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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缪:鼠疫(1947年) - 刘方译 >
- 第四部
六
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好几个类似的隔离营,但笔者缺少那边的直接消息来源,出于谨慎,就不多费笔墨了。他能说的只有一点:那些隔离营的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人的气味,在暮色中传出的高音喇叭的喧闹声,围墙的神秘性,以及对这些远离尘寰的不祥去处的恐惧,都成了同胞们沉重的精神负担,给他们的惶恐和苦恼火上加油。各种事故以及市民同行政当局的冲突都在与日俱增。
到十一月末,清晨的天气已经变得非常寒冷。瓢泼大雨冲刷着路面,大雨过后,天空洁净如洗,万里无云,同闪光的街道相映成趣。每天早上,苍白无力的太阳向城市播洒它明亮但却冷冰冰的阳光。相反,到了傍晚时分,天气又重新暖和起来。塔鲁正好选定这个时间同里厄大夫谈谈心。
一天,大约晚上十点钟,塔鲁在一整天耗尽心力的工作之后,陪伴里厄去那位气喘病老人家里出诊。在老街区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空,柔和的星光闪闪烁烁。微风无声地吹拂着,穿过黑黢黢的十字路口。这两个刚从静悄悄的街道走过来的男人,想不到碰上的这位病人如此健谈。老人告诉他们说,有些人并不拥护当局,说油水大的位置永远被同样的人包揽;他还引了谚语“瓦罐不离井边碎 [23] ”,末了,他搓着手说,有可能要大闹一场。大夫一边给他看病,他一边评论时事,没完没了。
塔鲁他们听见房顶上有脚步声。老太太发现塔鲁注意到这个情况,便解释说,有些女邻居在上面的平台上。他们同时还得知,从平台看出去,景色不错,而且本街区有些家的平台互相连接,妇女们可以足不出户就互相探访。
“没错,”老人说,“你们上去看看,那上面空气很好。”
他们发现平台上杳无一人,只放了三把椅子。从一边望出去,目力所及,只见一个个平台连绵伸展到黑压压的一大堆石头边,他们认出来那里是本城的第一座山冈。从另一边望过去,目光越过几条大街和看不见的海港,可以远眺那海天一色、波光隐约的地平线。比他们知道是悬崖的地方更远些,一缕微光时隐时现,很有规律,但他们不知道那光线的来源。原来那是航道上的灯塔,从今年初春到现在,它一直在为改道开往别的港口的船只旋转领航。在风吹云散、明净如洗的天空,星光闪烁,遥远的灯塔微光宛如尘埃,不时掠过星空。微风吹来香料和石头的气味。周围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时说,“就好像鼠疫从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塔鲁背对着他,正在眺望大海。片刻之后,他说:
“不错,天气很好。”
他走过来坐到里厄身边,然后仔细地端详他。微光在天际又出现了三次。一阵餐具的碰撞声从街道深处一直传到他们耳里。屋子里有一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塔鲁毫不做作地问里厄:
“里厄,您难道从不想打听我究竟是谁?您把我当朋友看吗?”
“是的,”里厄回答说,“我是把您当朋友看,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没有时间。”
“那好,我这就放心了。您愿不愿在此时此刻和我共享友情?”
