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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尔研制的血清在十月下旬才得以进行试验。实际上,这已是里厄的最后希望了。一旦再遭失败,大夫确信这座城市会束手听任病魔的随意摆布,瘟疫或许会再肆虐好几个月,或许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

在卡斯特尔来看望里厄的前一天,奥东先生的儿子已经病倒了,预审法官一家人不得不进入隔离室。刚出院不久的奥东夫人只好再一次被隔离起来。这位预审法官向来遵纪守法,他一发现儿子身上有疫病的迹象,便命人请来里厄大夫。里厄到达他家时,病孩的父母正站在病床旁边。他们的小女儿已经送走了。病儿正处在衰弱时期,所以听任大夫检查,毫不哼哼。大夫查完再抬起头来时,正好遇上法官的目光,在法官身后,孩子的母亲脸色苍白,正用手绢捂住嘴唇,同时睁大眼睛注视着大夫的一举一动。

“是那病,对不?”法官冷静地问。

里厄再看看孩子,说:“是的。”那位母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但她仍旧不言不语。法官也沉默良久,之后,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

“好吧,大夫,我们应当照章办事。”

里厄的目光一直在避开那位始终用手绢捂住嘴唇的奥东夫人。他迟疑地说:

“如果我能打个电话,事情很快会办妥。”

奥东先生说他即刻领他去打电话,这时,大夫转身对那位母亲说道:

“很遗憾,您必须准备些衣物。您明白是怎么回事。”

奥东夫人似乎愣住了。她看着地上,随即点点头,说道:

“好吧,我这就去准备。”

在离开奥东夫妇之前,里厄禁不住问他们有什么要求。那位母亲仍旧看着他默不做声,但孩子的父亲这次却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了。

“不,没有,”他说,但欲言又止,“还是救救我的孩子吧。”

检疫隔离在一开始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但经里厄和朗贝尔一组织,遂变得十分严格。他们特别要求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必须始终互相隔离。万一家中某一个成员感染了鼠疫而自己却并不知晓,那就绝对不应该大量增加疫病传染的机会。里厄将这些缘由讲清楚之后,法官认为言之有理。然而,他和他妻子面面相觑时的精神状态使大夫感到这样的分离让他俩多么惊慌失措。奥东夫人和他们的小女儿可以住进朗贝尔领导的旅馆隔离室,但已没有床位供预审法官住进去,除非去住市政府正在市体育场用帐篷搭建的隔离营,那些帐篷还是从道路管理处借来的呢。里厄感到抱歉,但奥东先生说,规章面前人人平等,正确的做法是服从。

至于那病孩,他被送到一家有十个床位的附属医院住下了,那里原来是个教室。过了大约二十小时,里厄诊断孩子已无药可救。小小的躯体任由传染毒菌吞噬,业已毫无反应。几个刚开始形成的淋巴结肿块把孩子折磨得痛苦不堪,使他细弱的四肢关节不能动弹。他提前被病魔制服了。因此里厄才有在他身上试验卡斯特尔血清的想法。当天晚上,晚饭后,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在孩子身上接种,但没有得到病孩丝毫的反应。翌日黎明时分,为了判断这次决定性实验的结果,大家都来到孩子的病床前。

孩子摆脱了麻木状态之后,一个劲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抽搐。卡斯特尔大夫和塔鲁从凌晨四点钟起一直待在他身边,一步一步跟踪观察着病势的起伏。在床头,塔鲁微弯着他那魁梧的身子;在床脚,卡斯特尔坐在站立着的里厄身边,表面上十分平静,正在阅读一本古书。在这间先前的教室里,天渐渐亮了起来,别的人也陆续来到这里。首先来的是帕纳鲁,他站到塔鲁对面那一边,背靠着墙。他的面容分明有一种痛苦的表情,而且这些天他全力以赴进行的工作已在他充血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接着到来的是约瑟夫·格朗。已经七点了,这位政府职员对他的气喘吁吁表示抱歉。他说只能待一会儿,也许在场的人已经知道什么准确的东西了。里厄默默地给他指指床上的病孩,孩子双眼紧闭,面孔扭曲,下死劲咬紧牙关,身子一动不动,头却在没有枕套的长枕头上转来转去。天完全亮开时,曙光已足够让人看清房间尽头原来那块黑板上留下的方程式痕迹,这时,朗贝尔才来到病房。他把背靠在旁边一张病床的床脚,抽出一盒香烟,但看一眼病孩之后,他又把那盒香烟放回了口袋。卡斯特尔一直坐在那里,他从眼镜上方望望里厄,说:

“您有他父亲的消息吗?”

