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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成为你自己
他俩默然无语地倾听河水流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流水的声音,而是生活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永恒变化的声音。
——赫尔曼·黑塞,《悉达多》,1922
我醒来时,嘴里有血的味道,还有一块小而尖锐的石子刺进了我的左边耳垂。手臂完全失去了感觉,鞋子里积起了一摊热乎乎的液体。
在让我靠在她腿上许久之后,卡罗尔的双腿被压麻了,于是她轻轻把睡着的我的头部移到了她身旁的地面上。之后我又翻了个身,把左脸埋进了坚硬的花岗岩里。她为我遮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但我的小腿和双脚仍然被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中。
绵羊又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羊毛在山腰处聚集成厚厚的云。我睁开眼睛,抬头凝视了卡罗尔许久。她最终注意到了我在看她,然后把腿重新垫在了我的头颈下面。
“它们要过来了,亲爱的。”她指着山谷说道。
裂谷前羊群的“交通阻塞”终于解除了,绵羊们一只跟着一只,转身涌向山下,跳跃着越过崖缝和沟壑,轻盈灵巧的腿让它们像在飞行,又像在漂浮。它们并没有奋力奔跑,只是在让重力自然地发挥作用。这很美,如果接受它有一点点荒诞的话。现在它们的叫声已经盖过了溪流的水声,完全清晰可闻了。我开始数它们有多少只,但数到490的时候就乱掉了。这些羊至少有1000多只。它们中没有一只会从悬崖上跳下去。
卡罗尔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两个被这群动物踩踏而死,倒是个很妙的事情——两位哲学家最后被羊群踩死。这个念头太超现实主义,太滑稽,所以它只可能是事实。耶稣啊,真的很好笑呢,我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在某个时刻,卡罗尔意识到我实际上是在大哭,我以前从没哭得这么大声过。她抱着我,静静地等我哭完。
我擦了擦眼睛。这17年来,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山谷没变,步道没变,溪流没变,绵羊没变,爱没变,生活没变,死亡也没变。将来也永远不会变。或者说,它们将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改变。爱与恨亘古永在。我曾多次到过这里,曾登上科尔瓦奇峰,也曾到达过白山山脉中的高处。生命中的每样事物,每一种激昂,每一次震颤都始终如一。但我那个下午在菲克斯山谷中的梦,在我身上造成了某种影响。直到现在,有时我还能感觉到这种影响。它只是给了我一个提示:虽然生活不会改变,但你面对生活的态度却可能会变。而这种改变绝对非同小可。事实上,这可能是所有有意义的改变中唯一可能的。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很高兴,是真情实意地高兴自己仍然身在原地,而不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那些令人生畏的深渊,存在的恐惧,缺失和被剥夺的感觉——现在都不重要了。在最坏的情况下,它们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就好像我在做了一场漫长而令人灰心的探究之后,终于得出结论,或者说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开始提出的问题就是错误的。在那片刻间,我既不惧怕任何东西,也不渴望高山或深渊。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疑虑又回来了,而《荒原狼》仍然陪伴着我。
《荒原狼》在大众中流行起来后,黑塞评论说,这是他所有书中被误解得最多的一本。它不像许多读者所假定的那样,是关于一个交战中的自我的,而恰恰与之相反,这本书所要探讨的是和解的希望。在解读尼采的作品时,人们也常犯相似的错误。没错,它们的确是反偶像主义的颠覆之作,但随着他的创作生涯进入晚期,尼采的作品也变得越来越和缓,越来越专注于疗愈而非对抗。《荒原狼》的结局并未重复《德米安》结尾处的和解场景。哈勒尔是在一片混乱之中找到他的救赎的,如果你愿意称之为救赎的话。在某个层面上,哈勒尔完全没能在他潜意识中的“魔幻剧院”里幸福地生活下去:他纵欲滥交,吸食毒品,杀人,并持续受到自杀的诱惑。最终,他将刀子刺入了他唯一爱过的人的身体,她是一个名叫赫尔米娜的女人(赫尔米娜是黑塞的名字“赫尔曼”的女性形式)。绝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赫尔米娜只是哈利的另一重人格。哈利·哈勒尔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他自己。
