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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歇(1705—1770)
让我们首先听听狄德罗怎么样想象布歇的裸体画:
多么醒目的色彩!多么变化多端!多么丰富的画题与想法!然而这个人,他虽拥有一切,但独缺少真理……随着道德的堕落、风格、颜色、组织、性格与表达各方面,也一步步跟着降低了品质……除了他想象的以外,他究竟还会画些什么东西?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整日在街上与妓女为伍的人,他究竟又能臆想出什么东西来……这个人的画笔所能画给我们看的,只是女人的屁股与胸脯。他根本不懂优美为何物……纤美、诚实、无邪与淳朴对他来说,简直就同陌生人一般。他连一分钟也从未看到自然;至少不是我的灵魂,你的灵魂,所有教养的灵魂,乃至所有感觉的女人的灵魂所能感兴趣的那种自然。他根本无格调可言……但在那一时候,呸,他居然被任命为国王的首席画师。
布歇本人可能从未看到这段狄德罗对他作品的批评,因为这是写给格里姆的外国读者看的。让我们摆开任何事先的偏见来看看他这个人。
他是巴黎之子,巴黎的典范与习俗之子。他的父亲是个设计师,在靠近卢浮宫地方拥有家艺术店,也教给布歇绘画与雕刻的基本东西。因为这个男孩表现出一学就会的天分,他首先便被送到雕刻师洛朗·卡尔那儿当学徒,而后则跟画家勒穆瓦纳习画。
由于他被雇用去替歌剧院绘制布景,他因而爱上了许许多多的女演员与歌唱团女子。只要他财力所允许的范围之内,他几乎都学得了大摄政所有的放荡生活。有次,他告诉我们说,他为一位漂亮的卖水果女孩罗丝蒂体验了一次如诗如画的爱情,他简直把这个女孩,当做美丽与纯洁的化身。他将这女孩作为画圣母玛利亚的模特儿,而将童年余留的一切虔诚,完全向她投注。但是,当这幅画尚未完工时,他又堕入杂交之中。他虽然企图完成这幅画,但是他的想象力已消逝得无影无踪,罗丝蒂也消失了。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重新捕捉以往那种温柔想象的时刻。
在他受教于勒穆瓦纳的一段时间,他的技术进步得非常迅速。在勒穆瓦纳的画室里,他学到了柯勒乔对女性体裁的古典特色与柔美的鉴赏力。在卢森堡王宫里他研究了鲁本斯在华丽的画布上,将美第奇(Marie de Médicis)的一生,绘成了一幅多彩多姿的诗画。他在1723年,以20岁的年龄,赢得了罗马奖,而得以在巴黎享受3年食宿的全部补贴,另外还得到一笔为数300利维尔的偿金,以及在罗马4年的费用。当我们知悉布歇被友伴抬在肩上,而绕着卢浮广场游行时,我们可以想象出在大摄政时期,学生在巴黎的生活情形。
1727年,布歇陪伴着凡罗前赴意大利。这位法国皇家学院的主持者,在罗马报道说,他为“一位名叫布歇的青年寻找到一间房子的壁洞,而我就把他安置在那儿。我不认为那空间比一个洞来得大,但至少可以盖覆他”。就如凡罗所描写的,这位“谦逊的年轻人”,并不需要时时偃卧在那里,因为在罗马,有许多人家的床铺,开放给他安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那时候已改变了口味,不再喜欢拉斐尔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而与蒂耶波洛(Tiepolo,1696—1770年,意大利画家)结交。
当他在1731年回到巴黎时,他仍继续燃烧着蜡烛的两端,鞠躬尽瘁。除了对作他模特儿的直接知识了解外,他从不满意任何事。不管怎样,他仍然有时间画了一些杰出的图画,譬如《欧罗巴之劫》(Rape of Europa)一画,乃是他不计其数的女体画之一。1733年时,他相信在他模特儿让娜·布歇(Jeanne Buseaux)身上,发现了维纳斯女神本身,虽然他觉得“婚姻难合我业”,他仍娶她为妻。他曾短暂地对她忠实,而她也报以缕缕柔情。她可能为《李诺与爱米》这幅为他赢得艺术学院的会员资格(1734年)的名画充做模特儿。这时候,路易十五任命他为那仍受国王宠爱的王后的卧室里绘上一些欢乐的景致。随着1737年,学院沙龙的重新开幕,他的作品受到广泛的好评与赞助,嗣后,他再也不曾陷入贫困,很快地,也再未遇到对手。
布歇的特长为裸体画。一直到他婚姻为止,他很少与一个女人缠得够久,足以了解她皮肤以上的东西;但是,他对女人的外表有无止境的兴趣,并且决心要将女人的每一纤毫,每一类型与姿态,加以绘出。他从金黄色头发画到从未知鞋子为何物的双脚为止。布歇在肉体画上属于洛可可式。
但布歇的才华还超出其上。虽然后来的批评家指责他的艺术有缺陷,但他在组织、颜色与线条上,实际是个工艺大师;虽然如此,他有时候也会为着急迫需钱而匆匆作画。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人,都称赞他图画里的生动与自然神态,他丰富的想象力,与他那轻柔的线条,甚至敌视他的狄德罗,也认为“没有人能像布歇一样了解光与阴影的艺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画派,能规避他的技术。像我们一般只知道他的几张画与缀锦的人,会很吃惊地知悉,布歇的声望之得力于他的速写画与得力于他的绘画同样之大。在他有生之年,他的速写画即已变得非常珍贵,闻名的收藏家都竞相争取,这些画就像是一些黑板画一样受到购买而挂在卧室或闺房的墙壁上。这些图面是节俭的惊人杰作——以一点代表一个酒窝,一撇线代表笑容,所有丝质女裙上的光华与沙沙声,都极其神奇地自一小撮粉笔上表现出来。