“没有,”里厄答道,“他父亲在隔离营。”

孩子在床上呻吟,大夫用力抓紧病床的床柱,眼睛紧盯着病孩。这时,孩子的身子突然发僵,而且重又咬紧牙关,身子有些蜷缩,四肢也摊开了。军毯下孩子赤裸的小身体散发出羊毛和酸臭的汗味。孩子渐渐松弛下来,重又把四肢缩回床中央。他仍然双目紧闭,一声不吭,但呼吸似乎更急促了。这时,里厄和塔鲁的目光不期而遇,塔鲁连忙把眼睛转到一边去。

几个月以来,由于鼠疫播撒恐怖从不选择对象,他们俩已经见过不少孩子离开人世,但他们还从未像这天早上那样一分一秒地眼看着孩子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当然,在他们看来,加之于无辜者的痛楚实际上从来性质都一样,即是说,都是令人愤慨的耻辱。然而,在当月当日之前,可以说,他们只抽象地感到愤慨,因为他们从未面对面而且如此长时间地观看过一个无辜者临死的情景。

恰恰在此刻,孩子好像肚子疼得厉害,重又蜷起了身子,而且小声地呻吟起来。他就这样蜷缩了好几秒钟,一阵阵痉挛和寒战使他全身抖个不停,仿佛他那脆弱的骨架正在鼠疫掀起的狂飙中折腰,正在高烧的阵阵风暴中断裂开来。暴风雨过后,他稍微放松了些,高烧似乎退去了,把他抛弃在潮湿而又臭气熏天的沙滩上,他喘息着,短暂的休息已经酷似长眠了。当灼人的热浪第三次袭击他时,他略微抬了抬身,随即蜷缩成一团,同时,出于对火焰般烤人的高烧的恐惧,他退缩到病床的尽里头,发狂似的摇晃着脑袋,掀掉身上的军毯。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红肿的眼皮下涌出,顺着他铅灰色的小脸流淌起来。发作一阵之后,他精疲力竭,蜷缩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双腿和胳臂,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时,在这张惨遭蹂躏的床上,病孩的姿势让人想到奇异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塔鲁俯下身去,他用自己笨拙的大手擦去孩子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卡斯特尔早已合上书页,注视着病孩。他开始讲话,但因嗓子突然走调,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把这句话说完:

“孩子的病在早上没有缓解过,对吗,里厄?”

里厄说,没有缓解过,但孩子坚持的时间比正常的更长些。帕纳鲁好像瘫了似的靠在墙上,他这时用低沉的声音说:

“如果孩子必然死亡,他痛苦的时间因此会拖得更长。”

里厄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神甫,他想开口说话,但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他重又把目光移到孩子身上。

阳光洒满了病房。在另外五张床上,有人的形体在蠕动,在呻吟,但仿佛商量过似的,都显得很谨慎。只有一个人在病房的另一端有规律地停一会儿,轻轻哼几声,听起来,那呜咽一般的叫声表达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惊愕。仿佛连病人都不像一开始那样恐惧了。现在,他们对待疾病似乎抱着某种认同的态度。只有那孩子还在竭尽全力挣扎着。里厄时不时摸摸他的脉搏,其实并没有这种必要,只不过为了摆脱他因无能为力而一动不动的状态罢了。他一闭上眼睛就感到孩子的悸动和他本人血液纷乱的流动交织在一起,于是,他同受尽折磨的孩子合为一体了,他多么希望能用自己还算完好的体力去支撑他啊。然而,他们两颗心的跳动仅仅结合了一刹那就不合拍了,孩子正在从他手里滑脱,他的努力落空了,于是,他放开孩子瘦削的手腕,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阳光顺着一堵堵粉刷过石灰的白墙照过来,由粉红色逐渐变成黄色。一个炎热的清晨正在玻璃窗外随着噼啪的市声开始。格朗离去时说他还要回来,但大家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人人都在等待着。孩子一直双目紧闭,看上去似乎平静了些。他的双手已变得像爪子,正在轻轻地挠着病床的两侧。接着他又举起手去扒靠近膝盖的被子。突然,孩子蜷起两腿,让大腿贴近肚子,随即停下不动了。于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里厄。他的嘴巴在已经变成土灰色的小脸的凹陷处张开了,一声拖长的呼喊几乎立即从他嘴里爆发出来,这声仅因呼吸而产生了极细微变化的呐喊,骤然响彻整个病房,听起来俨然是一声单调而不协调的抗议,这声抗议是那样缺少人的个性,听起来就像同时出自所有的人之口。里厄咬紧牙关,塔鲁背过身去。朗贝尔走到床边,靠近卡斯特尔,老大夫正合上在膝盖上摊开的书。帕纳鲁望望病孩满是污垢的小嘴,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了那声分不出年龄的呐喊。神甫轻轻跪到地上,他在那不知谁发出的持续的哼哼声中,用压低的但仍清晰的声音说道:“上帝,救救这孩子。”听见他的祷告,大家认为完全合乎情理。