读到这里,我们显然会意识到(作者已经没法说得再明显了),这本书的主体部分其实是一个梦:其中所有的暴力、不负责任,甚至于存在危机本身都只是哈勒尔思维中的产物。这并没有削弱书中叙事的真实性,相反,它使得幻觉和清醒之间的界限本身变得可疑起来。哈勒尔关于魔幻剧院的梦境是如此生动而富有感染力,大多数人所谓的“真实世界”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他在全书末尾的梦境场景中表达的悔恨,以及哈勒尔从这整场磨难中得到的教训,都再真实不过了。1919年,黑塞在一篇鲜有人知的题为《查拉图斯特拉归来》的文章中写道:“如果你……在经受痛苦,如果你的身体或灵魂生了病,如果你感到恐惧,预感危险将要降临——为什么……不试着换一种方式表述这个问题,哪怕只是为了娱乐一下自己也好?你们每个人为什么不去检视一下那让你痛苦的事物是什么,它们来自哪里,难道这不是一种有趣的消遣吗?”或许,永恒轮回中最难的部分,就是主动承担起那些我们为自己也为他人制造的苦难。承担,就是去回忆、去后悔、去负责,最终去原谅,去爱。黑塞称:“我知晓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命运,我度过了他的生活。正是这让我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只有很少的人能知晓他自己的命运。只有很少的人能度过自己的生活。学会作为你自己而生活吧。”
有些人生道理是得来不易的。在杀死赫尔米娜之后,哈勒尔遇到了魔幻剧院里的角色们;他等着对方为他犯下的罪行而处死他。而实际上,在某个难得的心念坚定的时刻,他为自己将要得到极刑的这个念头而感到快慰。但他的法官们显然有不同的想法:哈勒尔没有被判处死刑,而被判处继续生活。“您该活,”他们命令哈勒尔,“您该学会笑。”这看上去似乎极为简单,但考虑到哈勒尔的心灵已然陷入的疯狂状态,对他来说活下去是个远比自杀更困难的任务。然而,他最终总结道,“活下去”正是许多人类最终所要面对的刑罚。
一位法官命令道:“现在该结束激情游戏与谋杀了。您还是理智点吧!”哈勒尔咬紧了牙关,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他成年后的生活充满了激情、谋杀,和对生命的单纯情感体验的逃避。但只是稍稍抗议了几句之后,他就不仅接受了,而且真正地拥抱了生命中的种种灾难。这就是尼采所说的“amor fati”,爱命运。在《荒原狼》的最后一幕,哈勒尔觉得他“疲惫不堪,准备睡上一年”,但他瞥见了“生活棋局”的某种意义所在:“我乐意再次开始下棋,再次品尝下棋的痛苦,再次为它的荒唐打寒噤,再度不止一次,还要常常地穿越我内心的地狱。我终究会把棋子游戏玩得更好。我终究能学会笑。”
笑,就是爱命运的关键。人生棋局的种种痛苦折磨还将持续下去,即使这棋局本身似乎毫无意义。抗拒或否认这些紧张和挣扎只会加剧它们的力量。生命的目的并不是让人去“紧紧把握住”它,而是要适当地松开手,以获得一种自由和解脱之感。“我们中的一些人觉得执着、不放手才让我们强大,”黑塞评论道,“但有时,放手才是强者所为。”或许我们要很久才能学会真正的笑,但它始终应是我们的目的。
尼采解释说:“如果我们梦到那些被遗忘或死去已久的人,这通常标志着我们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变化,我们之前生活于其上的土地被挖开了:死人复活,我们的古代变成了现在。”我站起身来,又拉起了卡罗尔,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带领着彼此走出了群山,进入了谷地高处。我们再一次与羊群同行了,但这次我并不介意。尼采无比鄙夷这些动物;蓄养者和掠食者会喜爱它们,仅仅是因为它们的肉很美味。然而,在这些牲畜的行动中有某种桀骜不驯的东西,某种深深潜藏着的,攀爬和奔跑的本能。在某个隐秘而不被察觉的层面上,它们仍然是野性的动物,我不再想否认这一点。穿山谷而过,将我们与羊群隔在两边的那条溪流时宽时窄,我们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点横渡到对岸去。我或许能跳过去,但此时的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因此我们就只是并肩蹚过了及膝深的溪水,向我们的大群旅伴走去。我们到达羊群身边的时候,我的双脚失去了知觉,而且终于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小群人聚集在冰川平原的入口处迎接归来的我们。我们无意间闯进了某个恩加丁山谷一年一度的仪式活动。每年夏天,羊群都会在菲克斯山谷的一条山脊上吃草,而到了八月中旬,它们就会被赶到山谷的另一边,直到九月底冬季降临。秋天接近尾声时,它们的假日也就结束了,需要回到它们最初出生的农场上去。羊群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个循环。这群绵羊,加上我们两个,共计961个。我们走到人群旁停下脚步,人们正在拍照鼓掌——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庆祝羊群的归来。这些半野生、半驯化的动物又顺利地在山中活过了一季,而这的确是值得为之庆贺的事。我确信我只是在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它们身上,但这些绵羊看上去真的很快乐,争先恐后地拥入一个临时羊圈,在那里有人检查它们蹄子的状况,并给生病的羊做些简单的治疗。