里厄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那就这么着……”
在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辆汽车好像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滑行了很长时间,随后才开走了,接着,远远传来一阵模糊的惊叫声,再度打破周围的静寂。后来静谧恢复了,更加衬托出天空和星星此刻对这两个男人的重要性。塔鲁站起身,走过去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面对着一直躺坐在椅子里的大夫。一眼看上去,只有他魁梧的身影显现在天空的背景下。他讲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他的讲话复原之后的大致内容:
里厄,我就长话短说吧,在认识这个城市和这次瘟疫之前,我早已患上鼠疫了。应该说我同大伙儿一样早已在受鼠疫的折磨。但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们安于那种状况,另一些人则对此一清二楚,并且力图摆脱现状。至于我,我始终希望摆脱。
我年轻时,在生活中一直头脑简单,也就是说,毫无头脑。我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人,我开始进入社会时过得还相当体面。我一帆风顺,应付自如,和女人相处甚笃,即使偶尔有些忧虑,这忧虑也来去匆匆。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思索问题。现在……
应该说,我当时没有您那么穷。我父亲是代理检察长,当时的社会地位就不算低了。但他天性善良,从不摆架子。我母亲很淳朴,遇事让人,我一直很爱她,但我现在宁愿不谈这个。我父亲对我很亲切,时常照顾我,我甚至相信他曾试图理解我。他在外边拈花惹草,现在我可以肯定这点,但我一点不感到气愤。他在这方面的行为一向合乎分寸,从不引人反感。扼要说来,父亲不是一个有独特见解的人。现在他既然已经作古,我才体会到,他这一辈子活得既不像圣人,也不是坏人。他介乎两者之间,就这么回事。他那种类型的人能让人感到亲切,而且这种适度的亲切感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不过,他也有他的特点:《谢克斯旅游指南》是他最爱读的书。他并不常出门旅行,除非在假期去布列塔尼,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别墅。但他可以向你准确地说出巴黎—柏林列车的出发和到达时间、从里昂去华沙中途换车的时刻表,以及你选定的任何两个大都会之间的行车里程。您能说清从布里扬松到沙莫尼怎么走吗?连火车站站长恐怕也会弄糊涂,我父亲却能说得头头是道。差不多每个晚上他都进行练习,以增进这方面的知识,而且他为此感到自豪。这事儿让我很开心,我经常向他提问,然后对照《谢克斯旅游指南》核实他的答案,当我确认他毫无差错时,我非常高兴。那些小小的练习使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我给他提供了我这个听众,而他对我的诚意也很珍惜。我呢,我认为他在铁路行车时刻方面的优势不亚于其他方面的优势。
不过我越讲越远了,我恐怕太重视这位老实人了,因为说到底,我下决心时受他的影响只是间接的。他充其量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原来,在我十七岁时,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讲话。那是刑事法庭审理的一起重大案件,他当时肯定寻思自己会在法庭上大出风头。我现在也认为他当时是想依靠那次隆重的开庭审案仪式来激发年轻人的想象力,以推动我下决心继承父业。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那会讨他喜欢,也因为好奇心促使我去看看、去听听他在家庭中的角色之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得更多。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法庭里进行的一切,跟7月14日的国庆检阅或颁奖仪式一样正常和不能回避。我当时对审案只有抽象的概念,而且一点儿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然而,那天审案在我记忆里留下的唯一印象乃是罪犯的模样。我相信他确实有罪,是什么罪,那无关紧要。然而,那个红棕色头发、一副可怜相的三十来岁的矮小男人招供一切的决心显得那样坚定,他对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和法庭即将对他的判决害怕得那样真切,以致不一会儿我的视线就完全被他吸引了。他看上去活像一只突然被强光吓得魂不附体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歪在一边。他只顾用牙齿咬一只手的指甲,是右手……总之,我不想讲下去了,您已经了解,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呢,我到那一刻才陡然意识到这一点,而此前我只在“被告”这个简单的范畴之内来想这类人。我不能说我当时把我父亲忘记了,但我只感到一阵心酸,因此我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那刑事犯身上了。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我只感到有人想杀死那个活生生的人,于是,一种奇怪的本能,带着顽固的盲目性,像浪潮一样把我推到他那一边。我真正清醒过来是在我父亲宣读公诉状的时候。