然而,病孩还在叫喊,在他周围,其他病人也都激动了。在病房另一头那个不停地哼哼的人这时也加快了哼哼的节奏,直到他也公然大叫起来,与此同时,其他病人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于是,在病房里迸发出潮水般的哭泣声,哭声盖过了帕纳鲁的祷告声。里厄紧扶床柱,闭上眼睛,疲劳、厌倦得濒于发狂。

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塔鲁站在他身边。

“我必须走开,”里厄说,“看见他们这样子,我再也受不了啦。”

但倏忽之间,其他病人全住口了。大夫这才意识到孩子的叫声已经变得很弱,而且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在病孩周围,哼哼声复起,但低沉得有如从远处传来的这场刚结束的战斗的回声。战斗的确结束了。卡斯特尔早已走到病床的另一头,说了一声:“完了。”孩子张着无言的嘴,静静地躺在乱糟糟的被窝里,他好像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脸上还有残留的泪水。

帕纳鲁走到床边,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然后拿上他的道袍,沿中间的通道走了出去。

“需要一切从头开始吗?”塔鲁问卡斯特尔。

老大夫摇摇头。随即带着苦笑说: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他支撑了很久。”

但里厄已经在离开病房,他走得那么快,带着那样怒冲冲的神态,以至帕纳鲁见他走到自己身边时,连忙伸手去拉他:

“嘿,大夫!”

里厄像走路那样怒冲冲地转过身来,粗暴地对他说:

“噢!那孩子至少是无辜的,这一点您很清楚!”

他随即转过身去,在帕纳鲁前面穿过病房的几道门,来到学校院子最靠里的地方。他在尘埃覆盖的小树丛中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擦擦已经滴到眼里的汗水。他想再大喊一声以解开使他心碎的死结。热气逐渐侵袭到榕树的枝丫间,清晨湛蓝的天空迅速蒙上一层微白的气体,使空气变得更闷热了。里厄坐在长凳上,感到灰心丧气。他凝视着树枝和天空,呼吸渐渐自如了些,同时勉强抑制住了疲劳感。

“刚才对我说话为什么那样怒不可遏?”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也跟您一样受不了那个场面。”

里厄朝帕纳鲁转过身来。

“的确是这样,”他说,“请原谅。疲劳能使人发疯。待在这个城市里,有时候我厌烦得只想反抗。”

帕纳鲁喃喃说:

“我能理解。这一切之所以令人反感,是因为它超过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但也许我们应当去爱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里厄嗖的一下站起身来。他注视着帕纳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激情摇着头说:

“不,神甫,我对爱的想法和您的不一样。而且我至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们备受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

在帕纳鲁的脸上掠过一抹被震惊的阴影。

“啊,大夫,”他悲哀地说,“我刚明白了什么是所谓的宽恕。”

可是里厄又颓丧地坐到长凳上去了。疲劳重又攫住了他,深入骨髓的疲惫使他答话时语气和缓了些:

“我知道,我没有的东西正是这宽恕心。但我现在并不想跟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在一道工作是为了某种超越了渎神和信神而把我们集合在一起的东西。只有这一点最重要。”

帕纳鲁坐到里厄身边,看上去很激动,他说:

“是的,不错,您也在为拯救人类而工作。”

里厄竭力露出笑容。

“拯救人类,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大而不当。我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我关心的是人类的健康,首先是他们的健康。”

帕纳鲁迟疑片刻,说:

“大夫。”

但他停下了。他也开始满头大汗,只喃喃地说了声“再见”,当他站起身来时,他的双眼发亮。他刚要离开,只见正在沉思的大夫也站了起来,并且朝他这边走了一步。

“再一次请您原谅,”里厄说道,“我今后不会这样发火了。”

帕纳鲁伸出手,伤心地说:

“可我并没有说服您!”

“那又何妨?”里厄说,“我所憎恨的是死亡,是疾病,这一点您很清楚。无论您愿意与否,我们走在一起就是为了忍受死亡和疾病,而且战胜它们。”

里厄握住帕纳鲁的手。

“您瞧,”他说,同时把目光避开神甫,“现在连上帝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