如果要找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它们的话,那应该是“欢脱”——活泼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人们在它们身上喷上了各种颜色的标记,每几只羊共享一种颜色,但它们每一只都是特别的,而且令人惊奇地独立。一只母羊在咬某个手持自拍杆的路人的衣角。两只羊羔在以一种只可能是有意为之的方式撞向对方。一只即将长成的年轻绵羊若有所思地站在羊圈的角落,审视着面前这欢聚的一幕。另一只则故意将它的蹄子蹬在羊栏最上面的横杆上,以吸引别人的注意。还有一只毛发长而蓬乱的棕色老绵羊,似乎逃过了去年的剪毛季。它身上的毛长而杂乱地缠结着,看上去像是公羊和牧羊犬的混合体。它因为脸上的毛发过多,眼睛都陷在里面看不见了,但它看上去仍然行动自如。或许今年它会再次成功逃避剪毛,或许不会。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真正的牧羊人。小时候,我以为牧羊人是带领着羊群四处走动的,就像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油画《牧羊人归来》中那个彩衣吹笛手般的主角那样。在那幅画作中,那个家伙刚一出现,羊群就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行进。到了青少年时代,读过尼采之后,我心目中牧羊人的意象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凡·高的《牧羊人与羊群》里那个形象——一个在愚蠢的畜群头顶挥舞着棍棒的施虐狂般的牧羊人。而事实上,真正的牧羊人和画中的大不相同。他们并不带领羊群(羊群才不会无脑跟随人),但他们也不会打它们。
牧羊人中带头的那位看上去像个小精灵,就算连着头上那顶传统式样的尖帽子,他也刚刚到我肩膀那么高。他的体重不可能超过120磅。他的身材健壮,饱经风霜考验——这点和黑塞不无相似之处,窄小而浑圆的胸腔下面直接连着两条苗条的腿,小腿肌肉结实得如雕刻出来的一般。这是华兹华斯式的小腿,从肌肉的形状就能看出其主人惯于长途行走。我确信,他的肺部一定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两条腿支撑着一对肺,这就是他所包含的全部。
他先是做了一把摆渡人,把几只离群的绵羊送过了小河,而现在他一边大步走在羊群中间,一边检查绵羊的蹄子和耳朵。偶尔他发现某只羊需要治疗,就会两腿跨到它的上方,俯身伏在羊背上,两手各抓住一把羊毛,猛地一下将它的身子翻过来四脚朝天。处置过有问题的地方之后,他就松开手,绵羊起身,不带一点怨恨地继续往前走去。这是份很辛苦的工作,但牧羊人自始至终都笑呵呵的:快乐,双眼睁得圆圆的,薄薄的嘴唇得意地笑着。快到中午时,他从羊圈里出来,开了瓶啤酒,吃掉一块巨大的奶酪。这个人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除了小腿和脸——他的脸上简直像是在发出光来。此前不久,卡罗尔和我找到了卖苹果薄酥卷饼的地方,还搞到了两瓶啤酒。我不能理解这个容光焕发的牧羊人,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对他深深着迷。他拿着奶酪走到河畔,脱下靴子,把双脚伸进了湍流之中。
我年轻时曾在这片地方连续徒步了多日,因此我一定也曾穿过同一条小河,但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河水冲下山谷,然后消失在那里。我回头向身后的小围场望去,看见三只羊围成一圈互相追逐,时而靠近,时而跑开,动作有些像兔子。我想起了“三兔”图案,并且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它们的永恒轮回带来的那种几乎可以称得上令人安心的和谐之感。有记载的最早的三兔图案出现在公元5世纪。它是在莫高窟(又称千佛洞)里被发现的,这是位于中国北方戈壁沙漠边缘的群山中的一组佛教洞窟。在这里,三兔形象意味着很多东西:复原、丰产、动态中的平静,永恒轮回。但它作为一个佛教符号,具有一个单一的、既简单又令人迷惑的意义——它表达了“是”(to be)这个动词。它就是存在本身。再或者,这些都是错误的阐释——太严肃,也太复杂了,“三兔”或许只意味着某人曾经看着动物围成一圈互相追逐,然后快乐地笑出声来。
