道院已有不少先例可援——苏黎世,有茨温利;德国,有路德派诸侯;英国,有沃尔西。另外,还有法律根据:国会于1533年,即授权政府查看各修道院,并勒令其加以改善。
1535年夏,克伦威尔派出了3个视察团——每一视察团均带有大批人马——去视察全国之修道院、大学及主教区。视察团之任务,在对各单位之组织、精神及财务状况,提出视察报告。“视察大员”均系“冲劲十足的小伙子,对于视察,既彻底,又精细”。除“红包”照收不误外,为了达成“没收修道院财产的借口,他们还用尽方法,诱使院中僧侣彼此攻讦”。英国有600多所修道院,在这么多所修道院中,要找毛病当然不难。于是,淫荡——包括同性恋在内,纪律废弛,伪造遗物图利,盗卖圣物及珠宝,忽视仪节,怠慢宾客,不救济穷困,均一律记在账上。这笔账,既查不出好院与坏院,好人与坏人的比例,又分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谣传。
对1536年2月4日集会的国会,克伦威尔送有一份《黑皮书》(Black Book),此一文件今已不传。书中除罗列修道院种种毛病外,并建议年入200镑(约合2万美元)以下之男女修道院应行封闭。国会,其中议员大部分均系由克伦威尔部下操纵选出,对此建议立表接受。国王于是下令,组织一个“扩大委员会”(Court of Augmentations),专门清理376所应行封闭修道院之财产——财产一律解交国库。遣散僧侣达2 000余人,这些人,有的送往其他修道院,有的还俗。还俗僧侣,在未找到职业前,可领到一小笔年金或遣散费。在130所女修道院中,仅有18所年入在200镑以上。不过,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遭封闭者仅占1/2。
解散修道院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北方发生了几次动乱。和基督教之兴起相类,宗教改革也系起于城市终于乡村。这种情形,瑞士如此,德国如此,英国亦如此。英格兰与苏格兰所受新教之影响,与距伦敦及爱丁堡之远近成正比。新教对威尔士及英格兰北部影响甚微,至于爱尔兰,可说尚无影响。在北方,点燃革命之火的,系一些修道院被封闭的僧侣。这把火,系由长期积愤——苛捐杂税、专制独裁及特务控制——酿成的。被遣散的僧侣,一方面领不到允予发放的年金,一方面找不到可以糊口的工作——事实上,当时社会失业人数已颇众多。被遣散修女的情形更惨,抛头露面、流离失所,甚至有沦落到出卖肉体度日的。最激起公愤的还有一点,克伦威尔的鹰犬,公然将获自修道院的东西拿出来使用——将圣袍改为紧身衣,将神父祭服改为鞍褥,将圣徒遗物匣子改为刀鞘。
1536年10月2日,一位视察大员封闭莱格本(Legbourne)的一所女修道院后,行至洛什(Louth)附近即被群众围攻。他的证件与财物清册,全被夺下焚毁。群众用剑尖指着他的胸膛,逼他向老百姓低头。在当时所聚集的群众中,有人提议对英国国王及罗马天主教效忠,群众立即接受。第二天,一支叛军即出现于凯斯特(Caistor)。神父及无家可归的僧侣,纷纷投向这支军队。在他们大肆鼓吹下,当地士绅多被裹胁入内——自愿参加者也不乏其人。同一天,林肯州之另一镇霍恩卡塞尔(Horncastle),也有乡民聚众起事。林肯区主教一位办事员被指为克伦威尔走狗,被从床上拖起来当场打死。群众设计了一面旗帜,上面是:一个犁,一个杯,一支角及Christ(基督)的最后五个字母。他们所提出的要求是:封闭的修道院应重开;税捐应减轻或豁免;教士应免缴什一税及新任教士第一年薪俸;“吸血鬼”(指克伦威尔)应撤职查办;异端主教,指克拉默及拉蒂默等,应予解职处分。这些要求,曾派人送给亨利。北方及东方老百姓,纷纷投效叛军。不久即组成一支6万人之部队。这支部队驻扎在林肯州,静待亨利的反应。
