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登堡之狮(1536—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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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晚年,甚少直接参加和平会议。这时新教徒的领导者,与其说是神学家不如说是诸侯。因为,大家对于财产与权力,远比对教义仪式关切。不妥协是路德的天性,但是他现在老了,笔杆之外的武器,都不能胜任。一位教皇特使1535年笔下的路德,仍然幽默而精力充沛。(他一见面就问我:“你在意大利最近有没有听到这个报告,说我是个日耳曼酒鬼?”)路德中年以后发胖,胖给他带来很多疾病:消化不良、失眠、头晕眼花、疝气、膀胱结石、耳溃疡、烂疮、痛风、风湿、坐骨神经痛、心悸亢进。为了止痛和容易入睡,他经常喝酒。医生所开的药,他每种都留有样品。他经常祷告,可是缺乏耐心。他的疾病,与日俱增。1537年,他认为膀胱结石会要他的命。在痛苦煎熬中,他对神下了哀的美敦书:“如痛苦再这样延长下去,我会发疯,会对你的仁慈失去信仰。”他的脾气坏透了,左右的人都不敢见他。一位信徒哭丧着脸说:“凡见他的人,没有不挨骂的。他脾气发起来,不管有无人在,当面就是一顿。”脾气温驯如梅兰希顿,在这种经常辱骂下,也很感到受不了。至于对奥科兰帕迪乌斯、加尔文及其他“异端”,在路德口中更是:“魔鬼化身的、魔鬼浸透的、魔鬼支使的、坏心肝的、专门撒谎的坏蛋。”

在撰写《论会议与教会》(On the Councils and the Churches)一文时,路德真已尽量抑制自己(1539年)。他把教皇每次答应而又延期召开的协商会议,比之为以诱饵来和饿得发慌的动物开玩笑。在检讨历届会议后,他指出,这些希望解决宗教争端的会议,大半都是皇帝——特指查理——召开及主持的。他说,他不相信教皇有召开这类会议的诚意。但他又说,假定要新教徒参加教皇召开的这类会议,“我们首先得要求严惩罗马暴君(意指教皇),同时把他的教令烧个一干二净。”

从路德晚年所发表的政见而言,令人联想起一句谚语:人过六十沉默是金。路德在政治方面一向非常保守,即令在鼓吹社会革命时亦然。在宗教改革方面,他所反对的,与其说是理论,毋宁说是措施。开始之际,他反对赎罪卷代价高昂,慢慢才表示反对教廷统治。但终其一生,他始终接受正统基督教义最难令人接受的如三位一体、处女怀孕、赎罪、圣肉实在、地狱等理论。事实上,他对这些不但接受,而且还将某些理论,搞得比以前更难令人理解。他轻视一般人,不过,他的毛病没有像林肯那么明显。群众需要有力的统治,“这样才不致使世界流于野蛮,和平流于空想,商业受到破坏……不流血可以实行统治,傻瓜才那样想……世界不是可以用念珠来统治的。”而施行念珠统治的政府失势时,以剑来统治的政府就会继之而起。基于上述观念,路德把历来宗教权威,通通移转到国家身上。他为君权神授说辩护:“掌握世界之剑的手,不属于人而属于神。是神而不是人,负责转动或停止世界之轮。鞭打、杀头、战争,也是神在主宰。”路德,在维持秩序方面高举国家,无异为霍布斯及黑格尔理论之先驱。在日耳曼,帝国主义极端理论的种子,可说是他播下的。依路德看来,是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以帝国实力供奉,才使希尔德布兰特(Hildebrand,即教皇格列高利七世)能够在卡诺萨作威作福。

路德晚年,其保守远较一般诸侯为甚。他赞成强迫劳动;诸侯向农民抽重税,亦认为理所当然。当一位男爵因抽税过重而感到良心不安时,他却说,对一般人而言,不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便会因富有而感到骄傲。他曾引述《旧约·圣经》,以支持奴隶制度。“牛、羊、奴隶,均为主人财产,他高兴便可以出卖。这是一种好制度,自古以来莫不视为当然。要不然,就没有人可以驱策和驯服这群奴性根深的人。”人人应固守上帝所指派给他的工作和行业。“敬奉上帝,就是本本分分地站在岗位上,听候召唤。应该永远是这样平凡、这样单纯。”在新教徒地区,上述观念一般都视为金科玉律。