红袍使我父亲变了样,他显得既不善良,也不亲切,他满嘴空话大话,不着边际的长句子像蛇一般不断从他嘴里蹿出来。我明白,他在以社会的名义要求判这个人死刑,甚至要求砍他的头。的确,他只说了:“这个头应该掉下来。”但归根结底,这两句话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实质上是一回事,因为他得到了这颗头颅。只不过并非他自己去执行罢了。我一直听到案件的结尾,而我却单单对这个不幸的人抱有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程度之深厚,我父亲永远也望尘莫及。不过,按习惯,父亲还得到场观看那美其名曰最后的时刻——应该叫最卑鄙的谋杀时刻——发生的事。
从那天起,我一看见那本《谢克斯旅游指南》就极端反感。从那天起,我开始带着憎恶关注司法、死刑和处决。我十分震惊地发现,我的父亲显然参加了多次这样的谋杀,而且正是他起得很早的那些日子去参加的。是的,每逢这样的日子他都把闹钟上好。我不敢把这事告诉我母亲,但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我这才明白,他们之间已毫无感情,母亲是在过一种被遗弃的生活。这个发现有助于我原谅她,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后来我才知道,对她谈不上什么原谅,因为她在结婚前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正是穷困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您一定在等我说出“我马上离家出走”这句话。不,我留下来了,又待了好几个月,将近一年吧。但我内心十分苦恼。一天,父亲又在找闹钟,因为他需要早起。我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他回家时,我已经出走了。我应该马上承认,我父亲派人去找过我,我也去看过他,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只冷静地对他说,如果他强迫我回家,我就自杀。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他天性比较温和,但他仍旧发表了一通关于享乐生活的愚蠢性(他就这样理解我的行为,但我并没有阻止他)之类的议论,接着是千叮咛万嘱咐,还忍住了涌上他眼睛的真诚的眼泪。后来,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了,我定时回家看望我母亲,当然也会见到他。我认为,有这些接触于他也就够了。至于我,我对他并没有敌意,只不过内心有些伤感罢了。父亲去世时,我把母亲接到我家,如果她后来没有离开人世,她还会住在那里。
我把我踏进社会的开始阶段说得这么细,是因为这的确是我一切的开端。现在我准备说得快些。我在十八岁时离开了富裕生活,尝到了贫穷的滋味。为了糊口,我什么行当都干过。而且行行都干得有声有色。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死刑问题。我要替红棕色头发的猫头鹰算账。结果,我搞起了人们所谓的政治。我不想成为鼠疫患者,就这么回事。我曾认为,我生活的这个社会是建筑在死刑基础上的,我只要同社会作斗争,就意味着同谋杀作斗争。我曾这么认为,别人也对我这么说,结果说明,这大体正确。于是,我就和我热爱的而且一直爱着的人们站在一起,我在那个队伍里坚持了很久。在欧洲,无论哪个国家有斗争,我都去参加过,就不详谈了。
当然,我也知道,我们偶尔也宣判死刑。但当时他们对我说,为了实现没有人杀人的世界,死那几个人是必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的,不过,无论如何,我恐怕都不可能坚持这样的真理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当时很犹豫。但我还一直想着那猫头鹰,所以还能坚持下去。直到我再一次亲眼目睹执行死刑(那是在匈牙利),我孩提时经历过的使我头晕眼花的场景又在我成年时使我两眼发黑。
您从没有见过枪毙人吧?不,您当然没有见过,在场的人一般都是邀请来的,公众也都在事先经过挑选。所以在这方面您只停留在图画和书本知识里。蒙眼的布条、木柱、远处的几个士兵。嘿,才不是这么回事呢!您知道吗?事实恰恰相反,行刑队是站在离犯人一米五的地方。您知道吗?犯人如果往前走两步,他的胸口就会触到枪口。您知道吗?在那么近的距离,行刑队员集中射击犯人的心脏部位,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子弹,足可以在犯人胸膛开一个碗大的窟窿,人的拳头都可以伸进去。不,您不知道,因为那都是人们讳莫如深的细节。对于鼠疫患者来说,人的睡眠比生命更神圣不可侵犯。善良人们的睡眠不应当受到妨碍,否则就是低级趣味。而谁都知道,趣味就在于不固执。但我呢,从那时起,我一直睡不好,一直品尝那低级趣味,而且一向很固执,即是说,不停地去想它。
于是,我明白了,这么多年以来,至少我自己一直是一个鼠疫患者,而这些年我却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是在与鼠疫作斗争。我得知我曾间接赞同几千个人的死亡,我甚至促成了那些死亡,因为我认为必然导致死亡的那些行动和原则十分正确。别的人似乎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安,或者说,他们至少从没有自动谈起过。而我,却一想到那些事喉咙就哽得说不出话。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我却很孤独。有时我向他们谈到我的思虑,他们说必须考虑当前胜败攸关的事,他们还提出许多常常给人深刻印象的理由,让我相信我难以相信的东西。然而,我回答他们说,在那种情况下,那些身穿大红袍的大鼠疫患者也会讲出许多令人信服的道理,如果我同意小鼠疫患者提出的有分量的理由和必要性,我就不可能否定大鼠疫患者提出的理由。他们提醒我说,要承认穿红袍的人有理,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判刑的专营权。但我琢磨,如果让一次步,那就没有理由让他们住手。历史似乎认同了我的想法,今天,他们都在杀人场上争第一。他们全都杀红了眼,而且也欲罢不能了。