亨利的反应是大发雷霆,他认为老百姓反对像他这样贤明的君主简直是忘恩负义。谈到封闭修道院,那是代表全国人民国会所制定的政策。他说,叫叛徒把为首者交出,解散回家听候发落。他令沙霍克伯爵为主将,士鲁兹巴利领主为副将,率兵解决叛军。士鲁兹巴利于未奉令前即已整军经武,奉令后,即以私人名义写信劝告参加霍恩卡塞尔叛军贵族赶快离开。这儿的叛军本属乌合之众,参加贵族即纷纷离去,政府大军又源源而来,于是转眼便告瓦解。至于洛什方面的叛军,政府军到达后,群众交出了15名领袖,政府军逮捕了100余人,其余均令散去不问。政府军将叛军领袖及所捕人犯解送伦敦,这些人,除33名其中包括7位神父14个僧侣判处绞刑外,其余均陆续获得释放。
在此期间,较严重的是约克州的民变。理查德·阿斯克(Richard Aske),一位年轻的律师,带着另一位律师,威廉·斯特普尔敦(William Stapleton);一位热诚的天主教徒,坦普尔豪斯特(Templehurst)的领主;有叫珀西(Percy)的两兄弟;及北方的许多贵族,统领着9 000名叛军于1536年进围约克。约克老百姓逼着市长开城投降。理查德率军入城,秋毫无犯。他宣称重开修道院,僧侣纷纷来归。理查德率军再进,攻占庞弗里特(Pomfret)。威廉分兵取赫尔,兵不血刃城池即下。理查德这时乃提出要求,他的要求除林肯州叛军所提者外,另加了下列几项:镇压异端及其书籍;恢复与罗马教廷之关系;恢复玛丽公主的名分;解散并严惩克伦威尔的视察团;宣布1489年所圈之地无效。
这次叛变,对亨利之统治是一大威胁。全国有一半人武装反对他,爱尔兰也站在叛变者的行列。保罗三世及红衣主教波尔,正敦促弗朗西斯及查理派兵来英国推翻他。亨利这时非使出吃奶的气力来应付不可。他一方面,下令集结一切可用军队,一方面,叫诺福克公爵以协商稳住叛军。诺福克与理查德及其他叛军首领会晤,他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保证奏请亨利批准他们的请求。亨利破格接见理查德,同时赐给他一纸“安全证”。理查德伦敦来去安全无恙,当他回到约克,正当逢人称颂英国国王圣明时,他被捕了(1537年1月)。群龙无首,叛军分成数股自相残杀,政府军剿抚兼施,一场风暴乃告烟消云散(1537年2月)。
当亨利看准内乱外患俱已平息,于是,乃推翻他给叛军的一切保证。他下令逮捕所有叛军领袖。这些人抓起来后,连同他赐予安全证的理查德一并处死。他给诺福克这么个手诏:
朕望卿对前响应叛军之各大村小乡居民严予查询,心存叛逆,行为不轨者,斩除务尽,以儆效尤……由于所有叛乱,均系散处该地之僧侣教士煽惑而起,故对彼等住宅应派军严予监视……如发现行踪诡秘,当即逮捕究办,切勿迟疑。
尽管反对声势如此吓人,克伦威尔对修道院仍照封不误。所有与叛乱有牵连的男女修道院一律封闭,被封闭修道院财产一律充公。检查更加频繁,这时的检查报告,除以前所着重者外,还列上有否阴谋叛乱一项。院中僧侣,眼看修道院行将关门,乃争着将院中圣徒遗物及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出变卖。圣安德鲁的一根手指头,据说就卖了40镑。坎特伯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托马斯墓遭受盗掘。曾获伊拉斯谟激赏之圣徒遗物,被人纵火焚毁。250年间朝圣者所献珍宝,奉命一车车送进王宫(1538年)。从前嵌在神龛上的一颗大红宝石,现在变成亨利一枚戒指上的装饰品。很多修道院希图幸存,把很珍贵的东西大批大批地送给克伦威尔。但克伦威尔东西照收,院仍照封不误。1540年左右,除有主教坐镇的修道院大教堂外,一切男女修道院,人通通赶走,财物一律归公。
