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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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5年,有些苏格兰牧师展开一项运动,欲在苏格兰教会大会上控诉休谟之邪异信仰。而同时,“苏格兰启蒙运动”已在年轻教士之间造成一项自由主义运动,他们能防止对这位哲学家、历史学家的任何公开谴责;但是教会仍继续攻击他,激使他再度考虑逃难。这时(1763年)适逢赫特福德伯爵邀请他担任驻法国大使馆的副秘书,还保证他有200英镑一年的终身养老金。

他久已景仰法国的知识分子,曾受到法国“启蒙运动”初期作家的影响,并曾与孟德斯鸠和伏尔泰通信。他的作品在法国远比在英国更受到赞扬。布夫莱尔(de Boufflers)女伯爵通过著述爱上了他,讨好地写信给他,到伦敦看他,但他躲开了她。不过当他抵达巴黎时,她管住了他,使他成为她沙龙的名人,还努力激起他胸中的男子汉热情,但发现他稳定得不适于男女之情。他接受一个又一个集会的宴请,埃皮奈夫人说:“一个宴会没有他就不够圆满。”上流社会张开双臂欢迎他,贵妇人——甚至病中的蓬帕杜尔(Pompadour)夫人环侍在他身边。他写道:“我深信路易十四在他生命的任何3个礼拜中从未受到如此多的奉承之苦。”他会晤了杜尔哥、达朗贝尔、霍尔巴赫和丹尼斯·狄德罗。伏尔泰从他远在费内的王座称他为“我的圣大卫”。赫特福德伯爵发现他的秘书远比他自己受到更多人的追求和敬重而感到惊讶。贺拉斯·华尔波尔愤恨这一切,有些“知识分子”愈来愈妒忌,嘲弄休谟的肥胖。在一次宴会上,当休谟进来时,达朗贝尔引述《第四福音》的话说道:“这话成了肉身。”据报道,有位女性仰慕者以难以置信的机智还击道:“这话成了可爱的东西。”无怪乎在爱丁堡遭到侵扰、在伦敦不受欢迎的休谟写道:“住在巴黎真是令人满意,那个城市充满了许许多多聪明、博学而温文有礼的伴侣。”

1765年11月,新的英国大使来到,休谟的职务结束了。他返回爱丁堡,但是在1767年,他接受了伦敦外务省助理秘书的职位。在这个时期他将卢梭带到英国,并且和他在那里发生了著名的争执。这个故事得等到后面再说。1769年8月,58岁的他最后退休回到爱丁堡,现在是“非常富有(因为我拥有一年1000英镑的收入)、健康,虽然有点老迈,有机会长久安享逸乐,并且眼见我的声誉日隆”。

他在圣大卫街(St.David Street)的住宅成了沙龙,亚当·斯密、威廉·罗伯逊和其他的苏格兰知名之士环绕在他周围,他是他们公认的权威。他们不只是因为他的智力而喜欢他。他们明白,尽管他那破除迷信的推理令人不快,但他在谈话时和蔼可亲,心情愉快,在争论时稳健,容忍相反的意见,不让意见的分歧减低友谊的真挚。他似乎(像蒙田和伏尔泰一样)视友谊高于爱情,“友情是人生主要的乐事”。然则他广受女性的欢迎,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太太。他是许多家庭最受欢迎的客人。如果他的肥胖毁坏了椅子,但智慧则弥补了他的体重。他建议对过肥的人征税,但是期望某些“教士或许会伪称教会处在危险之中”。他感激恺撒偏爱胖子。亚当·斯密说:“就整体来说,我总是认为他……或许像是人类薄弱的本质所将承认的那样,可说几近一个绝顶聪明而善良的人物这一观念。”

如果一个人必须在如此可亲的人物身上找寻瑕疵,或是在如此有才能的心灵中染上污点,则最难以宽恕的乃是他之提及“无神论者”斯宾诺莎的“可怕的假说”,这必然是旨在保护性的染色。休谟的心理学在他那个时代最为尖锐,但是它并不能充分说明个人的认同感。一种心理状态不只是唤回另一种心理状态,前者或许会忆起后者是“我的东西”。以“规则的结果”取代“原因”只需要改变语法,“规则的结果”对科学和哲学而言为足够,而《英国史》仍然试图以原因解释事件。在实际生活中明白地遭到摒弃的怀疑论在理论上必然错误,因为实际运用乃是理论最后的考验。奇怪的是休谟一方面将原因简化为习惯,将道德简化为同情的感情,另一方面在阐释宗教时却如此地不重视习惯和感情,并且对历史中宗教永续的功能如此缺乏同情。他对信仰的慰藉、信仰带给处在神秘的浩瀚中战栗的灵魂之安慰,或忧伤的寂寞,或挫败的残酷命运,感觉非常迟钝。约翰·卫斯理的成功是历史对休谟的答复。