不管怎么说,我自己的事并不是进行辩论。我关心的是那红褐色头发的猫头鹰,是那个肮脏的偶然事件:那时,几张臭嘴向一个戴脚镣手铐的人宣布他即将死去,他们作好一切安排让他死,是的,让他在一个接一个眼睁睁等待被谋杀的极度苦恼的不眠之夜后死去。我关心的,是那胸脯上的窟窿。我思忖,在此期间——起码我是这样——我决不会认为那种令人憎恶的屠杀有丝毫,您听见了吗?丝毫的道理!是的,在我还没有看得更清楚之前,我选择了这种顽固的盲目态度。
自那以后,我一直没有改变。长久以来,我为我也曾当过杀人凶手——哪怕是间接的,是出于善良的愿望——而感到羞愧,感到极端羞愧。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只意识到一点:在今天,即使比别人优秀的人们也免不了去杀人,或听任别人去杀人,因为这符合他们的生活逻辑。我还意识到,在当今世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别人的死亡。不错,我一直在感到羞愧,这一点我心中有数,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处在鼠疫的包围中,我因此而失去了内心的安宁。到今天我还在寻找安宁,我试图理解所有的人,试图不成为任何人的死敌,从而找回我的安宁。现在,我只知道必须做该做的事,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再成为鼠疫患者,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找回安宁,或者在找不到安宁时,平静地死去。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人们的痛苦,即使不能拯救他们,起码可以使他们尽量少受折磨,有时甚至会带给他们些许快乐。为此,我决定拒绝接受促人死亡的,或认为杀人有理的一切,不论它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不论它有理无理。
这也说明为什么在这次鼠疫里,除了学会同您并肩向瘟神开战,我没有学到别的什么。凭我可靠的学识,我清楚知道(是的,里厄,我深谙生活中的一切,这您也看见了),人人身上都潜伏着鼠疫,因为,没有人,是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我也知道,必须自我检点,毫不懈怠,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往别人脸上呼气,把鼠疫传给人家。只有细菌是天然形成的。其余的东西,如健康、廉正、纯洁,可以说都是意志作用的结果,而这种意志作用是永远不该停止的。老实人,几乎不把疾病传染给别人的人,他们总是尽最大可能不走神。要想从不走神,就需要意志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对,里厄,当鼠疫患者是非常累人的。但要想不当鼠疫患者更累人。因此,所有的人都显得很疲劳,因为,在今天,人人都多少有些患鼠疫之嫌。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不愿意继续当鼠疫患者的人正在经历一种极度的疲劳,只有死亡能够使他们摆脱这种高峰状态的疲劳。
从现在到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本身已没有价值,从我放弃杀人那一刻起,我已经自我宣判永远流放。该由别的人来创造历史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从表面上去判断那些人。我缺乏当有理性的杀人凶手的某种素质。这当然不是什么优点。不过我还是愿意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学会了谦逊。我只不过想说,当今世界上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必须尽可能避免站在祸患一边。这一点,在您看来也许比较简单,但我知道这是正确的。我听见过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差点弄得我晕头转向,而且确实蛊惑了许多人的心,使他们同意去杀人,我这才明白,人们的不幸都源于他们说话不清晰。于是,我决定无论言语或行动都明明白白,这样才能走上正道。因此我才说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如此而已。如果我在这样说时,我自己也变成了祸患,起码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试图当一个无辜的凶手,您瞧,这不算过分的奢望吧。
当然,也需要有第三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医生,但在现实里这样的医生很少,也很难遇到。因此我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站在受害人一边,以限制损失。在受害者当中,我至少可以探索怎样才能达到第三种人的境界,即是说,怎样才能获得安宁。
谈话结束时,塔鲁摆动着腿,用脚轻轻敲着平台。静默片刻之后,大夫稍稍挺挺身子,问塔鲁是否考虑过走什么道路才能得到安宁。
“考虑过,就是要有同情心。”