当然,他作画不是为着钱财,而是由于在他体内膨胀的天才与想象力之趋使,点燃了他的双眸,催促着他的双手。布歇每天在他的画室作画十个小时,在他触摸过的每样东西上,几乎都留下了标记。除了千张画品之外,他还在雨伞、鸵鸟蛋、陶器、奖章、布幕、家具、马车、舞台布景、戏院的墙与天花板等等上面作画。所有机敏的巴黎人,都前往观看他为诺韦尔(Noverre)的芭蕾舞剧——“中国人的节庆”(时在1754年)所作的舞台装饰。作为阿芙洛狄忒(Aphrodite,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驻在卢浮宫的大使,他对风景只有很小的兴趣,但是他也将人们画入森林、田野中、粼粼水光或是阴沉的废墟边,画在蓝天白云,以及鼓动血液热度的温暖太阳下,使得人类的仪态神圣起来。人们或者会以为他不适宜画风俗画(genre pictures),然而他却画了一幅“家景”(“A Family Scene”),在这幅画里,他似乎想把他自己从美的枷锁中释放出来,他描绘着农家院落、谷仓、鸽笼、手推车、后院的瓦砾堆以及背负着郎当作响的锅子的驴儿。以他所有的图画而论,他成为那个世纪中最伟大的缀锦设计家。
1736年,乌德里邀请他前往博韦地方为当地的织工设计式样。他以14张意大利乡村风景画作为开始,结果收到非常成功的效果,因此在布歇去世前,至少反复地被纺织达12次之多。继此之后,他更推出较有代表性的主题——“心灵的故事”,这是5幅以布歇夫人为模特儿所完成的挂图;这些缀锦乃是18世纪艺术的上乘杰作。他的缀锦图样中最上乘者乃是以高贵“牧歌”为题的6幅缀锦,其中一幅称作“捕鸟者”的缀锦,图中一对可爱的恋人,乃由丝绸或羊毛织缀而成。评论者,指责缀锦在乌德里与布歇手下,几乎丧失了缀锦本身的特性而类同绘画,但是路易十五毫不介意,因为当乌德里在1755年去世时,路易十五立刻就升迁布歇为戈布林各缀锦工厂的主持人。
同时,此一得意洋洋的艺术家,还获得蓬帕杜尔夫人的热心赞助。布歇为她装饰了贝勒维尤宫,并且设计了宫中的家具。对于那座蓬帕杜尔夫人想用作接待国王的戏院,布歇也为之绘制布景与设计服饰。他又为夫人绘了几幅画像,美丽、优雅得使所有的判断都在那些肖像前犹豫不决。认为布歇的画从来未能超过肉体的指控者,在这些画像前哑然无声。他让我们看到这位女郎的肉体美之成分少,而让我们看到她使国王亲近的那种智慧与温柔,那种使她成为哲人的女神所具有的文化趣味,以及以新诱惑每天包覆着褪残的迷人躯体,那种衣裳的女性艺匠之成分多。透过这些以及拉图尔的画像,蓬帕杜尔夫人乃能默默地提醒路易十五那种已经远去的美丽以及仍然存在的高巧蛊惑之力量。也许,她利用布歇肉感的画像,去满足国王的欲念。基于以上的原因,我们不难知道她为什么恩宠布歇,为布歇在卢浮宫取得一座寓所,跟他修习雕刻,以及与他讨论如何装饰王宫与促进艺术发展。在1753年,布歇为夫人绘了两幅他平生最伟大的杰作,就是“日出”与“日落”,在这两幅画中,太阳当然失色在画中人物之下。
他活过了蓬帕杜尔夫人,也活过了对抗英国与腓特烈大帝的战争,而直繁荣到67岁结束为止。种种委任像流水般源源而来,他也因而致富。但他仍一如往常热心地工作,并且非常慷慨地支用财富。他现在是个慈善大度的性好渔色者,对于肉欲有无止尽的追求,但是他还是一如往昔的快乐和仁慈,“热心与公正……不会怀有卑劣的妒忌心……且还免于追求金钱的卑劣胃口”。他工作得太过急速,以致无法达致最高的成就,他是非常自由地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乃至于与真实脱了节。他曾对雷诺兹说过,他根本不需要模特儿,宁可凭着记忆作画,然而他的记忆却又趋向理想化。未经真实的修正,他在绘画上变得太过轻率,而在落色上,也过于夸大,他几乎招致了晚年加诸而来的严厉批评。格里姆、狄德罗与其他一些评论家,均指责他将漂亮与纯美混为一谈,将艺术从尊荣降格为华丽与虚有其表的炫饰,并且由于他尽量求取体态迷人的理想化,而降低了当时的道德格调。狄德罗更指责布歇“装模作样的假笑、造作……美人斑、胭脂、小摆饰……轻浮的女人、淫荡的色情狂,以及巴库斯(Bacchus,罗马酒神)与西莱纽斯(Silenus,为酒神之养父,罗马神话中森林神祇之首)二者的私生子”。垂死在画室工作,他留在书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维纳斯的抹妆”——似乎是在违抗狄德罗,当狄德罗听到布歇的死讯时,他不禁感到一阵懊悔。“我指责布歇的罪恶太多,”他说道,“我现在收回。”关于布歇,我们就在这里搁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