1539年,一位对新教素表忠心的诸侯,给路德带来了很大的烦恼。这位诸侯,就是尚武、多情、诚实的胡斯的菲利普。菲利普的妻子萨伏依的克丽丝汀,是一位忠心、多产,却其貌不扬的女人。但菲利普在治疗梅毒期间,遇见了一位萨勒(Saale)的小姐玛格丽特,他们一见倾心,以致难分难舍。他想和克丽丝汀离婚,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理由,但不离婚,他又丢不下玛格丽特。两人热情如火,最后竟做出了不可告人之事。一段时间之后,菲利普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想依正当途径解决此事。他向路德建议,新教教义既然不少来自《旧约》,为什么不采纳《旧约》所允许的一种风俗,人们可以重婚?重婚,按当时之法律,应予处死。毕竟,比起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的一再更换女人,他不是庄重些吗?比起处死发妻的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他不是更有人性吗?菲利普非常渴望他与玛格丽特之结合,能获宗教上之认可,因此曾作下列暗示:如果维腾堡的神学家不能在《圣经》上给他找根据,则他可能投向神圣罗马皇帝,甚至罗马教皇及其他阵营。路德的答复已胸有成竹,事实上,在《罗马教会的巴比伦囚禁》书中,他是赞成以重婚代替离婚的;过去他曾建议,重婚是亨利八世解决难题的最好方法;再说,在这方面,这也是一般16世纪神学家的意见。不过,对这桩事,梅兰希顿却持异议。最后,米氏虽勉强同意路德之意,答应让菲利普与玛格丽特结合,但他的条件是:不公开。克丽丝汀也同意这么做,不过她的条件是,菲利普“应较以前对她更尽其做丈夫之义务”。1540年3月4日,菲利普与玛格丽特在梅兰希顿与布塞尔主持下,“正式”而“秘密”地举行婚礼。菲利普为了感激路德,曾送了一车酒给他。但当结婚消息传开后,路德却否认他曾予以同意。“秘密,可,”他说,“但秘密而在教堂公开,则不可。”这一来,梅兰希顿伤透了脑筋。又羞又怒,于是开始绝食。好说歹说,最后,路德以把他驱逐出教威胁,他才开始吃东西。路德曾说,梅兰希顿对这桩丑闻“非常伤心,我倒无所谓,因为,我是著名的撒克逊的老脸皮和粗野的农夫,我们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大部分新教徒都充满了丑闻,这一来天主教徒又有得说了。不过,为这桩事指责新教的人,却忘记了一桩事,即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曾认可亨利八世的重婚。为了这桩事情,奥地利的斐迪南说他本来对新教有些好感,可是现在却深恶痛绝了。查理五世,这次未将菲利普置之于法的代价是,菲利普在以后一切政治措施中,应无条件支持他。

当路德一天比一天接近坟墓时,其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来得火爆。1545年,他以无比丑恶的言辞,攻击茨温利教派中的“圣餐形式论者”(Sacramentarians)。这使梅兰希顿感到非常遗憾,因这无异加深了南北地区新教之裂痕。选侯约翰,一次问他为什么不参加教皇所召开的协商会议,他立即写了一篇题名《反魔鬼创建之罗马教廷》(Against the Papacy at Rome Founded by the Devil)的文章(1545年),把罗马教皇骂得狗血喷头。这篇文章,其用语之恶毒,除克拉纳赫外,几乎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惊坏了。为什么说克拉纳赫没有被惊坏?因为他曾应邀为这篇文章作插画。插画以木刻成,亦极尽讽刺之能事。一幅画的是,教皇骑着头猪,正向一堆粪便做食前祷告。一幅画的是,教皇和三位红衣主教,戴着脚镣手铐,正走向断头台。最滑稽的是首页插画,画上,教皇头顶一只垃圾桶,装模作样地被一群魔鬼拥上宝座。“魔鬼”一词,充满全文。教皇有时被称为“老魔头”,有时被称为“罗马阴阳人”,有时被称为“老屁精”。提到红衣主教,他说,他们全是“魔鬼的遗孽……无知的笨驴……世人应该咒骂他们,让他们被雷打,被火烧,患瘟病,患梅毒,患癫痫,患坏血病,患麻风病,患痈疔,患种种无法医治的恶疮毒症”。他将神圣罗马帝国的成立,乃出于教皇之善意一点点加以否定,他认为,今天已到帝国兼并教皇领土的时候。