从远处传来两下救护车的铃声。适才还很模糊的惊叫声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聚合起来,就是在石头山冈的附近。他们同时还听到一声类似爆炸的巨响,然后重归于寂静。里厄看见灯塔又闪了两次。微风似乎吹得更有劲了,与此同时,一股风刮来一阵海洋的咸味。他们现在可以清晰地听见海浪拍打悬崖的低沉的声音。
“总之,”塔鲁直率地说,“现在我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圣人。”
“可是您并不相信上帝。”
“正是。不信上帝是否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的具体问题。”
突然,在响起惊叫声的那边升起一片闪闪烁烁的光,一阵模糊的喧闹声随风传到他们俩的耳里。闪烁的光随即熄灭,于是,在远处,在那一溜平台的边缘,只剩下了淡红色的余光。在风声暂息的时候,他们清晰地听见人的喊叫声,接着是射击声和人群的喧哗。塔鲁起身倾听,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城门哨卡那里又干仗了。”
“这会儿已经结束了。”里厄说。
塔鲁喃喃说,根本结束不了,还会有牺牲品,这很正常。
“也许吧,”里厄回答说,“但您知道,我觉得自己同失败的人比同圣人更能患难与共。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
“说得对,我们俩目标一致,不过我没有您那么大的雄心壮志。”
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看了他一眼。但借着天上模糊的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忧伤而又严肃的脸。风又刮了起来,里厄觉得这风吹在脸上很温暖。塔鲁打起精神说:
“为了我们的友情,您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吗?”
“该做您愿意做的事。”里厄说。
“去洗个海水浴。哪怕是未来的圣人,也会认为这个乐趣是同他的身份相称的。”
里厄笑笑。
“我们有通行证,可以去防波堤。说到底,只在鼠疫圈子里生活实在太愚蠢了。当然,人应该为受害者而斗争,但如果他除此就别无所爱,他斗争又有什么意思?”
“说得对,”里厄答道,“那我们就去吧。”
片刻之后,汽车在海港栅栏旁边停下来。月亮早已升起。乳白色的天空向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在他们身后是倚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市区房屋,从那里刮来一阵带病菌的热风,促使他们赶快往海边走。他们向一个卫兵出示证件,卫兵仔细端详了很久才放他们通过。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再穿过放满了木桶、到处散发着酒味和生鱼味的土堤,然后朝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到达目的地时,一股碘和海藻的气味告诉他们大海就在前面。接着他们听见了涛声。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发出轻柔的嘘嘘声,他们攀登大堤时,无垠的碧波展现在他们眼前,像丝绒般厚重,像兽毛般柔滑。他们去面对深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涨起来,再缓缓退下去。大海舒缓的起伏使海面时而波光粼粼,时而平稳如镜。他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夜。里厄感觉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岩面,一种罕有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心田。他向塔鲁转过身来,从他朋友诚实而平静的脸上猜出他也有同样的幸福感,但这种幸福感并不能使他忘却什么,甚至不能忘却他思虑的谋杀问题。
他们脱了衣服。里厄先跳下去。一开始水很凉,等他再钻出水面时,他倒感觉水是温热的了。游了一会儿蛙泳之后,他这才明白,今晚的海水之所以是温热的,是因为秋天的大海接受了陆地好几个月储存起来的热量。他以匀称的动作往前游着,双脚拍打水面,在他身后掀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沿着他的双臂流下去,直到他的双腿。他听到一声很沉的“扑通”声,知道塔鲁也下水了。他翻转身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脸朝着月光皎洁、群星璀璨的天空。他深沉地呼吸着,越来越清晰地听到拍打海水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塔鲁正在朝他游过来,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呼吸。里厄翻转身,以同样的节奏与他的朋友并肩而游。塔鲁游得比他有劲,他不得不加快速度。一时间,他俩以相同的节奏、相同的力量齐头并进,他们终于摆脱了那座城市和鼠疫,终于能够远离尘嚣,孤云野鹤般优哉游哉。里厄首先停下,接着慢慢往回游,只是有几分钟他们游进了一股冰凉的水流,在这股海水出其不意的袭击下,他们不声不响地加快了速度。
他们穿好衣服,往回走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们现在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这个夜晚也将成为他们美好的回忆。当他们远远瞥见疫城的哨兵时,里厄知道,塔鲁也同他一样在想,瘟疫一时间曾把他们忘却,这很不错,但现在又该重新投入战斗了。