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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天主教诸圣瞻礼节 [22] 非同寻常。当然,天气并不反常,因为倏忽间的季节变化促使凉爽一下子代替了秋热。跟往年一样,这时节一直是凉风飕飕。大片大片的云朵从天际的这头飞快地往那头移动,给下面的房舍投下阴影,云彩过去之后,十一月的金色阳光照遍屋顶,却毫无暖意。第一批雨衣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但大家注意到,今年雨衣的面料上胶和上漆的数量之大,令人咋舌。原来各家报纸都曾报道,在两百年前法国南方发生的几次大鼠疫期间,医生们为了预防传染,都穿上了涂油面料的衣服。商家善于利用机会,遂大量推销过时衣服的存货,而购买的人也都希望从中得到免疫力。

然而,所有显示季节变化的迹象都未能使人忘记这样的事实:公墓门前冷落车马稀。往年这个节日来到时,电车里充溢着淡淡的菊花香味,成群结队的妇女前去亲人安息的地方,用菊花装点他们的坟墓。每到这个日子,未亡人总想去死者身边安抚他一年来孑然一身备受冷落的凄苦。但这一年,谁也不愿去考虑死人了。确切说,他们想死人的时间太多了。如今已谈不上带着些许惋惜和无比的忧伤前去死者身边。死者再也不是每年一次需要未亡人来身边进行辩解的被冷落的人了,他们成了闯入活人生活的必须忘记的不速之客。这说明为什么今年的亡人节可以说是一下子就跳了过去。照柯塔尔的说法(塔鲁发现此人讲话越来越带讥讽味儿了),如今每天都是亡人节。

事实上,鼠疫的快乐之火在焚尸炉里越烧越欢了。当然,死于鼠疫的人数并非随时随刻都在增加,然而,鼠疫似乎在它的高峰上舒舒服服地待了下来,它每天以一个优秀公务员的准确和规律进行凶杀活动。原则上说,有关人士的意见也如此:这是个好兆头。比如,里沙尔大夫感到,鼠疫蔓延形势图上的曲线起初不断上升,继而在最高处长期徘徊,这似乎令人鼓舞。“这张图表很好,好极了。”他说。他认为在图表上,鼠疫已达到他所谓的水平线。从此以后,它只会降下来。他把这个现象归功于卡斯特尔大夫新研制的血清,原来,卡氏血清刚取得几次未曾料到的成功。老卡斯特尔没有反驳他,但他认为,事实上,一切都无法预测,因为从瘟疫史来看,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再度猖獗的情况。长期以来,省府一直希望安抚公众的情绪,但苦于疫情严重,无法实现。眼下,它准备召集全体医生,请他们就此问题作出报告。但就在此时,里沙尔大夫本人也被鼠疫夺去了生命,而且恰好是在疫情稳定的时候。

这个例子当然使人感受强烈,但它毕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对此,行政当局一如它先前的轻率乐观那样,又公然悲观起来。卡斯特尔却只顾尽心尽力地研制他的血清。无论如何,现有的公共场所全都改成了医院或检疫所,如果说,省政府所在地还完整如初,那是因为总得留一个开会的地方。不过,总的说来,由于这个时期疫情相对稳定,里厄组建的隔离所和医院预期的名额还绰绰有余。医生和医助们业已付出了令他们身心交瘁的劳动,如今他们再没有必要操心作出更大的努力,他们只需继续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那份可以说是超负荷的工作就行了。现在,以肺鼠疫形式出现的疫情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蔓延,仿佛在人们的肺部正在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似的。病人往往在大吐血当中更快地离开人世。这时,随着瘟疫的这种新形式的出现,感染的危险性可能会更大。原来,在这点上,专家们的意见始终互相矛盾,但出于保证更安全的考虑,卫生防疫人员仍然使用消毒纱布口罩。