动手吧,皇帝、君主、诸侯、领主及一切有权采取行动的人。动手吧,上帝为你的行动会赐福于你。首先当从罗马教皇的手里,将罗马纳、乌尔比诺、博洛尼亚以及他所有的一切抢过来。因为,他能拥有这些,全是出之于谎言,及运用一切卑劣手段。这些本来是属于皇帝的东西。由于他运用偶像及其他不正当的方法偷了来,所以大家不知道。自从这些东西落在他的手里,他便据以自大,用以作恶……现在,由于他占有了这些东西,已有数不清的人受他引诱坠入地狱之火……因此,先夺去他——教皇、红衣主教,及所有跟从他们的一群狗男女的一切,然后,从颈后拔出他们的舌头,把他们一起牵上绞刑台。这样做,可说是千该万该的。

路德在写这类东西时,也许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昏聩了。岁月、食物、酒精,不但侵蚀着他的内脏,而且,侵蚀着他的头脑。最后几年中,路德简直胖得不得了,脸上、颈上的肥肉,成堆成堆往下挂。早年的路德犹如生龙活虎,他常常说:“如果停下来,我就会生病。”但是现在,他成天在叫疲倦。1546年1月17日,他自己描写自己:“老了,朽了,笨手笨脚,腰酸背痛,手脚冰凉,惟一幸运的是,眼睛还看得见。”“我见世界生厌,”他说,“世界见我也生厌。”萨克森选侯妃多瓦格尔(Dowager)对他说:“希望你再活40年。”他的答复是:“啊,夫人,我宁可放弃上天堂的机会,也不想多活40年。”“我一直向主祷告,请他立刻召我。我说,主啊,请你立刻降下你的旨意,请对我即作最后审判。我已经伸直脖颈,就等待你最后一声雷响,我实在需要安息。”一直到临死之前,他还是常常看见魔鬼。有时候,他甚至对他的教会失去信心。“对我过去的胡言乱语,魔鬼常来惩罚我。他们常给我罪受,使我痛苦。”“诚心侍奉上帝的人已越来越少。”教派林立摩擦不已,“梅兰希顿死后,新教将面临末日”。不过,最后他的勇气又来了,他说:“我曾利用基督攻击教皇,这对我来说,等于自找麻烦。以后不再做这类傻事了。我何必站在门柱与门之间饱受双方排挤?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功过一任基督评断。”

然而路德毕竟是路德,基于坚强的个性,他说:“我现已名满天堂、人间和地狱。”他对以“待罪之身”,接受上帝恩宠,弘扬基督福音,自认为是一种异教。他对他那“傲视教皇、皇帝、君王、诸侯以及其他权势”的作风,以及赢得“真理博士”(doctor of truth)的荣衔,感到非常自豪。“关于我的一点小小成就,公正的目击者一定会说:‘不可小看它,那系出自上帝及福音见证者马丁·路德博士之手。’”显然,他自信在上帝面前他是受欢迎的。

1546年1月,他冒着严寒到艾斯勒奔——他的降生地,去调停一项争端。到达那里时,他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给他的太太。信末所写时间为2月1日。

愿基督赐你平安快乐,并送上一片微薄但老而弥笃的爱心。亲爱的卡蒂埃,在赴艾斯勒奔途中,我感到非常衰弱,但这不能怨谁……冷风从后面吹来,经过我的帽子经过我的头顶,我感到我的脑子已给它冻成冰块——这样对眼花也许有好处。但现在,谢天谢地,我已没有任何一点感到不适。若非自惭形秽,见到漂亮小姐我还会动心哩……愿上帝祝福你。