在尼采生命的最后那些年里,他一直在信件落款处署名“狄奥尼索斯”,但就在他精神崩溃的同一天,他从都灵写了一封信给柯西玛·瓦格纳,信中写道:“我是佛陀。”在他生命中的某一点上,这甚至可能是真的——尼采可能曾经历过某种开悟(enlightenment),而他的晚期作品可能就是在反复地、经常迷狂般地尝试对其进行表达。然而,黑塞却解释说:“语词并不能很好地表达想法。每个词,在它被说出来之后,都会发生些许轻微的变化。变得有些扭曲,有些愚蠢”。语词要将某种流变中的体验固化下来,它试图捕捉和禁锢那永远不可捉摸之物。
黑塞既是尼采主义者也是神秘主义者,这种双重取向赋予了他一种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拥有的洞察力。实际上,我怀疑尼采本人在他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里也没有获得这种洞察力。“或许你寻求得太用力了,”黑塞说,“而正因为如此,你才找不到它。”在这一生中,我始终都在努力地试图寻找着什么,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我不是佛陀,但即使是我这样的凡人,也可能偶尔在其他人身上看见他。我看见牧羊人向小河的上游走去,回到了河边摆渡人的岗位上。他在等谁呢?他闭上眼睛,一边朝太阳的方向仰起头,一边慢慢嚼着最后一口奶酪。他平静而悦人地微微笑着。我也试着闭上双眼,但只看见了更多的语词。它们都是些好词,但仍然只是语词而已:“人永远无法到达他的家,但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友谊的道路交会之处,就会暂时让人感到似乎是在家中。”卡罗尔将叉子伸过来,叉起最后一块薄酥卷饼,轻轻地送到了我嘴里。
“我想贝卡了。”我说。卡罗尔点点头,轻吻了我。我们从刚刚坐下来吃东西的桌旁起身,将绵羊和悉达多抛在了身后。
在他精神崩溃前数日,尼采写道:“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在我生命中的所有年月里,最艰难的那些也让我受益最多。”最后,他看上去是在暗示,正是最艰难的那几年给了他机会,让他得以探索他认为是驱动了生命本身的那个命令。这个命令简单得富有欺骗性——“成为你自己”。
这就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向他的读者下的命令,也是贯穿《瞧,这个人》全书的根本动机。“寻找自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认为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真实的自我”,一个超越了庸常的存在,位于阿尔卑斯山脉的某座高峰之上。我更愿意认为自己其实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个不受世俗烦扰的超越性的王国。我一直在暗中寻找这个王国,并且怨恨所有可能会妨碍我寻找它的人。
在某个层面上,也许我之所以离婚并和卡罗尔结婚,也是因为我觉得这有助于找到那个“真正的自我”,那个构成我人格基础的、恒久而固定不易的核心。我现在还无比清晰地记得与前妻的一场争吵,那天,我在最终摔门而去之前,朝她吼出的最后三个字是:“放过我!”现在我知道我当时想说的是什么了:“不要挡我的路。”不要妨碍我去寻找那个真正的、恒定的核心“自我”。不幸的是,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恒定的核心“自我”,至少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于是我离开了上一个家,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我要找的,即使在有了卡罗尔和贝卡之后也没能找到。我找到的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事实证明,“成为你自己”并不意味着去寻觅并最终找到一个“你自己”,并不意味着将“你”与其余的一切都切割开来,也不意味着去成为“你在本质上一直都是的那个人”。“自我”并非一个被动地存在于某处,有待我们前去发现的事物。相反,它是在一个持续的、积极的进程中被我们塑造出来的,这个进程就是德语动词werden的含义,即“成为,变成”。人之为人的恒定本质,就在于他能永远处在流变之中,总是能变成另一种样子,而这与“去到另一个地方”绝不是一回事。这可能会让一个想要寻找自我的人感到失望。你本质上所“是”的,只是这种积极、活跃的变化本身,仅此而已。这并不是一场对智慧的宏大追寻,也不是英雄的征程;它也并不需要你遁入山中。有时,再高的山也不够高,而有时你可能只需要一块奶酪,和随便哪条水流湍急的小河。
