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之呼声
新古典诗除了印刷的世界外几乎注视不到任何事物。它看见的荷马与贺拉斯,艾迪生与蒲柏,比在街上经过的男人与女人,或每天影响人类情绪的天气与景致更为鲜明。但如今文学再度发现了哲学家所长久争论的,即人是一普通、抽象的概念,唯有人——可喜的独特与可羡的实在——存在着。诗人借着接触大地,感觉与回应田野、山林、海洋及天空,借着通达难以言传的秘密情感之下的意念来深入自身。他们抛弃说教,决心歌唱。抒情诗回返,叙事诗远去。渴望超自然的安慰,渴望一些奇迹扩展人生,克服了自然神教对奇迹的攻击,且不断在中古神话、东方浪漫故事,与哥特形式中寻求从这下界冷酷的现实中逃避。
当然,感情的呼声一直不断。斯蒂尔不是以《冬季基督徒英雄》(Christian Hero,1701年)赞美着旧有的信念与自然的情感?沙夫茨伯利的《特征》(Characteristics,1711年)一文不是将人类生活集中在“热情”与“情爱”上?怀疑论者休谟与经济学家斯密不是将所有道德归源于同感、同情上?虽然如此,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却为“感性”发出显明的第一击。
他是苏格兰山间一位可怜教区牧师之子。他下山至爱丁堡修习牧师神职,但被教授非难他的用语为亵渎的诗化所阻碍。他迁到伦敦,途中遭抢劫,濒于饿死,于是卖掉他的诗篇《冬季》(Winter,1726年)以买一双鞋子。然而这献给斯彭斯·康普顿爵士的诗,由于其赞词为他带来了20个基尼金币。英国贵族并不如约翰逊所想的那样装聋作哑或吝啬成性。汤姆森回想着靴子在雪地上嘎扎踏过,他如何
听着风儿怒吼及深流暴涨,
或看着激腾的暴风雨酝酿
在阴森的黄昏天空……
他如何在海边望着风犁过海上,“从底部翻腾着褪色的大海”,撕裂着几艘碇泊的船只,不时将它们危险地升向一浪,又压往下一浪,抛掷它们于“尖锐的岩石或伺待的浅滩上”,且打散成“碎片处处……到处飘浮”。他描绘一位农夫陷入目眩的大风雪中,他不断挣扎时,冰冻的腿沉入更深的雪堆中,直至他再也抬不起靴子,且精疲力竭地倒下冻毙:
啊,很少想到愉快的,放肆的骄傲……
多少人察觉到,在这关头,死亡
与一切悲伤的不同痛苦……
多少人憔悴在匮乏中,地牢阴郁,
隔开寻常的空气与寻常运用
他们自己的四肢;多少人啜饮着
悲惨的忧伤之酒,或咀嚼着痛苦的
不幸面包,创伤被冬风割裂着;
多少人退缩到肮脏的茅屋
在凄凉的贫穷中……
这新的怜悯色彩羞辱了帕尔·马尔(Pall Mall)与唐宁街,且在汤姆森称蒲柏的脚韵为“小巧闪亮的秀丽”后,清新地回返弥尔顿的无韵诗。
另一年另一位赞助人通过印刷完成了汤姆逊的《夏季》(Summer,1727年),那一年他以一首著名的诗加入了向西班牙交战的呼声中:
不列颠首先奉上天之命
崛起于蔚蓝之洋,
这是她领土的特权,
守护天使唱着此歌:
统治吧,不列颠,统治着大海;
不列颠人绝不致为奴。
从伦敦他飘荡到乡间数周,以一诗人的双重感性汲取“每一乡景,每一乡音”;喜爱着来自农场制酪的气味,激荡于雨后太阳的扬威,或盼望着济慈秋郁的心绪。他因此于1728年出版了《春季》(Spring),然后,增加了《秋季》(Autumn)“恶化的叶子开始蜷曲了”,再将4本诗集结合成《四季》(Seasons,1730年)。有一次他获酬陪伴查尔斯·塔尔博特(Charles Talbot)(当时大臣之子)去欧洲旅行。返回后,他闲适地生活着,写些拙劣的诗句直至大臣去世(1737年)。再度贫困后,他被介绍给威尔士王子,王子问起他工作的情况。汤姆逊回答道:“它们处于比以前更为诗化的状态中”,而因“着这诡辞他接受了一笔100镑的奖金”。48岁时,汤姆逊突然因泰晤士河边的一次伤风结束了他的生命。