无论怎样,虽然乍看起来,疫情可能在蔓延,但因淋巴腺鼠疫病人正在减少,总数的天平仍然保持平衡。

但是,随着粮食供应的困难与日俱增,人们又可能产生另一方面的忧虑。投机商趁火打劫,以天价出售正规市场紧缺的必不可少的食品。这样一来,贫困家庭数米而炊,富裕人家却衣轻乘肥。瘟神在恪尽传染职守时,不徇私情,十分有效,这本可以增进同胞们之间的平等感,可是,由于通常的自私心理作怪,鼠疫反而使人们心中的不平等感增强了。当然,剩下来的还有死亡的无可非议的平等,但这种平等却是谁也不愿享受的。因鼠疫而挨饿的穷苦百姓更加怀念邻近的城市和乡村,因为那里生活自由,面包也不昂贵。既然在这里得不到足够的食品,人们就产生了这种不太理性的想法:还不如放他们离开这里呢。结果,在城里竟有一句口号流传起来:“没有面包,就给新鲜空气!”这句口号有时在墙上可以看到,有时在省长经过时可以听到。这种反讽意味的口号是某些游行示威的信号,尽管示威很快被制止了,它们的严重性却有目共睹。

自然,各家报纸必须服从上司的命令,宣扬乐观主义。一读报纸,就会看见对当前形势特点的描写,那就是:居民表现为“沉着和冷静的动人典范”。然而,在一个自我封闭、无密可保的城市里,谁也不会欺骗自己去相信什么共同作出的“典范”。要想对所谓的沉着和冷静有一个正确的概念,只需去某个检疫隔离病房或省政府建立的某个隔离营走走就够了。恰巧笔者当时在别处有事,不了解那里面的情况,所以只能在此援引塔鲁记载的事实。

原来塔鲁在他的笔记本里叙述了他和朗贝尔一道去探访市体育场一个隔离营的情况。体育场的位置几乎就在城门口,它的一端朝向通电车的街道,另一端俯临一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城市所在高地的边缘。体育场周围一般都筑有水泥高墙,只要在四个进口处的大门设岗,任何逃逸都很难成功。同样,高墙也能阻止外面好奇的人进去打扰正在接受隔离的不幸的人。作为抵偿,那些不幸的人整天都能听到电车来往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根据电车上变大的喧闹声猜测上班和下班的时间。他们因此而了解到,他们被排除在外的生活还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继续进行,他们明白,水泥高墙隔断的两个世界相互之陌生,胜过它们各自处在两个不同的星球。

塔鲁和朗贝尔选择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去探访这个体育场隔离营。同他们一道前往的还有足球运动员冈萨雷斯,原来朗贝尔又找到了他,而且说服他最终接受了轮流管理体育场的任务。朗贝尔准备把他介绍给隔离营的主管。冈萨雷斯在与朗贝尔和塔鲁见面时,对他们两人说,鼠疫发生之前,他们见面这一刻正是他换上球衣准备出场比赛的时候。如今所有的体育场都被征用了,已不再可能进行球赛,他为此感到十分无聊,他看上去也的确如此。这也是他接受看管隔离营任务的原因之一,但他的条件是,只能在每个周末去工作。那天天气半阴半晴,冈萨雷斯抬着头遗憾地说,这种既不下雨也不炎热的天气最适宜于赛球。他尽情回忆在更衣室擦松节油的味道,还有那摇摇欲坠的看台、黄褐色球场上颜色鲜艳的运动衫、中场的柠檬汁或像无数凉针刺激干渴喉咙那样解渴的冰镇汽水。此外,塔鲁还记下了这样的情景:他们一路上穿过郊区那些坑坑洼洼的街道时,这位球员不停地踢他脚下碰到的石子儿,想把石子儿直接踢进路旁阴沟的集水孔。他一踢进去便说:“一比零。”每当他吸完香烟,往前吐烟蒂时总要用脚趁势把烟蒂接住。快到体育场时,一群踢足球的孩子正好把球往他们身边踢过来,冈萨雷斯连忙跑过去准确地把球踢回小球员那里。

他们终于走进了体育场。看台上满是人,赛场上搭了几百个红色的帐篷,从远处隐约可见帐篷里放着卧具和小包袱。目前还保留着看台,为的是让被隔离的人在大热天或下雨天有躲避的地方。不过,夕阳西下时,他们都得回到帐篷里去。看台下面,整修了一些淋浴室,那里的运动员更衣室全都改成了办公室和医务室。大部分被隔离的人都挤在看台上,其余的人在赛场边缘漫步。有几个人蹲在他们的帐篷入口处,用茫然的目光东看看,西看看。许多人躺在看台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们白天干什么?”塔鲁问朗贝尔。

“什么也不干。”