2月17日,吃东西时胃口还很好,但第二天一早便大喊胃痛。一病体力便急剧衰颓,在床边看视他的亲友,都感到情形不妙。其中一位问他:“你现在还坚决相信基督和你所讲的一切道理么?”他答:“当然!”这句话一说完,即中风不语。再几分钟,便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是1546年2月18日。尸体运回维腾堡,葬于城堡大教堂。29年前他那轰动一世的《论题》,就是贴在这座教堂门上的。

在历史上,这二十多年是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路德就是这个时代的发言人。他有许多缺点。他对天主教以文化广被北欧的史实欠缺认识;他对人类心灵有在象征性神话方面要求安慰的需要欠缺了解;他对处理新旧教及新教各宗派争端方面欠缺技巧。他把他的信徒,自教皇的无谬论中解放出来,但却又将他们引入了《圣经》的无谬论。教皇是人,《圣经》是书,人书相较,书更较少适应性。对中世纪宗教,他接受了冷酷无情的教条,却抛弃了优美的艺术和神话。他为日耳曼人所创立的基督教,并不比他们原来所信的为佳。因为这个教,除使人虔诚一点外,并不能使人获得快乐与安慰。他比宗教法庭更不宽容,说的比做的更刻薄。他骂人完全不留余地,写谩骂文章更是前无古人。他在日耳曼神学上撒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些种子甚至在他死后百年仍无法完全除尽。

然而路德的成功,正因为他有这些缺点。他是一位天生的战士。时代欢迎战士。他所攻击的目标,不用武力似乎无法达成。路德一生都在战斗——和罪恶感战斗,和魔鬼战斗,和教皇战斗,和皇帝战斗,和茨温利战斗,甚至和那些希望他将剧烈改革变为温和抗议的朋友战斗。面对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堆积如山的困艰,另外换一个人,势将一筹莫展。事实上,任何一个哲学修养稍深、较富科学头脑及对敌崇尚宽厚的人,决不敢冒这种天下之大不韪。路德挑战举世震惊。然若非他那种近于盲目的果决,最后成功的希望显然不大。假定他的神学,不是基于预定论而系基于理性与人性,如中世纪之神话和奇迹所具者,则绝不会如此动人。叫人祷告的不是证据,不是看得见的东西,而是希望,而是恐怖。

事情很明白,路德的霹雳手段,把阻碍欧洲心灵发展的东西——老一代的权威及传统粉碎了。如果我们用影响作为伟大的尺度——这种尺度较少主观成见,则路德实可跻身于哥白尼、伏尔泰、达尔文及其他对现代有卓越贡献者之林而无愧。近代史中,常被人提及的人物,除莎士比亚及拿破仑外,就得数他。在哲学领域中,他的影响虽然是缓慢的、间接的,但却是确定的,主张忠诚的康德,主张国家主义的费希特(Fichte),主张意志说的叔本华,主张个人服从国家的黑格尔,都曾深受其影响。在日耳曼语言方面,他言论著作的影响极普遍而深入,较之英国国王詹姆士钦定的《圣经》对英国语言,毫不逊色。在日耳曼人中,其言论著作被人引述之多,路德可称空前绝后。和卡尔斯塔特一样,路德对西方道德生活及规章制度之影响是很大的,他打破了圣职人员的独身制度,他给经由修道院之禁欲主义、懒散作风或虔诚恭顺所扭曲的生活注入了活力。路德的影响,以其本土为中心,越向外势力越弱。受他影响最大的是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其次,为法国。至于苏格兰、英格兰及美国,便不能与加尔文相提并论。可是在日耳曼,便是惟他独尊。历来日耳曼出过不少思想家及作家,但谈到对日耳曼人心灵个性之影响,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他。在日耳曼历史上,路德可谓独步千古。日耳曼人全心全意喜欢他,因为他比一切日耳曼人都更像日耳曼人。


一连串会议之争议(1526—1541)新教之胜利(1542—1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