《四季》树立了英国小诗的风格,并在法国找到后继者;在那儿有位圣兰伯特(Jean Franois de Saint-Lambert)侯爵从伏尔泰处偷走了埃米莉,写成了《四季》(Les Saisons,1769年)。当英雄双行体诗迈步走过这世纪时,爱德华·杨(Edward Young)、威廉·科林斯、威廉·申斯通(William Shenstone)、马克埃肯赛德与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拓宽了往华兹华斯与查特顿(Chaterton)的浪漫道路。爱德华·杨直至60岁写完《快乐的凡人》后,以《生死与不朽之夜思》(Night Thoughts on Life,Death,and Immortality,1742—1744年)彰显了他天国的安息所。伏尔泰摒除这夜间的吐露为“一个混乱的夸言与卑微的琐屑之混合体”,但也许那是因为爱德华·杨曾以一讽刺诗嘲笑过他:
你是那么的机敏、放荡且瘦弱,
我们立刻想到弥尔顿、死亡与罪恶。
威廉·科林斯只活了杨的一半寿命,其同样小巧秀丽的诗却多达两倍。为了逃避回到神职的召唤,在发疯、去世(1759年)前,他花了最后的钱币来精心修改作成的1500行诗。比受到赞美的《黄昏颂》(Ode to Evening)更好的是他为1745年参战的英国战士所写的墓志铭:
沉入歇息的勇士们如何地安眠着
受着他们全国同胞的祝福!
春天,以露湿冷冽的手指,
返回装饰他们神圣的地方,
她将布置一块芳芬的草坪,
更胜于想象之足踩踏过的。
经由仙女的纤手他们的丧钟鸣着,
经由看不见的形式他们的挽歌唱着;
那儿来了荣誉,阴郁的朝圣者,
祝福披覆他们泥土的草皮;
而自由将暂时修整一下,
以供一位哀悼的隐士住着。
在这些感性的诗人当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一位奇特的人物,他给予我们年轻的忧郁许多温柔的隽语。托马斯·格雷是伦敦一位代书的12个孩子之一;其中的11个都夭折了;托马斯是孩子们当中唯一渡过危险时期的幸存者,因他的母亲,眼见他起痉挛,以剪刀剪开他的静脉。11岁时他去了伊顿,在那儿他开始了与贺拉斯·华尔波尔与理查德·韦斯特(Richard West)间决定性的友谊。然后他回剑桥,他发现那儿“充斥着寂寞的生物”和倦怠的名人。他计划学习法律,然而误入了昆虫学与诗歌;最后他饱学语言、科学和历史,使得他的诗充盈着学识。1739年他与贺拉斯·华尔波尔旅行欧洲大陆。冬季中穿越阿尔卑斯山,他报道着“并非一座悬崖,一道激流,一片绝壁,却孕育了宗教与诗歌”。1740年写自罗马的作品中,他介绍“如画的”字眼加入英国语言内——1755年时甚至约翰逊的字典仍不认识它。在雷焦·艾米利亚(Reggio Emilia)他与华尔波尔发生争吵;贺拉斯过于重视他的家世,托马斯过于骄傲他的贫困;一位“共同的朋友”互相背叛另一位私下的观感;他们分开了,格雷继续单独到威尼斯、格勒诺布尔与伦敦。
他的朋友韦斯特死于26岁,使他怨恨人生。他退休到斯托克·波基斯(Stoke Poges)一位舅父家中。在不断的研习中,他在那儿写出了《伊顿学院远景颂》(Ode 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1742年)。自安全距离注视这些学校景物,他想到他朋友的早死。凌越那些年轻人的运动与欢乐,他以忧郁的眼光看到他们困惑的命运:
这些人将扯开愤怒的激情,
心灵的秃鹰,
倔傲的愤怒,苍白的畏惧,
与躲闪在后的羞耻;
在焦思的爱情耗费他们青春之前,
在嫉妒以痛心的牙齿
深深地啮着秘密的心前,
虚弱了羡慕,凋零了挂念,
狰狞不安的失望,
与悲伤锐利的标枪……
瞧!迈入老境时,
看到了可怕的一群,
痛苦的死亡之家,
比他们的女王更可怕。
撕扯着关节,火烧着脉管,
每一牵动的肌腱扭曲着,
在深处的器官内翻腾;
瞧!贫穷,填入这一群,
麻灵魂以冰凉的手,
与渐渐耗尽的年月。
给每人各自的苦楚;所有的人,
同样无可挽回地受苦着,
善感的为别人的痛苦,
冷酷的为他自己的。
然而啊!为何他们应知晓他们的命运,
既然悲伤从不来迟,
快乐太快飞逝?