总计,受封闭的男修道院578所,女修道院130所。遣散僧侣,计修道士与托钵僧,达6 521人,遣散之女修道士,达1 560人。在这些人中,除50几个僧侣及两个修女申请还俗外,其余均请指定地方继续修道。从前靠修道院生活的方外人士,有的是靠其周济,有的系为其工作,现在都告失业。这批人,为数多达1.2万。充公之土地及建筑物,过去一年收入高达20万镑(约合2 000万美元),但经盗卖之后,归公者一年收入便降到3.7万镑。这笔钱,加上价值约达8.5万镑的金银珠宝,亨利至少凭空收入142.35万镑。
亨利对此“抢”来之物,表现颇为慷慨。对支持及执行封闭修道院的人,有些是贵族,有些是平民,都给予丰厚的赏赐。居首功的克伦威尔,整整分到6所大修道院,6所修道院的每年出息,约达2 293镑。克伦威尔的侄子理查德(Sir Richard Cromwell),比他还会搞,7所修道院的收入,使他年获2 552镑。在此,值得注意的一点,理查德之孙奥利弗(Oliver),在下一世纪之所以飞黄腾达,靠的就是这笔老本。亨利把所收到的这笔财富,除一部分用以赏赐外,有的用来造船、筑港、建城堡;有的用来做战费;有的用来提高威斯敏斯特、切尔西及汉普敦的宫廷享受;有的用来作掷骰子的赌本。6所修道院还给英国国教会(Anglican Chuch),充为主教辖区。所有收入中,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用以继续从前修道院所做的慈善事业。经由赏赐或买卖所造成的新贵族,成了都铎王朝的有力支持者。他们基于经济上的利害关系,使天主教的复辟成为不可能。旧的封建贵族渐渐解体,新的工商贵族渐渐抬头。新贵族的冒险,取代了旧贵族的保守。当新贵族在英国统治阶层中逐渐得势,英国便换了一副新面貌。这一点,加上修道院充公财产,便是多彩多姿伊丽莎白时代出现的主要根源。
修道院解体对英国的影响,既复杂又深远。还俗后之修道士对人口之增加颇有贡献,1485年,英国人口只有250万,但到1547年,却已增至400万。僧侣离开修道院,直接增加了失业人口;间接,降低了下层社会收入。过去,大家都说修道院贪婪,现在土地换主后,新地主之贪婪更甚于修道院。在政治上,教会失去了最后一块根据地,对君主已不能制衡;君主缺少了制衡力量,权力日益扩张。在道德上,一方面制造贫穷,一方面减少救济,因此乞丐充斥,罪恶滋生。修道院附属医院,被封闭者达100所以上,这些医院由市政机关接办者,为数不过几所。过去,人们因畏惧死后遭受地狱或炼狱之火而捐给神父之免罪钱,一律都已充公;另外,由私人为祈祷冥福所捐赠之2 374座歌祷堂(chantry),亦全转入亨利之手,这一来,遂改变人们对于死亡的观念。最受影响的是教育,过去,女修道院办了不少女校,男修道院办了不少男校——中小学校不算,学院即达90余所,现在,这些学校通通被解散。
在客观罗列事实之余,笔者对此历史事件实有不能已于言者。亨利之贪婪,与克伦威尔之恶毒,所做到的不过是使英国修道院之没落提前了30年而已。修道院所创办之教育、慈善及医药事业,曾一度为各方所艳羡,但慢慢这些事业即已与宗教分离而独立发展。这种倾向,不但出现于西欧各国,甚至在天主教色彩十分浓厚地区亦不例外。人们对于宗教及来世观念的日趋淡漠,使入修道院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倾向的继续,使许多修道院空余躯壳——在世人眼中,修道院除壮观的建筑及丰厚的收入外,已一无所有。说来这是很可惜的,沃尔西想把修道院逐渐改成学院,但才开始他便垮了,接替的却是冒失鬼克伦威尔,在他眼里,修道院只是一大笔钱。亨利对付修道院,和他追求皇储一样,做法比目的还恶劣三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诓哄吓诈无所不用其极。最值得寄予同情的是被遣散的修女,她们,不说全体,至少绝大多数都是极虔诚的:为神,为受苦受难的人,献出了她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