撇开这些苛责不说,我们再度承认休谟那具有催化作用的心灵之锐利。他本人就是不列颠群岛的启蒙运动,除了政治的观察力,基本上他在那里等于12位“知识分子”对法国的影响。休谟深深地感受到法国的影响之余,进而触及启蒙运动诸理念,在“知识分子”——甚至伏尔泰——张露毒牙攻击可耻的行为之前,他就发出了启蒙运动最有力的一些打击。他们亏欠他的和他亏欠他们的一样的多。狄德罗写道:“我向你致敬,我爱你,我尊敬你。”在英格兰,他向理性之能否防卫宗教信仰甚至最简单的基本东西挑战,因而结束了自然神论。他不仅把战争带到墙垣,还带到古代教义的要塞。在哲学方面爱德华·吉本是休谟的后裔,在历史方面则是青出于蓝的门徒。在德国,《人类理解论》透过质疑原因的客观性明显地破坏了所有的科学、形而上学和神学,使康德由他“教条的睡眠”中醒来。在阅读哈曼(Hamann)翻译的《自然宗教对话录》的草稿之后,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1781年)最后的草稿中加入了休谟对于由神设而起的争辩之批评,并且认为它们无从回答。

休谟写道:“为了我自己和我所有的朋友,在老年的门槛前停下,而不太过深入那个阴沉的地区,或许这是我的命运。”命运听信了他的话。他的自传里说:

在1775年春天,我的肠胃有了毛病,这最初不曾使我恐慌,但是从那以后,正如我所忧虑的,它成了致命而无可救药的病症。我现在只有依恃迅速的解体。我的病没有给我多少痛苦。更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身体大为衰败,我的精神却从未片刻减弱。设若让我指出我最喜欢再度渡过的生命期,我可能便会指向这个较晚的时期。我拥有同样的热情进行我的研究,在人群中也同样拥有欢乐的精神。除此之外,我认为一个将死的65岁的人,隔离的只是几年的萎弱。

腹泻,众神最喜欢对人类的伟人采取的报复,加上内出血使他在1775年一年之内减轻了70磅。他写信给布夫莱尔伯爵夫人道:“我看着死亡逐渐接近,心中毫无焦虑或遗憾。我以无比的爱和关心最后一次向你致敬。”他继续到巴斯城淘取圣水,但是事实证明它们对长期溃烂的结肠炎毫无助益。他的心情仍然平静而开朗。

1776年7月4日,他返回爱丁堡,准备“像我的敌人,如果我有的话,所能希望的快速,以及我最好的朋友所能希望的安详而愉快地”死去。当他在卢肯(Lucan)的《死者对话录》(Dialogues of the Dead)中读到垂死的人向渡亡灵到冥府的船夫卡隆提出各种各样不立刻登船横渡冥河到永世的借口时,他说他无法找出适合于他的任何借口,或许只有请求:“好船夫,耐心点……我一直在努力打开民众的眼睛。如果我多活几年,或许我可以满足地看到一些盛行的迷信体系之瓦解。”但是船夫答道:“你这个闲荡的恶棍,这在几百年里都不会发生。你还梦想我会答应你再活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就给我上船来!”

詹姆斯·博斯韦尔无理地而又缠扰不休地,坚持要问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这个问题——他现在还不相信来世吗?休谟答道:“我们会永久存在,这是个最不合理的幻想。”接着,詹姆斯·博斯韦尔又问他,想到来世是令人愉快的吧?休谟答道:“一点也不。那是个令人沮丧的念头。”妇女们前来求他相信(宗教),他以幽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1776年8月25日,他安详地与世长辞,“没有多少痛苦”(他的医生说)。虽然下着大雨,但大批群众仍然参加了他的葬礼。有个人说道:“他是个无神论者。”另一个人答道:“这无关紧要,他是个诚实的人。”


·历史第五章 文学与戏剧(1714—17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