的确,几乎所有的人都闲着双手,胳膊晃晃悠悠。那么一大群人聚集在这里却静默得出奇。

朗贝尔说:

“最初几天,来这里的人吵吵嚷嚷,谁都听不清别人讲话。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话越来越少。”

据塔鲁的日记说,他本人很理解那些人的心情。起初,他看见他们挤在各自的帐篷里,要么听苍蝇嗡嗡,要么自己搔痒痒;如果发现有人乐意听他们说话,他们就怪叫着发泄他们的怒气或表达他们的恐惧。然而,自从隔离营人满为患以来,乐意听别人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因此,大家只好沉默下来,互不信任。的确,有一种互相猜疑的东西从明亮的灰色天空降临在这红色的隔离营里。

不错,那些人都带着猜疑的神色。既然他们已与世隔绝,这种互不信任就不无道理,因此从他们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他们在思索这一切的原因,同时又很害怕。塔鲁观察到的每一个人目光都显得茫然,神色都表现出与自己的个人生活全面隔绝的痛楚。他们既然不可能成天都想到死的问题,他们只好一无所想。他们是在度长假。塔鲁写道:“最糟糕的是,他们都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认识他们的人在考虑别的事,所以把他们遗忘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至于还在爱着他们的人,如今也把他们遗忘了,其实那些人正在四处奔走,千方百计想把他们从隔离营弄出去,可能已累得筋疲力尽了。爱他们的人成天想的是他们如何能出来,倒反而把要出来的人给忘了,这也是正常的。到头来,人们才发觉,即使处在最不幸的时刻,谁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别人。如果真正在想谁,就得一分一秒随时想到他,而且不会被任何事情分心,无论是家务还是飞来飞去的苍蝇,无论是用餐还是身上痒痒。然而永远有苍蝇也有痒痒,所以过日子也并非易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隔离营的主管再次朝塔鲁他们三人走过来,他说,有位奥东先生要求见他们。他先带冈萨雷斯去他的办公室,然后把塔鲁和朗贝尔带到看台的一个角落,原先独自坐在一边的奥东先生忙站起来迎接他们。他仍跟以前一般穿着,仍戴着原先那副硬领。不过,塔鲁还是注意到,他鬓角的两绺头发翘得比过去高了许多,一根鞋带也散开了。这位预审法官面容憔悴,同他们交谈从非正面看他们一眼。他说,能见到他们他深感快慰,并托他们向里厄大夫致谢,感谢他为他家做过的一切。

在场的人都默不做声。

片刻之后,法官又说:

“但愿菲利普没有受太多的痛苦。”

塔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他儿子的名字,因此他明白事情起了变化。此刻,夕阳西下,阳光穿过两朵行云从西边平射进看台,把他们三人的脸染成金黄色。

“没有,”塔鲁说,“没有,他真的没有受什么苦。”

他们俩告辞时,法官一直在眺望阳光射进来的地方。

他们去向冈萨雷斯告别,这位球员正在研究一张轮班值勤表。他握着他俩的手时笑了起来:

“我起码又回到了更衣室,还是一样。”

过了片刻,主管送塔鲁和朗贝尔出营,这时从各看台传来一阵响亮的噼啪声,接着,太平盛世时用来宣布比赛结果或介绍运动队的高音喇叭带着嗡嗡声通知被隔离的人回各自的帐篷,以便发放晚餐。大家慢腾腾地离开看台,拖拖拉拉地回到帐篷。等大家都安顿好了,两辆火车站常用的那种电瓶车便在各帐篷之间行进,车上放着几只大锅。人们举着胳膊,两只长柄大汤勺伸进大锅里,然后舀出食品分别放到两只军用饭盒里,电瓶车随后再往前开,开到下一个帐篷前,再开始分发食品。

塔鲁对主管说:

“这倒挺科学。”

“是的,”主管握着他们的手得意地说,“挺科学。”

夜幕降临时,天空已变得晴朗。隔离营笼罩在柔和而清凉如水的月光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勺子盘子的叮当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几只蝙蝠在营帐上空飞来飞去,随即突然消失了。在另一端的围墙外,一辆电车在铁轨的道岔上发出咔咔的响声。

在跨出隔离营大门时,塔鲁喃喃说道:

“可怜的法官,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但怎样才能帮助一位法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