“成为你自己”常常被形容为“尼采所有令人难忘的格言中最令人难忘的一句”。它表达出了一个内在于人类自我的核心的恒久矛盾:你要么就已经是你自己了,要么就成了你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在前一种情况里,“成为你自己”是句多余的,或是不可理解的话。而在后一种情况里,“成为你自己”似乎是要从你身上洗除一切身份的伪装。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于以半连续的方式,从一个时刻向下一个时刻做直线型思考的人来说,这个矛盾令人恼火。这种受挫感可能是完全正当的,但我认为尼采和黑塞都在鼓励我们敢于去超越直线型的和狭窄的思维:归根结底,werden作为一个词根的基础含义是“弯曲、旋转、变形为”,Versus(对抗)、verdict(判决)和vortex(旋涡)都是从它衍生出来的。成为你自己需要你转身回到过去,从过去中拾起某些东西,然后带着它继续向前。它是被高度压缩了的谱系,在其中“现在”只是一个代表“过去”和“未来”相遇之处的占位符,一个转瞬即逝的,让“成为”(becoming)得以在此发生的时刻。
当徒步者进入一座山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既不是在向上,也不是在向下,而只是“走在边缘”。在那个点上,一切发生得都极快,你完全不可能捕捉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在自我克服中也是这样,人常常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刻就已经过去了。但事实上的确有事情发生了,即使身处其中的人对其一无所知。生活不停循环往复。人类存在并不是沿着地狱——炼狱——救赎这样的程式行进的——或者即便是的话,它也是一遍遍地重复这段路线,从一个循环马上进入下一个,而且每段循环的时间都无比短暂,以至于你从不会完全地到达。
尼采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中就隐约提及了自我克服的这种难以捉摸性:“所有这一切,你现在所做的,所认为的,所渴望的——这些都不是你!”后来,他又在《瞧,这个人》中以更为戏剧化的方式表达了这个意思:“一个人要成为自己,就必须对何为自己毫无概念(To become what one is, one must not have the faintest idea of what one is)。”我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这一点,但那些让我感到自己最接近于理解了它的时刻,都是奇特、怪异、令人不安的:与卡罗尔和绵羊一起在菲克斯山谷徒步,看着我们的女儿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舞蹈,或是在19岁时第一次迷路,而后在36岁时又迷路了一次。尼采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想要获得自我发现,就需要推翻我们事先假定自己拥有的自知。“成为”自己,就蕴含在这种周而复始的、迷失自己—再次找到自己的循环之中。
当我们走近旅馆时,我们听见有孩子的笑声在树林间回荡。他们正在林居下方的一块空地上玩捉迷藏的游戏。贝卡从场地另一边远远看见了我们,于是向她的新朋友道别,然后跑了过来。我弯腰抓住了奔跑中的贝卡,把她抱起来放在膝头。“爸爸,”她大口喘着气说,“你身上有味道。”
我们都放声笑了起来,然后我背着她往回走。在路上,我们的脸靠得很近,她抚摸了我的后脑勺,并且随手拨了拨我的左耳垂,它被碰到时还是有些疼痛。我握住了卡罗尔的手,然后林居就出现在了眼前。“我想下来自己走。”贝卡呢喃道。我把她放到地面上,和卡罗尔一起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上山坡,几乎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作势追了她一小段——只是为了逗趣,然后就放她自己跑回去了。她可以在山顶等我们。这会儿她可能已经自己找到了房间。
卡罗尔和我回到“美景间”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一切都很安静。看来贝卡还在继续玩她的捉迷藏游戏。我们走进房间,用惊讶的语气大声说道:“贝卡会在哪儿呢?”没人出声。通向阳台的门现在半开着,而我们在早上离开前把它锁上了。“美景间”位于旅馆的第三层楼,能从高处观赏景色是它最大的魅力。
我推开了通向阳台的走廊的门。她没有藏起来。她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在被擦得光滑发亮的混凝土地面上,向西边久久凝望着,入了迷。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夕阳落下了锡尔斯湖,落到了马洛卡山口的后面,落在了意大利。这就是一切所通向的那个终点,也是一切所来自的那个起源。
“爸爸,我们能去那边吗?”贝卡问道,伸手指向那条与湖岸平行的延伸向渐暗的暮光方向的路。
“或许下次可以,我的亲爱的。”
那是通向都灵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