思想粉碎了他们的乐园。
不再有了;无知就是幸福
充当智者是愚蠢的。
1742年末,格雷返回剑桥继续研读。与华尔波尔和解后,他送去“写于乡间墓地的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1750年)。华尔波尔私下将它流传,一位剽窃的出版商将之印行且窜改。为了保护他的诗,格雷让多兹利(Dodsley)发行一较好但仍不完美的版本(1751年)。在这篇当代最卓越的诗篇之一中,格雷以刻凿的古典形式覆上浪漫的忧郁,用安静的四行歌在旋律的庄严中进行至阴郁的结束,取代了蒲柏的“铿锵的双韵”。
1753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写了一篇柔情的墓志铭,然后将自身埋入诗中。在《诗的进展》(Progress of Poesy)颂歌中,他欢呼缪斯神自希腊、罗马迁移至阿尔比恩(Albion);他承认少年时欲与品达(Pindar)相抗衡的狂热,且乞求诗神“难以征服的心灵”之天赋。一篇更崇高的颂歌“吟游诗人”(“Bard”)看到了英国生活可取之长处,揭露了恶习与专制。在草莓山(Strawberry Hill)之华尔波尔的印刷所付梓的这两篇品达风格之颂歌,在形式上太做作,在古典与中古的引喻上太深奥,使得只有学者才能了解。格雷将其孤独藏于骄傲中。“我不会添加另外(说明的)注解以拯救伦敦所有猫头鹰的灵魂。它就如原样般非常优异——没人了解我,而我十分满意。”猫头鹰熟悉黑暗中的尖啸声。
在剑桥的彼得屋(Peterhouse)中抑郁不展,由于太过穷困又太胆小,成不了家,且对人生的纷乱太过敏感,格雷成了忧郁的内向者。一些大学生痛恨他的疏远与道貌岸然,又知道他怕火,在某个晚上在窗口下大喊着厅堂失火了来吓他。一个值得怀疑的传说说到,他身着睡衣,穿过窗子顺着一条绳索而下——落入恶作剧者放置来接纳他的一桶水中。1769年他游历了英国湖泊,在《日记》(Journal)中(以一只非常秀美的手)他写道第一次他使英国了解那地区的可爱。另一次游历时,在莫尔文(Malvern)他收到《遗弃的村落》(Deserted Village)抄本。“这人,”他喊道,“是位诗人。”稍后,痛风结束了他的旅游,不久也结束了他的生命(1771年)。
有段时期他的声望是极盛的。1775年,他被公认为高居英国诗人之首,且曾被授以桂冠的荣衔,但他辞谢了。考珀略过弥尔顿,称格雷为“自莎士比亚被冠以卓绝人物后唯一的诗人”。亚当·斯密略过莎士比亚,增加道:“格雷结合弥尔顿的卓越与蒲柏的优雅及谐和,且撷取的素材不虞匮乏,也许他是以英国语言写诗的第一位诗人,但写得不多。”约翰逊赞赏《挽歌》一诗,但渊博得找出不少颂歌中的缺点:“格雷有一种傲视的尊严,且浮而不实……我承认我默想他的生活比他的诗文更觉满意。”
我们很可公允地反转此隐意。从与华尔波尔争吵一直到水桶的故事,格雷的生活是不快乐、不讨人喜欢的。生活中最高贵的大事在于三或四首诗篇,几代以来仍一直保留在自希腊到罗马到阿尔比恩的《诗的进展》最令人信服的议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